第35章 第十四回 [貳]
深冬踩雪,腳下是凝固的寒涼,可時間逐漸往立春去了,又快要是一年新的光景。
仲花疏穿深青色交領織金雲紋外袍,外頭鬥篷由身後的崖尋拿着,到臨蛟臺下,半個侍衛也不見,她又拾級而上,進了殿內,那裏留了幾位常跟随陳弼勚的年輕內侍,見到仲花疏,他們均跪拜行禮,問了安。
有人禀告:“殿下,有歸榮王參見,陛下方才匆忙回歲華殿去了。”
“既然,你們為何還等在此處?”
“回太後殿下,陛下特意吩咐過,奴才們要留着侍候顏大人。”
仲花疏琢磨過,便留了跟從的人在外堂待着,她只帶了崖尋,向寝房裏去,室內大概燒過蜜香片和筍殼,是歲華殿那時常用的,氣味溫熱,只往人鼻子裏沖。
榻前展開個繪了楓荷松荊的屏風。
仲花疏挑揀個桌旁的凳子坐了,她特意未讓人告知她到。這時,屏風內傳出來顏修的聲音,他說:“這麽快就回來了。”
仲花疏自己斟了茶來喝,側對着顏修的方位坐,不說什麽話。
顏修在這時才察覺出什麽,他便謹慎地問詢:“是誰?”
“顏大人,是我,太後仲氏。”
她的嗓子有些亮,因此說起話來,是能震懾人心的,顏修原本只穿了中衣,他半倚在軟墊上未動,再淡然地問話:“殿下來此何事,我……還未穿衣裳呢。”
顏修瞧不見外頭人的神情,他緩慢地坐端了,扯來一旁的袍子披上,又将書放了,這才下床去。
整個人都是懶怠的,久時奔波回來,僅僅歇息了一夜,顏修原本要自己寫方子的,可陳弼勚硬是要讓別人給他瞧病,約莫不久後,秦绛和趙喙也要來了。
顏修作揖,問了仲花疏的安。
“顏大人近日忙碌啊?”仲花疏眼尖瞟過顏修的身上,便自顧自捧着茶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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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修答她:“還好,假日漫長,所以休息得久了。”
“我說怎麽常不見你呢,太醫署那些輪班的副使,快累壞了,我不放心他們瞧病,在等着你有空呢。”
“殿下有何不适?”
仲花疏笑起來,只有在外的皮肉在笑,她一臉濃豔的妝容,沉穩、自持、年輕,她答:“宮中諸事繁雜,國中各處不順,邊塞戰事難斷……還有,陛下總留些奇怪的情分,這些,都使我心焦難安了。”
顏修一身淺色衣裳,發絲有些淩亂,他自然站着,說:“這些怕是我治不了的。”
“那咱們來談些別的,前些時候請顏大人為陛下開了好方子,我差人将藥拿了,可還未試過,陛下的身子需要謹慎調養,不知顏大人可否将此藥一試?”、
她面上是征詢一個同意,實際,語氣裏滿是強迫,她自然不會将顏修看得太高,如今,顏修不斷和陳弼勚走得近,令她愈發憂心了。
顏修輕笑,問道:“我如何試?”
“就在此處試,我為你挑個漂亮姑娘。”話畢,仲花疏側身去,與崖尋說了什麽,崖尋便匆忙出去了。
“我不必嘗試,敢以自小修來的醫術擔保,藥絕無錯處,請你諒解吧。”顏修輕輕彎腰,與她作了揖,他欲離開了,便去榻邊拿了別的衣裳,這些都是陳弼勚一早上叫人備好的,是新的。
仲花疏也未挽留,只是抿着茶沉思,顏修未走到門外,便被仲花疏随身的內侍攔着去路,接下去,有兩個身強體健的制住了他的肩膀和腕子,狠踢着他的膝彎,使他跪下了。
顏修一陣猛亂的掙紮,他說:“太後殿下,不必如此,你若是不信我的藥,大可以不用,把方子還回來。”
“是我小瞧你了,顏大人,你果真有一套,我今早從月闊宮啓程時,絕沒有想到會在皇帝的寝房中碰上你,這是何等的恩寵。”
顏修說:“崇城有百千人守衛,若是沒有恩寵,我自然進不來的。”
他像是示威,原本有的壓抑全在此次瑤臺之行中丢棄了。
無多久,崖尋便帶了人來,那內侍捧着盛了藥湯的罐子,一旁,還有個穿素衣的女侍,生得纖細白潤,仲花疏命人将隔壁小寝房的門開了,又收拾妥當,顏修便被押送進去。
門掩上,仲花疏離開了,只有三個內侍在,他們撬了顏修的牙齒灌藥,又見人不從,因此一腳往他腹部踹。
素衣的女侍拆發脫衣,在那床上躺好了,被子外露出生白的一段肩膀,顏修推門不應,只聽見內侍們出去後的落鎖聲。
金屬和硬木撞擊,是了無節奏的“哐當”。
陳彌勫早就在房內待着,見陳弼勚進來,便行了禮,陳弼勚随口問:“歸榮王,你府上可好?那時你說側室生了病,如今怎麽樣了?”
“容桑的身子總那樣不見好,陛下那時賜了侍禦師來瞧,也未瞧出所以。”陳彌勫随意地在那椅子上坐了,陳弼勚上座。
二人年紀相差很多,又站在權力的兩端,如何來說,陳彌勫都是有壓迫感的,可他不在意那些,不該冒犯處總冒犯,他正聲說道:“本王今日特有要事告知,說瑤臺四天前有民衆反叛,險些掀翻駐軍府衙的大門,消息确切。”
“此事,倒不必格外看重吧,邊關的戰事從未斷過,而反叛者常年會有,地方上他們會及時處置,朕也會及時知道。”
茶早就上好了,陳彌勫未動手邊的杯子,陳弼勚低着頭輕抿了兩口,他再擡起眼,有些陰狠地視向陳彌勫的眼睛,陳彌勫似乎什麽也沒在怕。
他答:“不僅是此事,如今泱京忽然湧來衆多瑤臺平民,據說昨日,他們在呈壇聚集了。”
“歸榮王還敢跟朕提起呈壇啊?朕不聲響,暫不上朝,不意味着朕不知曉任何,呈壇縱火之人在那日的大火中被燒死,可他的人脈,朕是清清楚楚的。”
房內的熱氣流進鼻腔裏,弄得人呼吸都幹燥,陳弼勚再捧起茶喝,眼梢卻直盯着陳彌勫。
陳彌勫手撐着膝頭,絲毫不慌,甚至有些狂妄了,他道:“陛下不必胡言詐本王,實情是什麽樣,你是最清楚的。本王還要提起,柯潤揚将軍、燕豐王、盛奇将軍與本王均以為今日是練兵的好時候,因此在郊外集結一次,整整氣勢。”
陳彌勫的須發還算是黑的,他清瘦,像一具精明的骷髅,只眸子裏亮眼,他笑起來,笑得很冷。
陳弼勚緩聲說:“看歸榮王你屢立戰功,因此特準你從汾江回京休養的,若是你執意不想待了,那便正好去黔嶺府的邊境駐軍,伐滅敵賊吧。”
“謝陛下好意,可臣的傷勢複發,怕是不便前往了。”
陳彌勫話畢,就起身,與陳弼勚作揖,他的眼中,陳弼勚稚嫩也狂妄,是像雲一樣飄忽不定的;陳弼勚坐在位高處,能盡情與他說些狠話,因此,陳彌勫預想貪要這份權力,再不濟,也得讓這個青蔥孩童離開皇位。
燭燈在細碎的風裏閃動,內侍進來将茶換了更暖的,陳弼勚穿得很平常,可也整齊利落,他發狠地輕笑,咬着牙往門外去,走了。
他要再回臨蛟臺去,方才走得急,那處備好的早膳也未吃,顏修的身體不見痊愈,約莫還在等他
接下去的事算不得大場面,陳弼勚與祝由年、仲晴明同行,到了臨蛟臺的階梯前,就見個等候了很久的內侍腳快地下來了,他跪下,擰着眉頭,說:“陛下,方才太後殿下來過,将顏大人與一女子關于房中,奴才們偷偷将顏大人放走了,讓他叫輛馬車回去,可他看着不太好,由于太後殿下賜了些藥。”
“你們是不是大夫,随意讓人吃藥!”陳弼勚瞬間便氣急了,他高聲呵道。
內侍說:“藥大抵是帏中助興的,那女子是月闊宮的奴婢。”
雪又落得大了,像飄揚的鵝毛,陳弼勚在那雪中站着,發絲上染了星點的白色,他與仲晴明囑咐,仲晴明便差了外圍的守衛去傳馬車來。
昨夜留給大地的一整張純白的雪幕,到此時,上面已經全是各色腳步的印子,以及馬蹄輪廓,和深淺不一的車轍痕跡了。
顏修回來得突兀又慌忙,莫瑕忙下去備着熱水和吃食,山陰陪顏修回院裏樓中,想讓他坐着暖暖,可顏修連逗作作的心思也沒了,他不理會那幫鳥,直獨自去了樓上。
衣裳穿得挺敷衍,顏修先是将盛香料的匣子都拿出來,滿滿擺了一桌子,他将要焚的香配好了,又去拿些草藥,下了樓,顏修告訴山陰:“用這些藥材煎一鍋水,和浴湯調在一起,別讓伺候的人進來,準備好了後,你與莫瑕也出去。”
山陰立即應了,他察覺顏修面色通白,只有眼底泛着血色,因此擔憂問道:“大人近來遭遇了什麽?是否還要些別的?”
“小小風寒,別的不要了。”顏修說着話,便去解身上髒污的衣裳,他的發絲亂了,細看倒是種濃郁疏離的美。
其實,顏修拿捏不準他回來後會有什麽事發生,因為那些沉重的願望驅使,他倒是希望陳弼勚知道了真相,會追來的。
衣裳解得很慢,待顏修自己将頭發梳理整齊,熱澡水也來了,紅黑色的一缸,散着清苦的藥氣,顏修心悸了半晌,有些頭暈,他知道,仲花疏喂給他的藥到了最見效的時候。
是顏修親自配給陳弼勚的藥。
[本回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