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十六回 [叁]

幾日後戰火未停,殃及市井街坊,使得泱京城中混亂一片,待消息傳遍國中各府,又因而增添了很多令人慌張的大小事,叛亂者趁機行動,入侵者更為肆虐。

到初十,陳彌勫等人的隊伍,終于陸續攻近崇城門戶,官兵便奮力抵擋一番,街市中血流如溪,潺潺不絕;人群散亂,也是開不了市的,有攤販運了米粟去賣,即刻被高價搶空,而那些貧賤的、孤苦的人,或是受着變亂的壓制,或是在饑餓和懼怕裏,即将死了。

正值一個夕陽薄胭的黃昏。

崇城內外不同,那些內侍女侍們,仍舊聽着管教,規矩地侍候人,即便誰都心中有數,可沒誰敢逃去城門邊送死。陳弼勚今日穿得一身利落的箭袖素衣,他在前頭走路,全程只有個仲晴明跟着,五天後是上元節,可宮中還懸着除夕後沒空拆除的燈籠,由于經了些時候的風雪,因此略微破敗了。

陳弼勚在快走,從不高的階梯上躍下,忽視了君主該有的姿态,他穿過園林宮室,一路便往懷清宮去,那處已經未有人守衛了,進院子,便看見了拎着掃帚的一室,她睜着黑圓的眼睛,向門邊瞧兩眼,才跪下了。

陳弼勚甚至未聽一室的問安,他略過她,便奔向殿中去,一步走了兩個臺階,他不猶豫地推門,用很響的聲音喊了:“皇後!”

屈瑤看似是才披好衣裳的,她從內間出來,頭發也只簡單梳着,預備行禮了,卻被陳弼勚用勁的把住手臂,陳弼勚跑得着急,兩縷發絲在耳側,他喘着氣,道:“叛軍要打進來了,許多因果來不及解釋。”

陳弼勚吞咽着口水,約是得潤潤幹渴的嗓子。

“嗯。”屈瑤忙點頭。

“你現在得快些離開,別等誰,別舍不得什麽,別猶豫,否則,可能沒有活命的機會。”

承認入侵與衰落,是如此悲哀的事,陳弼勚話未畢時,聲音開始輕微抖着,他一雙手将屈瑤的小臂捏得生疼。

“是。”

觸動來得似乎太快了,屈瑤方才還在因禁足之事痛恨的人,忽然慌忙又英勇地闖來,說要放她去活命了。

屈瑤的淚順着頰面,滑下利落的兩滴。

陳弼勚視線向下,似乎猶豫了一瞬,他又看向屈瑤的眼睛,懇求般,說:“還有,如果可以,請你把靜瀾公主帶出去,随便你們去哪裏,永遠不回來也罷,她才滿十四,還有很長的日子。”

屈瑤啜泣一聲,問:“那太後怎麽辦?她走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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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後她不願離開,誰勸解都無用,因此,弜漪只能托付給你了。”陳弼勚的眼底發紅,許是因為疲倦、氣憤和悲傷,屈瑤立即高聲地喚一室進來。

說:“幫我收拾東西幾件保暖衣物,我得走了。”

“金銀不用準備,弜漪在勺山等你,有人引你們自密道出去,馬車、盤纏和幹糧都備好了。”

屈瑤閉眼含淚地點頭,又輕問:“那你為何不逃走?”

“和城池同死共生,”陳弼勚嘆息般,蒼涼的神色中帶笑,答她,“我是皇帝啊……”

屈瑤最後一次,彎膝跪與陳弼勚,給他磕頭,燭燈閃動時,她記起新婚來此時的第一跪,她不屈服,至今也未,可即将永別的此時,屈瑤重識了陳弼勚此人。

情愛未起,思悟不同,可不妨礙敬佩,不妨礙破冰。

“我能不能帶——”

“随便你。”

陳弼勚答話時早已經背身,他要離開此處,繼續面對接下去無知的險境,他出了大殿,見門上自己寫的“福”已經被風撕扯開,留下垂挂着的、幾根退了色的紙條。

黃昏徹底走了,涼夜降臨。

再未過半個時辰,屈瑤便換了一身暖和便利的衣裳,她背着小包的行禮,才出門半步,忽然又轉了頭,對身後的一室說:“我的雞血明珠。”

一室會意,還挂着淚,便轉身進屋,開了描金彩櫃,捧了烏色木匣出來。

“算是留個和崇城相關的念想,”屈瑤綻出笑來,她含着淚,很深地吸氣,又說,“一室,在此別過了。”

一室泣聲道:“殿下,我們還會再相見的。”

“一定。”屈瑤點頭。

人往更暗處,到臺階下的平地上回頭,最後一面,一室沒聽清屈瑤說了什麽,只知道她正步伐淩亂,懷着期望與擔憂,往一直想去的人生裏去了……

赫王府總安穩寧靜,與鬧市處近日的躁亂無關。

夜裏更為寂靜,顏修再次為病中的陳懋診脈,又囑咐些得需注意的,聊畢,他就和陳懋告辭,往自己暫居的院中去了。

屋室下有石階,一旁的欄杆上滿是繁複尊貴的雕刻,顏修便自在地在那臺階上坐着,想擡頭看清楚未圓的月亮,他穿了藍色為主的衣衫一身,得體又飄逸,有種清遠缥缈的好看。

饒煙絡忽然來了,身後帶着捧了果子的下人,下人放了東西,便在院外守着,饒煙絡說:“你進去吧,夜裏風涼,吹多了腿疼。”

顏修已然站起來了,他便點頭,而後和饒煙絡一同進去,室內是暖熱的,有一張外域特産的厚地毯,因此能夠席地坐下,小桌上是吃喝的,還有熏香的銅爐。

待坐了,饒煙絡伸剪刀去剪蠟燭芯子,她視線向下,蒼老的聲音緩慢道來:“我今日為崇城心慌,不太能睡得着了。”

“我為王妃開個方子吧。”顏修說道。

“好,”饒煙絡說,“若是事态不重,我就叫下人去抓藥。”

顏修也盯着燈看,看剪刀那鋒利的刃,看紅黃色的火光,他将下唇咬住了,半天才松開,輕聲說:“我亦是夜不能寐,所以熏些‘撫魂香’,我一會兒去為您包幾錢。”

“那自然好,多謝。”

不是什麽正式的場合,因此無需太多禮儀,饒煙絡随意倚着軟墊子,顏修将膝蓋輕抱着坐,他總在深思,肩膀繃得很緊,半晌,才顫着說:“我擔心……”

“什麽?”

“王妃,莫怪我多嘴,我只想知道崇城內如何了。”

饒煙絡答他:“崇城未被攻破,聽來報的人說,仍舊在嚴防死守呢。”

顏修攥着茶杯的手用了勁,他眉頭輕蹙,再說:“若是被攻破,将是怎樣的?”

人在假冒的安穩中浸泡久了,一瞬間,便從溫和走向崩潰,饒煙絡大約思考了一瞬,她忽然便閉上眼,微皺的嘴皮顫抖,嘆氣,道:“我不知。”

她在輕緩地搖頭。

“我該慶幸有您收留我。”

“此處無人敢動,你安心留着,”饒煙絡道,“能夠常住。”

顏修更深地埋下臉,他說:“往後,不知國中變化如何,不知崇城裏的安危,我也不知該往何處去……陛下他,至少能保着性命,是吧。”

他這才移動視線,看向饒煙絡,話是小心詢問出口的,也未考慮是否冒犯,他原本冷的眼神,染上了一種寒色的溫和,眼底透紅。

“會有人護他周全的。”

“我至少……”話才起,眉頭就蹙起來,顏修忍着哭,可沒忍住,他哽咽道,“至少要冒險去見他一次。”

話到此,就終止了。

顏修明白,或許要成個為國憂慮之人,或許要體悟百姓疾苦,或許,該在此時冒險,去救重傷官兵的命……可謊言無法說與自己,他最牽挂的還是陳弼勚。

夜愈深,饒煙絡告辭離開,顏修在屋中預備脫衣,忽而聽着外頭的院門開了,沒說話聲,也未有太多的腳步聲,顏修匆忙出去,只穿了一件很薄的襯袍,風撒開在臉上,刺得眼皮微涼,燈籠幾盞,木門輕開,時間已然變慢,氣息是初春該有的馨香。

陳弼勚穿銀灰綢緞深衣,黑色銀繡的帶子捆住纖薄的腰,他高挑如樹,又英俊鮮嫩,發絲正順着無措的氣流飄動;他不急不慢地過來,在那臺階下,仰臉道:“呆什麽,放我進去坐。”

顏修慌張道:“請吧,請。”

陳弼勚忽然笑着,幾步跨上臺階,他激動,直用那雙禦馬射箭的胳膊,圈了顏修的腰下,抱他起來。

藍色衣袍下擺飄逸,就那樣恍然離地,在風裏晃了兩個圈。

“晚上吃過了嗎?”顏修這樣問。

“沒吃過,和幾個将軍議完事,就悄悄跑來,”陳弼勚放顏修站立,可胳膊仍舊環着他的腰;臉擱到顏修肩上,孩童似的拱着,輕聲說,“不需要吃。”

顏修一時間什麽也說不出,他任由陳弼勚抱着腰,自己站得端正,神情也淡然,沉默後忽然輕笑,悄聲說:“進去坐一陣,我去近處買些宵夜給你。”

是充滿擔憂的,可顏修裝作平靜,他并不能縱容自己在此刻自私,迸發出太激蕩的情緒,他擡手摸着陳弼勚的脊背。

說:“你聽話些。”

陳弼勚累得厲害,靠在顏修身上,險些睡了,他忽然開口,卻不是應顏修的話,用略微低沉的嗓子說:“我沒對你說過,我是真的,真的喜歡——”

“我也是的。”

“我救不了任何人了,所以我要把該說的都告訴你。”陳弼勚抓着顏修的腕子,轉身便拽着他往房中去。

燈光輕動,豔彩熏黃,地毯是綿軟的,陳弼勚坐在那處,顏修也跪下,為他斟茶。

“茶不太熱了,我讓人再送一壺進來。”

陳弼勚只顧着喝茶,兩口便飲盡,他放下杯子,輕籲一口氣,說:“沒關系,再來一杯。”

發絲有些散亂的人,腮邊沾着清亮的水漬,他擡起眼來看着顏修,發現,顏修正以一種憐憫、擔憂、炙熱的眼神,看着他。

[本回完]

下回說

馬下晴明長襟浸血

門前弢劭薄甲留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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