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十七回 [壹]
馬下晴明長襟浸血
門前弢劭薄甲留傷
——
涼月當空,有鷹翎箭羽、紅銅箭頭,顏修承受了一次頂難熬的皮肉之痛,他就倒在赫王府門前不遠處的路邊,血散着熱意,自肩膀以下極速地滲出,捂着那處的手指間全是粘稠的紅色。
視線裏,被府邸高牆切割出來的天幕是條形,找不到月亮,倒能看見辰星的白光,視線下移,便看見殘忍暴露箭杆、尖端還埋在自己身體中的箭。
顏修沒力氣叫人,更爬不起來,箭頭生動地鑽在肉裏,險些将人的身子穿透,顏修的脊背也疼開了一片,一會兒才聽着人聲,此處住家少,因此大可能是赫王府中的仆人。
“找王妃……”顏修沾血的手,欲将那小厮的腕子攥着,可攥不緊。
小厮被吓得不輕,灰着張臉,慌忙跑走了,沒多久,來了淩亂的更多腳步聲,顏修像是聽着了饒煙絡在說話,又聽着有人在哭,一圈兒人圍下來,把一切光亮悶住。
顏修閉上眼,淌血淌得頭暈,沒看清來人,他就昏沉着,睡了過去。
赫王府的深夜籠罩陰霾,請的是附近最好的大夫,可比起侍禦師仍舊差之,因此,仲晴明受了陳弼勚的指派,獨自趕回崇城,請秦绛過來。
箭杆上紅漆,刻下細小的鷹紋和标號,被那大夫扯下來,擦過破損的皮肉,顏修半昏迷着,前額和頰面上皆是汗水,鮮血湧出,染了半張床的被褥。
人幾乎瀕死,攜着虛弱無力的喘籲,這絲毫不是什麽悲情場面,而是一種驚險的慘淡,是滿院子人的慌亂和忙碌。
陳弼勚被大夫指去床上,他跪着,衣袍的下擺撩起來,着急地問話:“能不能救活?”
“衣裳全剪了,快。”大夫急得頰上泛着赤色,一把煙鍋吃久了的嗓子,他挽着袖子弓腰,使了大片的帕子棉花,試圖将髒污的血擦去一些。
陳弼勚獨自忙不來,用力氣将顏修的肩斜起來些,饒煙絡指來的仆人立即将顏修的衣裳剪開,為了讓大夫看那可怖的傷口。
汗混着淚,人到中途忘了哭。
Advertisement
陳弼勚吸着發紅的鼻子,低聲道:“顏大人……顏修,你能在石山救活我,你也要回來。”
饒煙絡提袖垂淚,淚痕在臉上劃開兩道,她去門外,迎着了才到的陳懋,說:“王爺,我看仔細了,是仲花疏的暗衛特有的圖騰,就在箭杆上。”
說着,被差去洗箭的仆人過來,将東西奉上,陳懋病才好轉,有些咳,他蹙着眉頭,半晌沒張口,而後,只能輕嘆着氣,說:“她為何……”
“許是将變亂之事歸錯于顏大人了。”
“由古至今的帝王身邊,總有人為承擔罵名而在。”陳懋并不想太多地評判此事,他與饒煙絡交談幾句,就出了院子離開。
起了不小的風,吹鼓人的衣襟,将嫩黃的春芽挂上梢頭,雲遮掩住月亮,混亂的泱京一夜,染上了帶着霧色的墨。
傷口被包好了,顏修睡過去,可無人知道他是否能再醒來,陳弼勚原本該回崇城,還有很多的事務要他擔責,人在意外面前潰退,只能在床旁的地上跪着,好平視顏修的臉孔身體,看他是否有醒來的跡象。
“我過一陣該回去,崇城危難,泱京亦是的,等秦绛來,你就有救了。”陳弼勚與顏修說話,薄淚挂着兩行,他滿臉毫不遮掩的擔憂,将顏修的手緊緊攥着。
有些禍事,總在人最不會顧慮的時候降臨,誰也不曾設想,出門買宵夜是危險的事,赫王府足夠隐秘了,在泱京的最為安定處。
顏修的眼球滑動了一下,那薄眼皮睜開不多,他的聲音十分輕,帶着斷斷續續的氣力。
“有話說……”顏修忽然反客為主,使勁地将陳弼勚的手握住。
“我在,我在,你說吧。”
顏修想要吸氣,可任何的掙動都使他的左邊心口撕疼,他眼前是時而閃過的白色,全然看不清陳弼勚在哪裏,只能将他的手捏得更牢。
“因那日在瑤臺,知道了聞陌青的遭遇,因此想起往事,難以釋懷,備好了塗抹毒藥的匕首,想接近你,再殺了你……”顏修緩聲的話語至此,終究将眼睛全部閉上,忽然冷笑半聲,問,“所以,你覺得我今日是不是活該?”
“可至今也沒殺我。”陳弼勚預備松動手指,可被攥得更緊,顏修滿臉沒有血色,人穿着單薄的中衣,漂浮在被褥裏。
顏修再說:“我叫顏玉竹,父母親曾遭先帝殺害,我與澤蘭逃去扶汕,埋名躲藏……我沒想過會再回泱京,也未有複仇的打算,可痛恨不能消失,見到你以後,我總會記起他們,若是你殺了一個人,我比痛惜更多的是恨。”
陳弼勚的手背抹去腮下兩滴淚珠,他像是委屈,說:“你說的這些,我早就知道了,一開始有些防備,可後來,我也看不透你,也沒再深究。”
“陳流怨,對我好些,畢竟……我真的要死了,”顏修睜開眼睛,那裏面,黑色的部分有些混沌,白色的部分染開血色,渙散無神,顏修道,“不殺你,是因為……”
身體殘損到了一個極限,話未畢,血從傷口中湧出,将中衣也浸泡透了。
“因為我,開始喜歡你,開始習慣在泱京的生活,我一生是個明理苛求的人,但能縱容自己在瑤臺的客棧裏吻了你,實屬怪事,你才十七,是個君主,無可限量,我已然過了成家的年紀,若是在此處待着,還要依靠你……”
顏修的眼皮緩慢合住,使勁的手也放松下去,他壓着喉嚨裏上湧的血氣,用了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依靠你,生活。”
天上再罩起大團的雲,高風蕩樹。
饒煙絡才進了院子,便聽着一陣顫抖的、不低悶的哭聲。
仲晴明返回赫王府前,在太醫署見到了秦绛和趙喙,崇城近處已是一片混亂的厮殺打鬥,泱京失卻安和繁盛之景。
三人上馬,為了快捷,只能自北邊務遠門出去,風愈大,和迫近的戰鬥聲音合奏,馬蹄下踏着腐葉、泥土,以及木柴的碎屑,寬闊的路上有零散的兵,仲晴明運氣太差,因此,被個早前熟識的人認下,那人亦是官家子弟,如今在叛亂的盛奇手下做事。
“秦大人,你先走。”仲晴明未思慮什麽,為了顏修的性命思慮,只能用武力掩護,和四周圍着的人打鬥一番,他在馬上使劍,果斷取了兩個兵的性命。
鮮血赤紅,散着輕微熱氣,在髒亂的地上滴開一串,秦绛騎馬掉頭,消失在了散亂的人群後頭。
那部下也在馬上,說:“仲公子,請愛惜性命,歸降于我。”
“有話,下馬來說。”仲晴明從容回頭,看一眼身後馬上的趙喙。
趙喙便随他下了馬,盛奇的部下也下了馬。
風幾聲嘯吼,穿街過巷,卷得發梢衣角亂飛,仲晴明高聲問道:“延國姓陳,你姓甚名誰,妄求禦從的叛降?”
“是盛奇将軍的部下,仲公子該是知道的,你我那時一同上的官學,年紀相當。”
“嗯……”仲晴明的劍在手上,因着趙喙一個手無寸鐵之人,于是往他身前靠一些;仲晴明上下打量那部下,說,“請放我們過去。”
四目相視,仲晴明高傲灑脫,滿目戒備,而對方,眼裏是更為狠厲的殺氣。
話未談多少,那部下将劍入鞘,仲晴明與他對視時,趙喙忽見一旁,手持一把紅柄鐵刀的兵上前。
這自然也是盛奇的人。
風落在上元之前,趙喙将在十五過十七歲的生辰。
仲晴明只聽一句過分尖銳的“停下”,他就被一具清瘦的身體推開,利刀降下,趙喙脖頸處的血,似石山的泛泉般噴薄。
洋洋灑灑落下,春前這一場雪,紅勝山火。
趙喙的血流了一地,噴出去,濺在近處仲晴明的身上,他去扶他,又與四周拼死打鬥,尋得一個上馬的時機,殺到最憤怒時,仲晴明一劍将那部下了結了。
二人乘馬逃離至安全處,仲晴明握着劍下馬,那些稠紅色的血漿,從前胸染至腳下,致使仲晴明白色的衣襟紅透,而趙喙身上的衣裳,早成了徹底的紅色。
街上只有閉門黑燈的醫館了,仲晴明抱着趙喙走路,路上兩排血色的腳印,可戰亂之時,拍門無人應答,說付予金玉,也無人應答。
一排兵跑步過去,不知道是誰的手下。
躲藏着往前行走,仲晴明停于一處荒廢的古屋裏,他将趙喙放在一堆幹燥的稻草上,他尋柴點火,後來在趙喙的衣襟中尋得一瓶急救的丹丸。
仲晴明控不住自己顫抖的指節,他跪下,又俯身,借着火光将藥塞進趙喙嘴裏,這是,才看到自己深紅色的、泛着腥氣的手心。
“趙副使,趙喙……”摻雜在啜泣裏的呼喊有些急切。
仲晴明哭起來,他從不是應該絕望的人,他果敢,也強大,此時卻将頭低下去,淚涕順着鼻尖低落。
“說句話,說句話吧,我沒法子了,我求你,說句話。”
火光迎風,氣流自大開的窗戶灌進來,趙喙慘白的臉上有鮮紅血漬,他确是走了,确是睡了,他帶着對顏修的擔憂,帶着未徹底精湛的醫術,帶着一家上下的期許……
人有着萬份勇敢,趙喙,那時着青色衣衫,在一個早春的雨天至崇城,帶一把淺藍繪竹節的油傘。
如今,他确是代替仲晴明死去了,以一個永遠沒人明了的原因。
文者留詩與趙喙——
誤見銀冠良弓馳,桐油彩傘落春枝。
白刃降血城池滅,別君久泣暖雨遲。
[本回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