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十七回 [貳]

一夜狂風之後,屋檐落水,會有人誤認為下了場早春的雨。

然而不是,遠看,花枝樹冠上皆是純淨的白色,歲華殿前沒什麽侍候的人,空蕩蕩,只有雪融之後深灰光亮的石砌道路,陳弼勚半夜便回來了,醒至清晨,才結束了一場漫長懈怠的議事,茶在矮桌子上放着,桌立在榻上,陳弼勚将那窗口開了一個縫隙,任吹拂進來的涼風弄得自己清醒些。

殿外來了細碎的腳步,陳弼勚懶怠地輕喚:“祝由年,看看,有人來了。”

“陛下,是仲大人回來了。”祝由年怕打攪,因此未推門進來,他在門外應聲。

陳弼勚未再問,颔首合眼,發出低沉的“嗯”。

聽聲音就知道,仲晴明自外進來,上了階梯,又在外頭走了一陣,這才至寝房門前,他的呼吸有些重,又極其不穩。

陳弼勚睜眼,下一瞬間便無法猜想的确發生了什麽,只見仲晴明在不遠處折腿跪下,膝骨重重磕着地面,他頭發散亂,一張蒼白泛青的臉孔,臉上有血,身上滿是,那垂在身前的衣裳下襟上,是幹涸的深紅血色,劍鞘上是血,靴面上也是的。

仲晴明未說什麽,劍就随意丢在身前,接着,脊背開始抖起來。

“昨夜去了哪裏?”陳弼勚問。

“遇着了盛奇的下屬,恰好是個相識的人,不願叛降,因此與他們打鬥一番,”仲晴明這才擡起臉,眼下是一層駭人的青色,他沉着聲音,話語從喉嚨下面擠出,他有些茫然,道,“太醫署副使趙喙,為我擋了刀,死在坊間一處古屋內。”

陳弼勚詫異,詢問:“為何替你擋刀?”

“不明白。”

“屍首去了哪裏?”

陳弼勚從榻上下來了,又命仲晴明平身。

可仲晴明約是太疲倦悲傷,因此站不起來,總跪着,視線落在不遠處的地上,他聲音幹啞,說:“帶他回了趙府,大人和夫人不願要我的性命,我便回來了。”

仲晴明似白鶴一只,依着灑脫的軀殼,總做些游山醉酒的樂事,可昨日夜裏,被驚吓、被觸動之後,他暫時變得多疑又傷感起來,他擡起臉,與陳弼勚僅有一瞬間的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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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弼勚背手往一旁,細想,道:“若是沒有現今的局勢,便一定親力厚葬他,親屬也能加官進爵,可你知道,趙喙的二哥趙嗪,與章也交好……”

“不必了,臣一人的過錯,叫臣一人承擔吧,謝陛下。”

仲晴明眼底無神,他在一次從未經歷的絕望中,帶着一個不十分熟識的人的鮮血,給陳弼勚磕了頭,握着劍起身,便回頭,走了。

空氣正靜冷着,一個青年人丢命,是個實在糟糕的消息,陳弼勚擰着眉頭,他欲與祝由年交代,尋個人前去奔喪的,可忽然聽着殿外有清亮的女聲傳來,她沒走近,便高聲道:“讓我見見十四弟,咱們的性命還算不算得性命!”

祝由年梗着喉嚨,說:“陛下,歇春公主到。”

沒多久,人快步進來了,穿件茄色狐貍皮襖子,下頭是紅色織花錦裙,左右耳挂粉紅珍珠,簪上墜着抱金白玉兔,她進門便跪下,行了個結實得體的大禮,仰着一張美面,說:“陳弡沭參見陛下。”

陳弼勚在榻上端坐,手搓着桌上兩顆青**子,直言:“城中混亂,公主該在宮中待着,莫要四處亂走,免得被惡人傷着。”

陳弼勚沒恭敬對她,只在等宮門外的守衛來報,有些着急;陳弡沭起了身,她站得得體端莊,說“我五十幾歲了,在這深宮裏,未見一次是旁人打到宮門邊上,父皇還安心坐着。”

“自然,我為公主,本不該涉政,可宮中上下幾千條性命,不是誰都想為陛下陪葬的。”

她臉龐上,勻稱上着脂粉,圓唇塗春,眼上遠黛,她有些氣憤,又将自己端着,朝陳弼勚的眼睛深處看去。

陳弼勚将手上的珠子放了,上了漆的桌面太滑,因此它們頑皮肆意地向兩處滾去,陳弼勚伸手阻攔,自然撲一個空。

玉·珠落地時,那小貓從床帳後頭跳出來,敏捷地竄來榻上,它用腮蹭着陳弼勚的膝骨,又向他身上爬。

“公主覺得,該如何保命?”

“禪位。”

玉·珠在硬地面上懶怠地彈跳,接着,便順勢滑滾,去了陳弡沭的鞋子邊上。

陳弡沭一笑,頰上紅胭脂上移,人生得好看,又相貌精明,她再低聲重複一回:“禪位——”

公主輕柔的話聲未完,忽而,有外頭十幾人慌亂的腳步,祝由年推了門進來,說:“冉将軍到。”

剎那,陳弼勚滿臉染上慌張,像是中不顯眼的灰色,他仍舊高挑灑脫,下了榻便向外間走,他不顧仍舊立在那處的陳弡沭。

聞風從陳弼勚肩上落下去,又往地上躲藏,去玩那兩顆沾了灰土的珠子。

外間,大将冉澤密與屬下跪滿一地,他還穿着戰時的甲胄,抱手作揖,禀:“邶洳王攻至言德門,禦前衆兵難以抵擋,如今,暫且停了戰火,邶洳王陳弢劭,在那城樓之下喊話,要與陛下相見。”

陳弼勚甚至未上座,他就在屋室的斜側一角站着,待冉澤密的話畢了,便合眼嘆氣,道:“速回話與邶洳王,朕親自迎戰。”

陳弼勚邁開步子,有祝由年跟從着,從那趴了一地的人之間,出去,外頭沒雪可落了,落過的都化成了水,順着宮室的房檐胡亂砸下,掉在人的頭頂上、鞋尖上。

崇城有高且寬闊的灰色牆壁,牆上建着深色琉璃頂的飛檐屋室。

城門轟然打開,雪天,于是無什麽揚塵,陳弼勚身着铠甲,在那匹敏捷的棕馬上,身後幾位将軍騎馬作陪;本該有更為淩亂殘忍的戰火,可自言德門向外的一刻,那些雪水濺開在馬蹄之下,什麽都溫吞起來,漸向死寂去。

崇城夏至後紅花籠映,過長廊拱橋,能見着蘇式樓閣的面,有萬步千景,納着四季和晝夜。

陳弢劭在相對的不遠處,他的隊伍在身後排列,馬的蹄子挪動,後來,悠閑地擺個圈。

陳弢劭高喚:“十四弟,兵迫皇城,實乃不堪。”

“若是有邶洳王的輔佐,自然一切是好的,你曾伴朕左右,如今在叛軍營中,可否遭了排擠?”陳弼勚眼梢帶笑,斜瞟往陳弢劭身上,神色便轉為狠厲,他亦是乘馬停于那處。

陣風起,雲排退卻,一個迅疾而來的雪天,如同它的雪一般脆弱易消。

半個太陽從雲後出來,冷風下是淺黃色的光。

禦劍出鞘,戰馬馳行,剎那,陳弢劭上前單戰,陳弼勚躲避間,再伺機進攻,二人有相當的武力,可陳弼勚在殿內靜心已久,自然敏捷些,因此,未打幾個回合,便見陳弢劭飛身下馬。

他右臂處的軟甲被割破,留下一個淺紅色的傷痕。

“朕還是要問,你為何背叛?只因那日議事,見解不合?”

“沒有緣由。”

陳弢劭話音未落,便見陳弼勚身後來了騎馬的将領部下,他高聲禀告:“崇張門即将失守,是否仍需調兵?”

陳弼勚将劍入鞘,翻身下馬,道:“不需。”

風很高,推開漫天層疊的陰雲,這回的雪天像次短暫無痕的雷雨,只留了不到一夜。

少有人知道陳弼勚要做什麽,他擡手,身後就有将領端了明黃布包。

陳弼勚看着陳弢劭,說:“玺印在此,現交予你,自行處置吧。”

于是這日,陳弢劭率軍進崇城定真殿,收管玉玺,坐上帝位,因民間所信,而衆臣所服,陳彌勫、陳弶勃等軍皆為弢劭所收,重整序列,以守城禦敵。

次日宣布,長豐不再,延國,年進呈禾。

顏修的傷很重,可救治得及時,因而沒危及性命,饒煙絡總坐立不安,她指了丫鬟仆人照顧顏修,有時自己也去,房內的香柔和酗鼻,久了難免上瘾。

顏修半睜着眼時,就直拽着仆人的腕子,詢問:“崇城如何了?”

“公子躺好了。”又來了兩位丫鬟,忙着勸他。

饒煙絡進來,面露倦色,她将下人都支走了,才在床沿上坐下,低聲道:“顏公子,變天了,不知那小子怎麽想的,居然真的禪位了。”

“他人怎麽樣?”

“我也不知情,聽王爺說,他在言德門前交了玉玺,邶洳王進定真殿,沒人知道弼勚去了哪兒,”饒煙絡刻作鎮靜,去給顏修斟些茶來,說,“你也別急,可能過幾天,他就來了,現在外頭還不安定,我也沒辦法有太多消息。”

顏修疲倦,又将眼睛閉上了,人沒講幾句話,眼淚不聽話地冒。

饒煙絡給他揩淚,勸告:“總會沒事的,又沒人抓他,陳弢劭總要顧及舊情,你放心吧,等傷好了,他也回來了,你們就住在這個院子裏,是他小時候愛住的地方,不做皇帝也未必是壞事,當個閑暇的小公子,不愁吃穿,我再幫他——總之,你們安心就是。”

顏修心裏猜疑了些壞情況,可又無勇氣詢問,他心裏,皇位易主此等大事,總有些兇殘陰險的情形伴随,因而,無處樂觀,待饒煙絡說完話離開,顏修便想起身,可使了兩分力,人眼前白晃晃的。

顏修陷進柔軟的床褥內。

他焦躁,睜開眼,滑動着酸澀的眼珠,心口處的傷像個特別的記號,将江山易主前整個城池的忙亂分割出去,醒來,便是再一個晴好的天氣。

有人掀開窗戶進來,肩側挂滿黃亮的陽光,他着一件青灰粗布的箭袖,頭發高束,說:“外頭可熱了,但過了午後,就會冷起來。”

他走近了,坐上床沿,不假思索地趴下來,臉在顏修前胸沒傷的地方擱着,一會兒,将頭埋下去,悶悶說話:“我應該再陪你一個晚上,不知道現在怎麽樣了。”

顏修就這麽昏昏沉沉,摸上陳弼勚的頭發,他欲說話,可說不出什麽,喉間似壓着塊石頭,于是,只能急得心疼。

想問他好不好。

“我是去不了扶汕了……”陳弼勚抓住顏修的手,一下下,在那指頭尖上咂吻。

顏修又哭又笑,拍他的頭。

“可是想你了怎麽辦呢?”陳弼勚問。

顏修心裏答他,如果找不到你,我定然要離開此處。

陳弼勚喜歡顏修,倒和顏修的喜歡有些不同,他真摯得過分,有時候活在自己的一派快樂裏。

人上了床,忙着解衣裳,又鑽被子,顏修推了推他,因為左邊的傷口被壓着了,可能疼得厲害,後來,愈發疼了。

疼得顏修丢了這個美夢,渾身是汗地醒過來。天着實晴好,黃色的陽光掉在地上,窗戶沒打開。

床內似一個華麗的躲藏處,卻僅僅有顏修一個人藏着。

[本回完]

下回說

夢深沉涼燈起千盞

行浩蕩金簪留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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