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卅一回 [貳]

身後的人前傾,幾乎是從顏修背上飛出去的,只見桌案上的火光跳動,蠟淚自勾金白燭的凹陷處灑出去,碗盤與瓷盆掉了幾個,那些佳肴滾落出去,湯汁灑在腳下的毯子上。

宴會似乎還未真的開始過,落座甚至沒有多久的時間,也許,還不到半個時辰。

陳弼勚就在不遠處站着,他目光淩厲,也帶幾分惬意的笑,當顏修身後的參宴者飛出去時,陳弼勚閃身躲避,下一瞬,這場合內一片驚愕的喧嚷,許多人站了起來,而站在矮臺上的陳弢劭眉頭輕蹙,接着,他被窗外躍進來的幾名暗衛護好了。

那飛身出去的人,一身不算繁瑣的衣衫,動作迅疾敏捷,他的長刀早在手臂上藏着。

陳彌勫并沒有來得及躲藏與反擊,方才還高聲言語的他,此時,已然倒在了一片腥熱的鮮血裏。

那把刀看着鋒利,亮相的瞬間便有白光自顏修視線裏拂過,利刃直入要害之處,血噴灑往四處,另有着實洶湧的一股,灑在了顏修眼前的地上、桌子上。

顏修顧不得懼怕,也對帶刀人的來路、目的均不清楚,而陳弼勚就在陳彌勫的不遠處。

帶刀之人,似一只敏捷也不知名的夜行鳥雀,從外圍欄杆上方的空蕩處出去,黑衣消失于黑夜中,情況不明。

“追!”陳弢劭下令。

顏修的心口處,像是鼓在擂動,他慌得腦袋發漲,連喉管也澀疼起來,他到了陳弼勚身邊,也不顧胸前及下巴上濺來的血珠,低聲道:“陳流怨。”

“不要看。”陳弼勚的鞋面上、袍擺上也是血,可他急着,擋了顏修的眼睛,不叫他看見死人的慘相。

他幾乎忙亂到忘了顏修是行醫之人,他急着去攬他的肩,說:“咱們能回去了。”

顏修擡起袖子,抹了自己下巴上還泛着濕氣的血跡,沉聲道;“我先看看,我不會害怕的。”

陳弢劭似乎下了令,因而,有許多人開始告退了,混亂中,顏修回身看陳弢劭,這一剎那,他發覺,陳弢劭的自如藏在略微的無措裏。

顏修似乎懂了全部。

陳彌勫能知道陳弼勚參宴的消息,或許,是陳弢劭和陳弼勚刻意散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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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後,那屍體被打掃下去,此處還留了些陳弢劭不讓離開的人,顏修掃視一眼,便知道他們大多是兵中的将領,并且,連那個算是熟悉的任濤和也在。

陳弼勚引了顏修去樓下房中,那兒,宮人很快備好了水與帕子,陳弼勚自己淨了手臉,又擰了半濕的帕子,過來,看着顏修。

陳弼勚說:“沒擦幹淨,我幫你擦。”

極度緊張的境況之下,陳弼勚逼迫自己定神,實則,他的手腕都在發抖,顏修洗過臉了,頰邊還有未幹的水漬,浸泡着一縷頭發。

沉默半晌,顏修才輕吐出兩個字:“死了。”

他的目光中,情緒深不見底,他看着陳弼勚,任由他拿着帕子在自己臉上抹,顏修也發起抖來,他雙手把住了陳弼勚擡起來的下臂。

一滴淚,掉出了顏修右邊的眼眶。

陳弼勚卻很和煦地笑起來,嘆道:“還說你不害怕,都吓哭了……”

“我不應該。”顏修哽咽着,說道。

“什麽不應該?”

“我不應該覺得你迫害了聞陌青,不應該連一絲信任都不留的。”

“都過去了,”陳弼勚細瞧顏修的脖頸和下巴,見都幹淨了,這才将帕子挂在銀盆邊上,又道,“從來不會怪你的,一點都不會。”

顏修很突然地攬了陳弼勚的脖子,緊緊擁住了他。

哭泣似有聲,又似無聲,顏修知覺到自己遇見了神明,因而糾結、不甘、懊悔、痛惜。

還有就是崇拜。

“各位,知道你們實在辛勞,因此就長話短說。”

陳弢劭坐在原處說話,而桌前冷掉的酒菜早就撤下去了,為各人上了點心碟子、鮮果碟子,及新泡好的茶水。

早已經沒有宴會的樣子了,樂師舞女沒有再來,部分臣下散去,而看陳弢劭神情嚴肅,因此,下頭被留下的将領們全部直背定神,萬般謹慎。

顏修和陳弼勚再次上來,各自找個空位子坐下,這時候,來了一名守衛,進門便報:“啓禀陛下,方才謀害歸榮王的人,從此處躍下,已經摔死了,查過,是廂吉王的親信,此前因兵器分發之事,與歸榮王的部下起過沖突。”

情況便是這樣,在衆多人眼前發生了,結果在此明說,也必然将流傳于四處。

先前的事暫且不提,陳弢劭正聲,道:“今日特地留了你們幾位,是要說一件發生在黔嶺的舊事,想必有人已經認出了顏公子,也在為他殺人一事疑惑,早先,朕已經差人拿了黔嶺營中的軍醫,才知道,他并不是顏公子本人。”

五月的夜風算是溫熱的,浮動在不高不低處。

即便有所懷疑,可在此處的人,自然無人敢提問,他們全都戰戰兢兢坐着,他們極少有人樂意全心意地為那被掏心的人伸冤。

實則,那件事只是流傳于忙碌群體裏,并且供給談論。

這一刻,一部分與此相關的将領早已後背冒汗了,他們最害怕自己曾冒犯過顏修,因而要得一個天大的怪罪。

“那人如今還關在泱京郊外的監牢裏,他交代自己大名是齊子仁,為尋得掌控他人的趣味,才用巫術取巧,假冒他人,做了壞事,若是各位還有疑惑,可以親自去監牢中看查。”

這些話像從陳弢劭口中輕飄飄出來的,卻足以澄清和威懾了,他站起了身,随即,陳弼勚看向顏修,但顏修還在回神。

那些即将退下的将領們,也站起來了。

月如鈎,天愈黑,風便透涼了一些,離開時,陳弢劭還特地與二人告別,顏修道:“我沒想到能有機會說清楚那件事情,多謝你了。”

頭上繁茂的葉子在風裏晃動,陳弢劭支開了近身的宮人,他說:“更應該多謝流怨,若不是他那時早做打算,此處,早就是陳彌勫的地界了,我收受了太多本應該屬于他的榮耀,實在難當。”

陳弼勚表情還是往常的樣子,他笑起來,人往顏修背上粘,像是累了,下巴磕着顏修的肩膀,慢悠悠說:“沒什麽難當,有些事不是一個人能完成的。”

似乎,世間一切在今夜變得淨透起來。

陳彌勫已死,自然,後來可能有棘手的情況出現,但在廣闊的境界裏,一切基本上都準備妥當了,能夠安定了。

陳弼勚調侃陳弢劭,說:“聽說你這個叛徒裝得特別像。”

陳弢劭冷笑,拿扇子敲自己發酸的脖頸,道:“你自然知道我能裝得像,否則,就不會與我相商,謀劃一切了。”

扶汕快到最熱的時節了,潮悶、燥郁,陽光直照下來,刺進蕭探晴的眼睛裏。

“你不應該記得娘,也不應該記得你爹,你今後就是印家的孩子,這樣多好,活得愉快又平順,”不滿周歲的顏空青被蕭探晴抱着,蕭探晴自言自語,“扶汕是最好的地方了,楓谷是扶汕,春麒山也是扶汕,若是有機會,也能去別處看看,你說呢?空青。”

顏空青還是個嬰兒,自然完全未能懂蕭探晴的話,她的小臉被絲帕遮住,人躲在蕭探晴懷裏,快睡着了。再過一會兒,蕭探晴才低下臉,她看着空青,又說:“我是不能送你去公子身邊的,他得有自己的生活吧,我也不想讓你再知道過去的事了,在這裏長大才是最好的。”

蕭探晴回了身,從花堂的門裏進去,她穿得清淡質樸,頭發挽成一個簡單的髻,印煜在內院的陰涼處練劍,蕭探晴就待在一旁,走神地觀看。

花堂是和睦處,便可作顏空青永遠的樂園,蕭探晴未能晚膳上桌,便悄悄地離開了。

她早有目的處,先是在遠處山下的廢棄農屋裏住了一宿,第二日,天未亮,蕭探晴便往春麒山去,這下子,真的是心灰意冷了,也了無牽挂了。

她最清楚,于顏幽,她永遠沒法是單純的失望與痛恨,她思念他,從分別的那天起就是的。

終究,遺憾竟然是未能再見顏幽一面。

拂醉崖上的晨霧還沒散開,鳥鳴、蟲叫,各種枝葉搖擺碰撞着,蕭探晴屈腿坐在崖邊,見日光為遠處的霧霭染上了半透的黃紅。

發髻散開了,發絲飄起來,像破損的、薄弱的旗子。

“顏更盛——”算是用了很大的聲音,可一部分被空闊處吞沒,倒未顯得刺耳,蕭探晴壓下聲音,道,“以前我為你繡了不少衣裳,後來做飯、侍候你的起居,再後來,就與你成婚,還有了空青……只有在你身邊,我才是不低微的,我可以任性,不必在不高興的時候笑。”

深吸一口氣,淚就不斷地下落,蕭探晴站了起來,她的眼中通紅,她将眼睛閉上了。

說:“我說不上來是什麽感覺,可我知道我還在喜歡你,或許是熱切的喜歡,我們的生活才剛開始,你知不知道?”

“你有沒有懂過我?或者說,有沒有喜歡過我?”

蕭探晴再向前挪步,石塊率先滾落,便連回聲也不剩,她能知覺到風愈來愈烈,可風是熱的。

山霧散盡的一刻還早,或者,蕭探晴的問題永遠都沒有答案了。

[本回完]

下回說

仲晴明随飲小寒酒

齊子仁靜奏谷雨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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