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卅二回 [壹]

仲晴明随飲小寒酒

齊子仁靜奏谷雨音

——

不覺然,秋日漸去,泱京迎來一個較為濕潤的冬日,雪常常在下,這幾天又來一場,小寒節氣到了,銀裝飛雪襯着桃慵館的素白粉牆,倒有了更多的水墨意境。

但日子不是總安靜的,這日,顏修在家中設了酒席,請來一桌客人,有四位新熟悉的公子小姐,再都是舊識故人。

聶為穿紅上綴黑的衣裳,他進了門,懷中捂着熱乎乎的貓,聞風長大了一些,也更漂亮,白灰的貓細軟蓬松,碰在手上,像新織的緞子。

随着家仆,自外院到設宴的廳前,秦绛身上鬥篷未脫,她刻意将泛冰的指尖放進袖子裏,好好暖着,說:“貓,我來看看貓。”

天色還未太晚,真正開席的時間不到,唐小姐也是個愛玩兒的,立即扔了手上的雪球,踩着細雪過來,嚷道:“我也要看貓。”

“它怕生人!”聶為皺着眉責怪,像是護着個受人喜歡的孩子,他低着頭,連吸氣聲都放得極其緩慢,将扣在聞風身上的手移開了。

聶為又警告:“都當心些。”

“原本就不是你的貓,”秦绛伸着暖熱的手,逗那小東西,笑道,“你都養了這麽久了,應該送還給陳公子了吧。”

未有多久,聽着聲音的黎小姐也過來了,她使了尖翹的鼻子,去蹭聞風頭頂的毛。

兩位小姐都喜歡聞風,玩着,就清朗地笑起來了。

聶為還在勸:“它身體不好,前些日子變天,還吃了不少的藥,爪子傷過,不能受凍,別碰它尾巴,它會不舒服……”

秦绛提議:“若是你真的喜歡,那便與陳公子說,徹底讨去就是。”

“那倒用不着,也不是特別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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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為的僞裝太差勁,說這些話的時候,眼裏還含着不舍,秦绛任由兩位小姑娘玩貓去,便扯着聶為的袖子,向不遠處的亭子裏,那處特地燃了炭火,前頭,清掃出一條沒雪的路。

落座後,有丫鬟忙着倒溫好的酒,倒完,便退開了。

秦绛說:“自落在忙,咱們先在此坐一陣。”

聶為點頭,他擡眼往別處看,見不遠處的石橋上有人,那人長身玉立,可站不住,走得很慌,嘴上在說聽不清的話。

“仲公子也來了。”聶為嘆道。

秦绛抿了熱酒,籲氣,說;“是來了,自落特地找人去接他,我方才拿了點心給他,他認不出人,也不說別的話,在說自己的話,我不知道他在說什麽。”

“林小姐還在?”

“自然在,她也未有什麽錯處,畢竟是仲晴明欺騙在前的,紅若有天分,過不了幾年,就能在太醫署當差了,做個副使。”

聶為捏着盅子的手僵住了,他蹙着眉往秦绛臉上看,半晌,說:“趙喙也是副使。”

“我知道。”

“不應該,既然有那麽大的誤會,她就不該去宮裏。”

“聶大人,紅若從未有什麽錯處,連毒酒都是假的,她還是心軟,終究什麽都沒做。”

一處枝頭上,雪積下極其豐厚的一層,是晃眼的白色。

仲晴明伸手去夠那些雪,結果,雪掉了下來,弄得他頭上和頸後全是,他冷得驚呼,縮着脖子去抱樹,跪在了地上。

陳弼勚過來了,穿得簡易舒服,他的靴子浸在不薄的雪中,彎了腰,說:“快起來。”

似懂非懂的仲晴明,将自己的頭抱住了,他轉了身,整個人坐在樹底下的一堆雪上,他擡起臉,盯着陳弼勚看。

天色逐漸變暗,但一切還是能見的,仲晴明的鼻頭耳尖發紅,他還是幹淨也英俊,卻不再是潇灑自在的,他搖了搖頭。

陳弼勚直起身,無奈地看他,不知道該作何言語了。

後來,顏修叫了兩位家仆過來,将仲晴明扯起來,攙着、哄着,仲晴明卻大叫:“延國姓陳,你姓甚名誰,妄求禦從的叛降?”

他的眼睛因憤怒漲成紅色,強硬地回頭一次,咬起了牙關,盯着陳弼勚。

“現在好一些了,這種偶爾犯病的狀況也許得持續很久,這種病,也需要心藥醫。”顏修拽了陳弼勚的袖子,要和他一同去廳裏。

陳弼勚說:“我們都不知道什麽才是真正的心藥,沒人能說出原委,可能他自己都不清楚。”

“我要再找些外山巫術的書,看看有沒有什麽法子,”顏修話畢,忽然想起了別的,他回身,道,“我知道皇室禁用了外山巫術。”

“是。”

“那你準不準許?”

看顏修真的嚴肅起來,陳弼勚笑出了聲,說:“我如今什麽也不是,不是太子也不是君王,我甚至得依靠你更多,哪裏還敢不準許你。”

陳弼勚這麽說話,可顏修知道自己對他既無約束,也不怎麽發火。

“我可沒壓迫你,”顏修說道,“你能不能跟我說說禁用巫術是為什麽?我挺好奇的。”

若是許久前,陳弼勚倒真的不懂回答,可如今他完全了然真相,他面對着顏修,說:“我也不知道,應該沒法告訴你了。”

“你明明知道的,”顏修沒有急躁,他平和地看着陳弼勚,說:“我能從你的表情上看出來,你知道,卻不告訴我,所以那一定和杳和五十八年的事情有關系。”

倒未真的怕芥蒂産生,只是,陳弼勚懼怕顏修自責,因此不想告訴。

但他不得不說了。

“那時候我出生不久,因我的父皇尋藥,惹怒了顏府的夫人,她用外山巫術在石山設陣,詛咒我身死魂飛,自那以後,外山巫術就被列入禁術了。”

顏修緩聲說:“《巫酉》該通讀通識,可并非一切為真,‘錯想’全靠知覺,而‘詛咒’幾乎是無法靈驗的,所以你不會有事。”

顏修轉了身,往回走,他沒有生氣,他只是開始疼惜了,心口處像遭受着利刃,甚至,連脊背也刺疼起來。

“當然,那只是我母親的話,不一定是真的。”

“就是真的,”顏修說,“你應該早些說的,那麽我就能想通了,有人要危害你的性命,你父皇大怒,也是情理之中的。”

顏修站着不動了,他看着孤單,一個人站着,他沒有回頭,站在将黑的天幕下。

陳弼勚上前去,還未想清楚話語,就從顏修身後将他抱着,甚至,顏修的胳膊都被束縛在身側。

“我告訴你,是因為我們之間應該少些隐瞞,我沒有為殺人者脫罪,更不是想叫你愧疚。”陳弼勚着急地說話,到結尾,哭腔蔓延開。

接着,兩個人都不說話了。

一陣的沉默,陳弼勚着急也委屈,他合住眼睛,一點點咂吻顏修的脖頸和頰側。

後來,說:“不關你的事。”

顏修深吸了一口氣,他不抗拒陳弼勚的親昵,他說:“我在想啊,你可不敢死,我甚至不敢思慮太久,那麽多危難,現在全都是後怕,你要是真的……那時剛回扶汕,我總是夢見你,我最怕醒來,因為清醒會殘酷地告訴我,什麽都是真的。”

顏修已經經歷過與陳弼勚的死別了。

這天晚上,有宴席上的推杯換盞,黃燈長照,衆人微醺,雪還在落下,時而緩慢,時而迅疾,到深夜時,一絲風都沒有。

那炭火燃過了最旺的時候,衆人早就回去了,室內還是極其溫熱的,洗漱後躺下,顏修困得眼皮黏重,他不擔憂會寒冷或者流落了,陳弼勚吹了燈上床,待進了被窩,還要說:“別喝酒,你喝不了多少。”

“我不是醉了。”顏修的确還算清醒,他只是太想睡覺。

茫然裏,嘴輕碰在了陳弼勚的嘴上。

到了次日,雪還沒停。

歲華殿的窗前,有透進來的冷白色日光,蠟燭又點上兩根,在桌前的銀色燭臺上。正方格,黑白子,陳弼勚睡得少了,有些頭疼,因此這盤棋下得心不在焉。

陳弢劭倒還是平和精神的,他注視着棋盤,沉聲道:“齊子仁的事,又有些變數。他既不是顏修,也不是齊子仁,我不知道真的齊子仁到底是誰,還在不在,派人查過,牢裏那個是生于瑤臺的木工,出身卑微,沒才華也不出挑,曾經跟着富商梅成楚做事的,不知他為何熟悉了巫術,還冒充不止一個人,現如今,他已經死了。”

“死了?”陳弼勚訝異。

“是。”

或者,對陳弢劭來說,調查一位平民并非難事,可那人普通得過分,身後既無勢力,也無人脈。

陳弼勚思索一陣,便說:“那麽多怪事。”

“你要知道,如何論,你我都只是個人,除去出身,和誰都無異,不會活兩百歲,也不會參透世間的全部。”陳弢劭說完,便拿了杯子飲茶。

“至少要試着參透。”陳弼勚說。

“我知道你是怎麽想的,你能試着推開現有的一切困局,建立全新的景象,我在想,我是時候結束這段工作了,帝位需要的,終究是你這樣的人。”

陳弢劭倒不是随便說說,他思慮了很久,是很認真的。

陳弢劭猜到了,陳弼勚果然先想到了顏修,他敲着棋子,輕聲說:“你知道,我不是過去的我了,若是再涉險,我還是有些擔憂他,在宮裏,總不如外面舒服。”

從此處看,陳弼勚的成長是顯然的,他似乎有些退縮。

但不是全部的退縮都是壞事,有時候猶豫也是好的,陳弼勚繼續說:“你受到了愛戴,為何不繼續下去?許多人都認可你,百姓也認可你。”

“你也是自小讀書的,自然知道,百姓看來的好,或許并非真正的、可以長久的好,再說,我幫了你這麽久,該放我去歇歇了吧。”

這二人,有自然的默契,有足矣的信任,他們一起成長,能有共鳴。

“靜瀾公主說,她在建亭的時候,總在想,為什麽會有人不喜歡崇城呢,她做夢都想回來,有些人卻做夢都想離開。”

陳弼勚終于将手上的棋子放下了,他說:“我也不知道喜歡還是不喜歡,或許,不一定要對某一處地方有明确的感情,我對人的喜歡才是真的喜歡。”

“做什麽?顏公子他今後做什麽?”陳弢劭問道。

陳弼勚開始了深思,嘆出一口氣,說:“看他自己吧,若是想再進宮,就進宮,想開藥局,就把他父母曾經的時安堂再開起來。”

“說真的,我該去歇歇了,你得了父皇器重,自然有其中的道理,你不應該妄自菲薄。”

“我知道。”

燭火晃動着。

外面的風起來了,雪開始斜着落,越來越快地落。

陳弢劭不是避世者,他通透,知道陳弼勚才是最适合皇位的人,他也世俗,因此不想太刻薄太拘謹,他想過輕松些的好生活。

像有私心,可也算不得私心。

陳弼勚此日所作——

行雲淌風早來繞,山月長階露鎮潮。

吹桐久寒人漸近,聖珩已解歸魂橋。

[本回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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