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第卅二回 [貳]

是建亭府中一個冬雨飄落的黃昏,常綠的草木和雨,致使視野裏的光暈呈現一種偏灰的綠色,院中的缸裏種了草,但全沒有夏日時候挺拔飽滿的樣子,即便綠着,但枝幹已經疲軟了。

屈瑤坐了把褐色的、藤條的椅子,她膝蓋泛腫,因此無法長時站立,她幾個月之前有了身孕,再過幾個月,入夏前,就要生産了。

不熱,甚至是過于涼的天,手上的扇子是無用的,容桑從院外進來,她穿得清淡素雅,長發綁成最簡單的髻,臉被竈火熏得熱了,因此用沾了水的手背貼着。

容桑從雨底下,踮起腳小跑來,說:“你冷不冷?我給你拿被子,要不要喝茶,湯還在做,一會兒就好。”

“我坐着便好,你別忙碌了,我過意不去。”

屈瑤并非假意客氣,她在說心裏所想的實在話,一邊說,一邊看着檐下房外交織的雨珠。

容桑是幾個月以前來建亭的,她蹲下去,扯了小凳子,在房檐下坐着,也看雨,她說:“我喜歡忙,喜歡照顧人,我從小都是自己照顧自己的,後來在榮王府被侍候了那些時間,覺得我不是我了,我很溫柔吧,我覺得我對誰都是這樣子,歸榮王也沒多壞,王妃也是,世上哪兒來那麽多壞人啊。”

屈瑤盯着容桑瘦窄的脊背,看她因冷氣而微縮的肩膀,屈瑤忽然有許多要說的。

但她又不想說了。

陳弛勤的傘是朱紅白杏的一盞,他回來了,屈瑤站了起來,而容桑還坐着,喊:“兄長!”

總算,這個稱呼變得熟悉起來。

屈瑤的肚子還未到最鼓的時候,她樣貌未變多少,膚色暗了一分,笑多起來,是懸在嘴角和眼底的喜悅,可今日,愈來愈大的雨叫她發愁,于是嘆息:“不知道弜漪怎麽樣了,崇城怎麽樣了……”

視野中,是一方永久不變的院子、磚瓦和樹。

陳弛勤合了傘進門,他答:“不會怎樣,說不準今後,你還能回去看看。”

“我帶你走的那天起,就未再想過回去的事了。”

門邊終究太亮,屈瑤要去加件衣裳,然後去榻上躺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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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弛勤穿得式樣質樸了許多,可色彩從來都是奪目的,他喜歡豔麗的紅,喜歡純然的白。

發尖處一粒水珠掉在了地上,陳弛勤從衣袖裏掏出一個卷軸,他調整着未完全緩和的呼吸,對容桑說:“這畫上的人像我們的娘,我就買下來了,那畫師是個女子,她四處游走,今日到了建亭。”

卷軸與上次見的紋樣不同,可都是小巧的,容桑訝異,盯着那畫上的女子。

落款是陌生的,印章是陌生的,可畫的筆法是熟悉的。

“是榮王妃……”容桑嘆道。

或者,二人間連朋友也不算,甚至,容桑對游寒有過很多仇恨,仇恨她的機敏與隐瞞,可如今,歸榮王陳彌勫被殺,榮王府沒落。

曾經風光大氣的榮王妃,如今過着怎樣的生活。

雨持續地落着,容桑轉身出了門,她甚至未帶傘,在院中又回了頭,問:“她在哪裏賣畫?”

“天快黑了,你別去,人肯定走了。”陳弛勤的衆多質問沒說得出口,他對榮王府的人沒什麽好感,更知道游寒的隐瞞帶給容桑許多苦難。

可容桑仍舊倔強,她再次大聲地問:“到底在哪裏?她年紀也不小,算是個長輩,我和她好歹認識。”

陳弛勤跟了出去,将傘撐開,他抓緊了容桑的腕子,與她一同在傘下,陳弛勤有些氣了,高聲說:“至少拿着傘!”

容桑真叫人猜不透,但至少,陳弛勤明白她為何這麽做。

畢竟容桑對誰都好。

風攜帶着雨,雨是泥土氣味的水,在四處潑灑。

那條街上有青石,也有一家亮了燈火的茶肆,路上空蕩蕩,最熱鬧的是白色的、聒噪喧嚣的水窩。

沒什麽榮王妃,也沒什麽畫師。

建亭溫暖濕潤,四季如春。

屈瑤在榻上睡過去,她的夢被白色的霧氣罩着,是那日大典,金色紅色的皇後婚服,是那片最靠近務遠門的、楓葉飄舞的林子。

也是屈房離,是陳弼勚,是仲花疏,是陳弜漪……

是陳弛勤。

冬日的外頭養不了魚了。

那些池子,終究維持了原樣,陳弼勚妄想建新的,也沒建成。

還未真的回去做皇帝,可陳弼勚已經很忙了,陳弢劭将許多要事托付過來,太忙碌的時候就要在宮裏住下。住的地方是臨蛟臺,陳弼勚自己喜歡臨蛟臺,他在那個高處站着,總會想起最危難的事情,想起曾經陷落的黔嶺,想起瑤臺,想起那個漫長悲涼的冬日。

也想起顏修。

“臨蛟臺處天寬,手可撫月。”嘆息出聲,是懷念也是釋然,是太匆忙殘忍的成長。

祝由年在一旁,忽然問:“公子,晚上準備什麽酒?”

“讓他們看着去弄,把房中打掃幹淨才是要緊的,”陳弼勚穿鬥篷,捂着手爐,看天地間一場蒼白的薄雪,他道,“你應該知道,我那時候或許沒可能再回來了。”

上來的內侍帶了封急信,祝由年接來,說:“公子,香棠公主的信,從西空來的。”

那信封上,還有輕微的壓痕,邊沿略微毛躁,一看便知悉是奔波而來的東西。西空遙遠,能來信已經算是極其不容易的事,陳弼勚将信紙打開,是米色灑金紙,上頭是陳弦淵的字。

她寫:……弼勚吾弟,聞汝歸京,如今已進冬日,猶憶你禪位後傳言紛纭,吾回延國,已不見你,妄覺永別,不勝痛哉。西空至嚴寒時候,草上飛雪,四獸出沒,大風作號,奔馬無聲,我近日安穩康健,家中、國中大體安定,今入夜細思,作此書信,問汝安康。待春來夏暖後,歸家問候,望你保重,若有閑暇,可來西空訪看游歷……

雪越來越大了,臨蛟臺處的景致,廣闊、雄渾,又透着快剝離去的單薄。

燈點上了,四下變黑,陰天連半個月亮也無,顏修借陳弼勚手上燈籠的光,看自己手上一枚新扳指,他忽然有點無措,臉也冷得發麻了。

說:“進去吧,風大。”

那燈籠裏頭的火苗閃得有些快了,陳弼勚揚了揚下巴,說:“不進去,要看雪。”

“天都黑了,什麽也看不見,”顏修知道陳弼勚有些風寒,因此格外執着要回房裏,他扯着陳弼勚的袖子,拽了他往裏去,一邊走一邊說:“要是病得重了,多難受啊,你連門都出不來,只能養着。”

“這種小病。”

剛才一股冷風吹過,陳弼勚的鼻涕都快挂下來了,他說起話,聲音是嘶啞的。

進了房裏關好門,顏修這才悠閑坐下,酒不能喝了,便差人撤下去,拿了兩碗黃芪桑子茶,是熱的。

“喝吧,這個才是你該喝的。”顏修囑咐道。

陳弼勚端起來嗅了兩下,他臉上的壞笑淡下去了,皺了皺鼻子,勉強抿入兩口,又嫌燙,只能放下,問:“你是不是還覺得我頑皮?”

話還未問完,陳弼勚自己先笑了。

“沒有,”顏修把淡笑壓下去,他輕抿着茶,忽然便嚴肅起來,半晌,才說,“我有些時候不敢看你,因為我會心疼你。”

他仿佛不好意思,說完這些故作着淡然,可要低頭找個事做,沒什麽可玩的,就站了起來,解了鬥篷,再解外袍,最終只留了襯袍在身上,單薄的一件淺藍色衣裳。

顏修來不得崇城,他不知道自己怎麽了,時間已經過去了許多,可到此處,仍然會想起陳弼勚經歷的一切。

或許,陳弼勚都未那樣覺得自己可憐。

顏修的眼底透紅一片,他緊咬着牙關,他深吸進一口氣,氣息又與淚花一起迸落。

哭倒是忍住了,可心酸忍不住。

顏修就那樣站着,不知做什麽,不知看哪裏,他面向着床近處的簾子,思緒飄遠了,再呼出一口氣。

“別這麽,別這麽,”陳弼勚像個粘人的孩童,他蹭上來,将顏修抱住了,哄他,“別這麽,不然今後都不敢帶你進來了。”

顏修的眼睛閉上,胳膊上折,扳住了陳弼勚的肩骨。

“你想一想,我今後還要繼續做本屬于自己的事,我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想做皇帝的,兄長幫了我那麽多,我不好在強迫他在此做君主,我已經不是小孩兒了,以後,你是不是也得生活在這兒?你得陪着我呀。”

顏修将臉埋下去,他終究,無法找到那個淡漠冷靜的自己了,他自然地接受陳弼勚的親吻,他們都沒有飲酒,卻腳底發軟。

暖帳下落,室外的大雪也在下落。

瑤臺的寒冬亦然非好惹的。

逐漸迎來春回,雪卻遲遲不去。

江鳥帶了刀,梅霁泊在前頭走着,二人踩着融化開的一場雪,江鳥能說蹩腳的外族話了,她忽然上前抓了梅霁泊的袖子,說:“看那個人。”

梅霁泊轉身停住,她緊緊抓住江鳥的手。

陽光算是亮的,那路邊一處矮樓,二層的欄杆後坐着個白衣的、撫琴的人。

“《谷雨音》……齊子仁。”

梅霁泊似乎要逃,可思忖後又未逃,她注視着那男子的眼睛,只見那神态裏一片安穩的澄澈,不像有過滄桑,不似狡猾警敏,他看到他了,可似乎不認識她。

驚蟄未到,谷雨早遠。

[本回完]

下回說

嫦淅河水漲舊草枯

懷清宮晝熄殘陽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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