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第卅三回 [壹]
嫦淅河水漲舊草枯
懷清宮晝熄殘陽熱
——
嫦淅河快到漲水之時,岸周的人不多不少,他們在淺藍的天幕之下,穿單薄的衣裳,風不冷不熱,柔軟靜拂。
顏府便在這近處,從巷子走,往內,路上遇到了不少住在近處的人,可自然不會有顏修熟識的面孔了。
時間太久,歷經了二十多年,那裏只剩下些殘破的牆和頂,褪去漆色的門窗,以及長滿雜草的院子,倒看不出是人煙常在的地方,而像個野外的絕境。
宅子裏還有早去的整理打掃的人,門開着,那上面斑駁着,深淺顏色組成了奇怪的畫兒,門上牌匾早沒了蹤影。
不知何處來的蛛網,粘在了鼻梁上,顏修就伸手,将那淡色的薄絲挑開,他道:“好在提前收拾過了。”
“還沒弄完,”陳弼勚拿着折扇,他表情沉重,總在無盡地思索着,他說,“應該早些派他們過來。”
“那個,”顏修嘴角挂上一絲淡笑,進了門,他彎腰撫着門後的磚角,說,“那時剛開始念書,太想睡覺又不敢偷懶的時候,就在這兒睡,睡着了會嗑到額頭。”
顏修将一件墨藍紗織孔雀紋外衣穿着,這麽看,他的背影無比清瘦雅致,他直起腰來了,就轉身往內走。
內裏的景致不如外頭,是歷經過打砸和大火的,又被風雨腐蝕多年,定然也遭過不少的竊賊,因此,完全不是顏修記憶裏富貴文雅的園子。
倒像是在沒有圍牆的破城裏。
他環視四處,輕念:“都被火燒了,看不出原來的樣子了……從前不是這樣的,我走的時候都沒這麽破。”
高溫導致的焦糊味早就被風散去,只留下木然的斷壁,以及無人打理的園林,那些植被在大火之後仍舊倔強地生出,經歷了年複一年的冬春雨雪。
陳弼勚喚了跟從的人過來,吩咐了些什麽,而後,他不知該應和什麽,是失落和無措,更有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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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總歸是想象,當這日,親眼看着顏府的殘缺樣貌,陳弼勚便真正知覺了那時有過天大的變故,他深吐一口氣,合住了眼睛,仿佛,眼皮上半透的陽光能帶人回往過去。
陳弼勚似乎聽到了孩童嬉戲時脆朗的笑,以及大人的談話、家仆的腳步,聽到了院中清池泛水,游魚擺頭。
晚春雨天,水滴砸在淺青色的池面上。
“我昨日已經往惹敖去了書信,柯志林修建此類園林最巧妙,他不久就會來泱京的。”陳弼勚沒覺得自己多了不起,甚至,這些計劃在他看來連彌補都算不上,
倒不是搶着承擔父輩的罪責,只是,陳弼勚想叫顏修開心些。
他像個謹慎獻寶的人,眼睛睜得很開,看着顏修,等他的答複。
顏修說:“你不應該覺得這是你該做的,和你沒有關系。”
“但我想讓你別難過,如果真的能住回來,你一定會開心的是不是?”陳弼勚開了扇子,又将其合上,他翹起嘴角,露出了一個靈動的笑容。
顏修知道拗不過的,方才看見廢墟都沒哭,可陳弼勚說完話,他便想哭了,只能忍着,深吸一口氣,笑道:“那聽你的,我知道拒絕也沒用,但錢我還是——”
“這點錢我還是有。”
“再少也是你的錢。”
陳弼勚下了決心,他上前去,忽然将顏修的腕子攥得極緊,他說:“別管是誰的錢了,錢不那麽重要,高興才重要,樂意才重要。”
顏修被拽着,掙不脫,他只得跟着陳弼勚向院內走,他們像是逃離了喧嚣,來了一處奇異的地方,此處荒涼、寂靜。
太陽似乎都不那麽熱了。
陳弼勚說:“以後這裏建好了,再在街上找合适的鋪子,把你的藥局開好,你不喜歡在宮裏就來此處,我知道你其實不想待在宮裏,但為了我高興——”
“我沒不願意。”
腳下石子險些将顏修絆倒了,他皺着眉頭,說。
“但你還是更喜歡開藥局是不是?而不是待在太醫署,放心,對我來說你在哪裏都可以。”
顏修抿着嘴不言語,他得想好怎麽說自己要說的話,他思索了一陣,才道:“我沒說不願意待在太醫署,我也沒說開藥局。”
陳弼勚沒回頭,顏修像盯幼稚的孩童一樣盯他,無奈地嘆氣,陳弼勚走得慢了,他愣了一陣,忽然略微弓着脊背轉身,人往顏修懷裏鑽,将顏修的腰抱住了。
顏修被弄得無措,訝異了一陣,才安靜地擡手,他撫着陳弼勚的頭發。
其實還在緊張地發着呆。
姵砂齋門前來了個人,他臉上一道淺色的傷,倒沒破,只是略微地腫着。
他擡起那雙深色的眼睛,用低沉的嗓子吐聲,說:“有話,下馬來說。”
仲花疏臉上仍舊塗着那片虛假的胎記,她在此處或者,即便是在泱京內,卻少知道什麽新鮮消息,她不太想知道了,她甚至有些排斥聽到有關皇室的傳言。
她似乎對躲避喜歡起來。
“這兒是賣脂粉香膏的,公子,要什麽?”仲花疏在裏頭坐着,拿了一片團扇。
男子将臉再擡高了些,他猛地前進兩步,走得近了,道:“經滄華園,回歲華殿,我與別人換班,要去秦大人府上……”
仲花疏這才能細致看清他的模樣,仲花疏訝異,睜圓了眼睛輕問:“晴明?”
仲晴明只是點了點頭,但似乎,并未認出仲花疏,他徑直往一旁去,找了椅子坐下。
“你怎麽了?病了?”仲花疏上前去,按了按仲晴明的肩膀,她認真向他的眼裏端詳,又去一旁,拿了燃着的蠟燭來,說,“那時候你終究不願成為我的眼線,我費盡口舌也無法說服你,後來就放棄了那些念頭,我還得慶幸,由于你,我才沒傷害兒子。”
仲晴明應了一聲,仍舊呆愣地坐着。
他眼底沒了太多光澤,魂魄漂浮去了另一處,他回過頭,盯着仲花疏的臉。
仲花疏拿點心給他,他不客氣地吃了。
“我從未預料到我會那麽逃避與過去所有人相見,我原本想,我與兒子一定會回去,但後來,他逃走了,他不記得事,還是會逃,”仲花疏也坐下,與仲晴明一同喝茶,說,“我知道,權力永遠吸引着我,可如今,悠閑也在吸引我了,或許我是個不能和別人長久同住的人,一個人就這麽不管不顧,也挺好的,雖然還是想我的兩個孩子。”
仲花疏似乎永遠不會老去,她還是靈巧漂亮也青春的,她揚了揚下巴,說:“多吃些,晴明。”
仲晴明仰起頭飲茶,畢了,将嘴角處的餅渣舔幹淨,他站了起來,往陳列脂粉的架子旁邊去,盯着那些漂亮盒子看。
仲花疏起身,說:“你要不要,如果要的話,可以送給喜歡的姑娘,把她的名字刻在上面,我幫你刻。”
半晌之後,仲晴明才回頭,他沒什麽表情,在發呆,轉了轉眼珠,忽然應了一聲很淡的:“好。”
仲花疏于是笑起來,她去桌上拿了紙筆,還問他:“是怎樣的人?”
仲晴明不太會握筆了,他的手還在輕微抖着,他極其小心。
仲花疏說:“來,寫她的名字。”
不知仲晴明的心底有什麽特別的力量在驅使,仲花疏也是極其訝異的,她盯着仲晴明手底的紙,看他在那上頭寫下二個字。
是歪扭也毛躁的兩個。
紅若。
楓谷鎮的雨連下八日。
第九日的早上,雨這才漸停,四處都是濕的,翠色的樹和草,在肆意澆灌下挺拔茂盛,花堂門前是個小姑娘,她五六歲,正舉着一把塗成深藍的木刀。
她回頭,将木刀揮着,往身後大人的身上砍。
大人作勢抵擋,揉揉她的雙丫髻,說:“空青打敗我了。”
“我要真刀。”顏空青抱住了印煜的大腿。
瞧得出來,印煜溺愛她,他正将她抱起來,一邊回身進門,一邊說:“再長大一些,就能用真刀了,你爹那時候也喜歡刀,但後來選了劍。”
顏空青歪着頭,天真問道:“你爹是誰?”
“你爹,不是我爹,是空青的爹,空青的父親。”
心酸湧上心口。
夫人也出來了,她摸了摸空青的臉蛋,她出了門檻便擡頭,往不遠處看,本是随意一瞧,可正将顏幽看見了。
他穿深青長衣,束袖系腰,背上還有一頂滴水的鬥笠,他撞上了夫人的視線,接着,也将印煜的視線撞上了。
幾人皆是愣住,雨後透濕的空氣是沉重的。
“去裏面吧。”印煜說。
印煜未料到,一進院子,顏幽便重重跪下,他不說話,俯身弓腰地,磕了三個頭。
夫人問:“怎麽了?有事情就說事情。”
空青待在印煜懷內,她對顏幽陌生,因此只是安靜地看着他。
印煜放了空青下來,讓夫人帶她回房。
“拜見師父,更盛多年未回,曾經用劍傷了好人,違反了師門禁令,懇請師父重罰。”顏幽沉聲說道。
印煜沉默一陣,忽然嘆氣:“你該看看你的女兒,再說別的,還有,探晴去找你,幾年沒回來了。”
顏幽在一處有水的地方跪着,他說:“她不該去找我。”
“先起身,進去說別的。”
印煜自然有對顏幽的氣憤,可他不想在院中給他難堪,于是,兩人進屋了,有印煜的其他徒弟端了茶來,空青被夫人牽着,她說:“師公,我又來了。”
“這是你爹,來看看他。”
顏幽只敢站着,他似乎是做夢,忽然,就見到了變化如此大的空青,看她漂亮靈動,看她機智可愛。
一只手指被空青抓住晃晃。
空青說:“爹。”
或許,她着實不了解爹具體是什麽意思,她喊得利落,又有些局促,退回去,藏在了夫人身後。
顏幽擡起透紅的眼,淚只有一滴滑下來,他說:“我要去春麒山,找夫子,我得找到探晴。”
[本回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