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第卅三回 [貳]

葉盛子親自帶着人進去,繞了幾條廊道,過了幾處院子。

雨又開始落了,是極其細的,似霧一樣,有虛無的漂浮之感,葉盛子在前面,只留給顏幽一個穿了灰白衣衫的脊背,他慢步前行,說:“我未将探晴的事情告訴別人,她那日在拂醉崖上,欲求短見,結果被樵夫阻攔,而後,有進山的徒子帶她回來了,我原本已經将她勸好了,但她服了毒草,自此後神識受挫,雖然保住了性命,但長睡未起,需要他人的照顧。”

待這些說完,蕭探晴的住所也要到了,是吹桐軒內極其清幽的一處,原本用來待貴客的地方,顏幽跟随葉盛子往階梯上走,門前守着的女徒子在看書,她起身同葉盛子問了安,便将門開了。

裏頭絲毫不是陰暗壓抑的,後窗處能望見一處清澈的溪水,樹木不過分多,于是天熱時少了蚊蟲,也通風些。

“這是庸州來的德哲,她願意照顧探晴,我就免了她的入學銀錢。”葉盛子介紹了身旁的徒子。

徒子生得端正,耳飾為兩塊滴水的青玉,看樣子,或許是個府中小姐,顏幽與她作揖,說:“我是顏更盛,謝謝你照顧她。”

“公子不用見外。”德哲知道他們有要事要聊,屈膝後便告退,葉盛子未再多說什麽,就也出去了。

蕭探晴穿得潔淨整齊,就這麽躺着,她還是會睜眼的,她無法說話,也無法動彈,她看着顏幽的臉,總盯着看,眼眶就紅了。

她将眼睛閉上。

顏幽換了件淡色的衣裳,闊袖,他在床邊蹲下,繼而跪下,說:“你應該責怪我,而不應該責怪自己的,我去了楓谷,探晴很可愛,她已經六歲了,會說話了。”

自然,蕭探晴能夠聽明白,她又睜開了眼,雙頰有些抖動,她的淚滑了好些出來。

“我做了錯事,卻沒告訴你,我險些殺了陳流怨,後來離開你和空青,是因為我要逃,我一直很固執,從來不覺得自己哪裏錯了,後來才懂,我應該為你們着想的,仇恨積累,将永遠沒有盡頭……”

話的尾音淹沒在哽咽之下,顏幽的手觸碰上蕭探晴的頰側,他不敢用力地碰她,因此只觸到,便停止了,他說:“你要好起來,就算不想見我,也得見見空青,你那麽喜歡她。”

雨仍舊是如絲的,一直下到傍晚,屋內點起了燭燈,顏幽就在床邊坐着。

窗外透進來一些灰白色的冷光。

蕭探晴睡着了,她細瘦的手自小做活,因此沒太細膩,她曾經是孩童的時候,就得想着順從,想着怎麽照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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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她的一切仍舊在別人的左右之下,可似乎還是不太一樣了,因為和顏幽之間是對等的,是無人支撐的,是随時能離棄的。

卻是不想離棄的。

顏幽穿了放在此處的舊衣裳,那上面的針腳紋樣全來自蕭探晴,她到底是個好心之人,曾經,許久前,顏修是她想象裏要嫁的人。

可顏幽,是她唯一的、永遠照顧在首位的小公子。

杳和五十八年的秋日,蕭探晴抱着三歲的他,離開血色火色的泱京,到此。

幾年,被秦绛教導,又得了顏修的提點,醫術精進後的林紅若,終究進了太醫署,雖為副使,但是副使中最高明聰慧的一個。

她穿青白衣裳,簡單地束發,從崇城出來了,要往家中新購的宅子中去。

暖陽變成了傍晚時候特有的紅色,光溫和地灑在各處了,秋天到,風涼起來,又絲毫不冷,最叫人舒服。

林紅若一手拎着裝醫書方冊的布袋,一手抓着自己腰間的玉佩玩耍,她到了一處空巷,只見遠處閃過去一個灰色的人影。

困惑之餘,林紅若要繼續朝前,她挪着步子,在思慮是不是遇上了強盜或者竊賊。

可再低頭時,發現地上放着個白絲綢包裹的東西,絲綢的一角被風揚起來了,裏頭是個白漆藍紋的香粉盒子,做得精致,大約是從瑤臺來的外府東西。

林紅若小心拿起來,将那盒子翻個面,那上面有顯眼的二個字,是娟秀也工整的:紅若。

四周倒是來了兩個行人,但看樣子,是和這個粉盒沒什麽關系,林紅若朝前走,她逐漸地小跑起來,在巷子的盡頭拐彎,往方才人影去的地方去。

她知道那就是仲晴明。

仲晴明正躲在牆角處一個不高的水缸後頭,他瞟見了林紅若投來的視線,就把臉轉往別處,他忽然站了起來,要逃跑,可狼狽地摔倒了。

林紅若也累得喘氣,她站立着,看向趴在地上的人,冷聲問:“你到底想做什麽?”

仲晴明并未說話。

若是細看,便知道那個粉盒不新了,不知買來有多久,刻字的邊緣都已經從毛躁到圓潤,大概總在仲晴明手上把玩,大概他總在猶豫。

猶豫了三年。

風張起了林紅若的發絲,她彎下腰,将粉盒放在仲晴明的手邊,就潇灑走了,未與他再說一句。

迎着風,林紅若只留了個漂亮的背影,她的影子被扯得很長,跟着她,在夕陽裏行走。

仲晴明伸出手,握住了地上的粉盒,眼中失神。

影子停了下來,林紅若亦然停了下來,她在不遠不近處,她背對着仲晴明在的方向。

忽然就擡手擋住了口鼻。

任由迸發而出的眼淚落下……

早些時候陳弢劭與家眷搬離,皇後該住的懷清宮就再次空出來了,陳弼勚近日總來此處,由于他喜歡那顆酸棗樹,寝房向外,到回廊外端,那顆樹很高,此時枝葉茂盛着,生了紅色半幹的果子,陳弼勚背手站立着,指向枝葉的尖端,囑咐年輕守衛:“就那兒,我全要。”

于是将那些果子連同枝葉都砍下來了,陳弜漪舉着,輕而易舉地上了一旁灰色理石欄杆,垂着腿,在那上頭坐着。

顏修是才來的,又在不遠處站了一陣,就過來,他将一件短衫拿着,上前,為陳弼勚披上了。

倒是沒幾個下人守着,能更清閑些,陳弼勚将那些小的紅色果子扔起來,又張着嘴去接,他回過頭來,對顏修一笑,說:“我不冷。”

“你冷。”

“來,”陳弼勚指了指欄杆,說,“你也上來坐。”

嘴上說着話呢,手臂就把顏修的腰圈着,顏修擔心他坐不穩當,于是站直不敢亂動。

半晌,陳弼勚才松開了胳膊,再次說:“來,坐。”

果然,顏修善于翻牆并不是吹噓來的,他伸腿斜跨,毫不費力地就坐了上來。

二人并排緊挨,正在那顆酸棗樹下,在逐漸濃郁的殘陽裏。

“說個你愛聽的,明年我或許要去扶汕,”陳弼勚湊得近,氣息全灑在顏修的耳朵上,他有些神秘,又說,“你也和我去吧。”

“你去做什麽?”顏修很溫和地問他。

陳弼勚說:“體察民情啊,我總得多去走走,也不會叫太多人知道的,再說這麽多年了,你一定也想念那裏。”

陳弼勚如今二十有四的年紀,正最蓬勃、康健、挺拔,他臉生得鮮嫩清秀,可性子收斂進去一些,改了不少少時的頑劣。

蹭上來,在顏修臉上啄了一口。

顏修盯着他,刻意擺了個不愉快的表情,然後淡笑出來,将親吻印在陳弼勚的嘴唇上。

畢了,顏修舔了舔自己的嘴角,說:“有些酸。”

“就是酸的,”陳弼勚啃着指尖上的小棗子,将核吹出去,他從枝子上摘幾顆棗下來,遞到顏修面前,問他,“知不知道我為什麽總來這兒?”

“嘴饞。”顏修嘗了一個,酸得皺了皺眉。

陳弼勚卻搖頭,說:“當然不是,我才沒那麽饞,因為我第一次見你,就在懷清宮。”

是太久遠的事了,想一想,甚至需要時間去重構當時的場景,顏修有些愣,那時候的他如何也不會想到,陳弼勚将是他會喜歡的人,會喜歡很久的人

“你那時候故作冷酷,我還以為你不喜歡說話,以為你沉默寡言,結果,跟孩子一樣。”

陳弼勚卻辯解:“我那時候原本就是孩子。”

顏修低聲說:“咱們怎麽會聊這麽老成的天,現在也才二十幾歲,這應該是晚年時間才說的話吧。”

陳弼勚就笑起來,也不知在笑什麽。

崇城不再是舊時的崇城了,有那麽些人不在此處,也有新的人進來,以前,後宮裏多少有些漂亮的女主子,現在,後宮裏什麽人都沒了。

顏修還是會嚴肅地問:“那麽,皇位該給誰?史書如何修?你今後或許将背負罵名。”

陳弼勚卻在嗤笑後辯駁,說:“如果我死了,我哪裏還在乎那些,皇位交給哪位王爺的孩子,史書寫原本發生的事情,罵名原本就有,罷了。”

“我以前總覺得崇城熱鬧,現在卻覺得清冷,許是由于我那時候旁觀你們的生活,而現在,身在其中了。”顏修知道天快黑了。

陳弼勚唇上咬着一顆酸棗,他湊上來,猛地喂往顏修的嘴裏,他說:“你已經是我的人了。”

頓了頓:“我也是你的人了。”

話語帶着舒緩的氣息,欄杆上坐着,人不能太松懈,顏修看着陳弼勚,眼梢帶笑。

“笑什麽?”

顏修只是搖頭。

“你是不是還是有些不信——”

“沒有,”顏修沉默一陣,可還是沒忍住笑了出來,他掐了掐陳弼勚的腮,喚他,“小暴君。”

陳弼勚捂着發酸的臉頰,其實牙齒也酸,他眼眶更是酸起來,轉身,便翻下欄杆站好,伸手去牽顏修。

顏修捏着他的小臂,跳了下來。

“去那邊。”顏修帶着陳弼勚走,還自己伸手,推了廊道盡頭的小門,來了個沒什麽好玩的僻靜處,話也沒了。

顏修眼底帶笑,可臉上無笑,他的背靠着磚牆,擡胳膊,随意搭在陳弼勚肩上。

紅色的光暈落下,天幕泛起深邃的藍色,不久後,天要黑了。

顏修眼前,陳弼勚的俊朗輪廓變得模糊,呼吸點燃的瞬間,唇齒與唇齒便湊近、緊貼。

接下去是碰撞和糾纏。

誰都該在後來忘卻此刻,這樣,才能更享受此刻,什麽都能夠不管不顧了,喉嚨裏是模糊不清的低音,衣裳的領子有些松垮。

彩布和繡線,還有磚石花草,有斜陽。

是繁複豔麗的、和睦的場景。

該如何呢?無人真正知道在愛以後該如何,實則,愛是了無界限的開始,沒什麽守則,沒什麽規矩,沒有思考,不會有萬全,等不及商讨。

夜幕降下,宮燈亮起,夜裏的崇城似乎更熱鬧,燈多了,到晚膳時候,似乎人也多了。

事無盡,而言有盡,文自題起,經幾轉幾回,波折不順俱有,今于此終。

作《攤破浣溪沙·秋晚》,以結思此書。

曰——

常春白霭水映歌。香煙舊殿靴下過。虛燈暖火逢春思,帳中躲。

汕水銀潮換舟車。霧色洗劍嶺中坐。懷清秋晚銜栆果,殘陽熱。

[本回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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