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人間到底值不值得
江亦行來不及叫住他,眼睜睜地看着一道光幾乎要撕裂他半透明的身軀,顧不上拿外套就奪門追了出去。
事情怎麽會演變成這樣?
不是江亦行聽到了假裝沒聽到,結婚前他确實是在林啓軒面前大醉一場,可剛才林啓軒說的話他真的一點印象都沒有。
他唯一記得的是,那天晚上緩緩而來平靜地侵蝕他理智的極為真實刻骨的痛苦。
他根本沒想到原來林啓軒喜歡的人竟然是自己,而剛剛沈予是一字不落的全都聽見了。
從飯店沖出去,江亦行左右看了看兩邊,沒發現沈予的影子。他焦急地在人海和車流中尋找沈予,不知道他是不是再一次消失了。
他沿着路往前跑,街頭巷尾都沒有放過,一個街口一個街口的找。
如果再讓他做一次決定,他說什麽也不會答應沈予的請求。
他不知道那個這幾年在他眼中都“無愛無恨”的人會不會因此難過,站在十字路口中間的人行道大口大口的喘氣。
沈予從吃飯的地方強行破窗而出之後,渾身撕裂一樣的痛讓他越發清醒,眼前的人不斷從他的身體穿過去,原本不該有任何感覺到他卻第一次品嘗到了靈魂支離破碎的滋味。
比活着的時候難受一萬倍。
他想,自己就該老老實實在地府待着做一個游魂野鬼,活着的時候随遇而安,死了明明也可以得過且過,為什麽偏要作這麽一出。
他坐在公交站臺上面休息了一會兒,久久無法冷靜下來,滿腦子都是“林啓軒原來喜歡江亦行”這一排大字。
照剛才林啓軒的說法,江亦行原來是知道這個事實的?
那他為什麽會答應自己要幫自己這個忙?
沈予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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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是想不明白為什麽自己死都死了卻無法|輪回,受了閻王的點撥回到人間試圖“修正人生軌跡”,陰差陽錯的讓江亦行重新看見自己之後,緊接着是想不明白為什麽自己會越來越不像個鬼了,會累會困,會痛會冷,還會餓。
現在他更想不明白的是自己為什麽要上來做這件事。
閻王不收就不收,總比現在突然感受到了活着的時候都沒感受到的壓抑和痛苦強吧。
有句網絡俗語說得很對,人間不值得。
人間不值得啊沈予,你本來就不再是人間的人,妄想回到人間得到些什麽呢?妄想。
他把褚安給的鈴铛拿在手裏搖了搖,等了一會兒那邊傳來了褚安的聲音。
“怎麽啦又?”
沈予眉頭一皺,聽見那邊稀裏嘩啦的聲音不禁問:“你在打麻将?”
“......沒事我挂了忙着呢!”
“等一下!有事!”
和褚安約了見面,沈予從公交站臺的雨棚上飄下來,站在原地四處看了會兒,把來往行人的行色匆匆都一一品了品。
附近小學的小學生和接送的家長,辦公區出來吃午飯的白領,忙着送餐的騎手,打掃衛生的清潔阿姨,監督行人交通秩序的監督員......
沈予想象着如果有下輩子,自己會是他們之中的誰,生活忙碌,卻安穩平靜。畢竟再好的命這輩子也到頭了吧,下輩子可能再也無法這樣衣食無憂。
但是如果有下輩子,即便平凡至此,說不定自己反而能認真地生活,有幸至古稀之年也能得個善始善終吧。
沈予和褚安就約在江亦行公司樓下的小花園裏,他沒有刻意躲着江亦行的意思,反正都決定要中止這四十九天了,他感覺自己努努力也能選擇性忽略剛剛那麽狗血的現場,說不定待會兒還可以去跟他道個別。
雖然他心裏還是很膈應。
褚安來了,換了身白色的長袍,頭發紮起來垂在身後,看起來神采奕奕的。沈予嘴一撇,死死地盯着他像是要把人盯出個窟窿。
“你幹什麽這麽看着我?”褚安警惕的往後退了半步,低頭看長凳上坐着看起來喪得像又死了一次的沈予感嘆道:“啧啧啧。”
沈予擡頭看他,長嘆一口氣:“我感覺我被耍了。”
褚安在他身邊坐下,問他:“怎麽,計劃失敗?”
“失敗?簡直是一敗塗地,你說我吧......”沈予擡頭是秋高氣爽,低頭是紅葉滿地,遠處有幾只流浪貓趴在草坪上曬太陽,本來是惬意無比的午後,他心中的失落卻一點點放大。
褚安沒說話安靜等着他的後話,他對着太陽擡起自己半透明的手緩緩道:“今天才發現原來我活得這麽沒意思,像是被人看了好幾年的笑話,好不容易死了就算了,還要回來繼續給別人尋開心,圖什麽呢?”
“你到底是怎麽了?”在褚安的印象中,沈予這個人死前有多喪他是不知道,但他死了之後在地府可是沒一天消停的,每天上蹿下跳的找自己和判官的麻煩,時不時還要去閻王殿門口鬧一鬧。
怎麽這會兒比死的時候還要糟糕呢?
沈予又嘆了口氣:“算了算了不說了,先中止這個所謂四十九天的計劃吧,我不幹了,該去無輪境就去無輪境吧。”
“哪有這麽簡單,你說開始就開始,你說結束就結束?”褚安拍了拍衣擺,伸了個懶腰說:“現在結束的話你只能消失。”
“那就消失呗。”沈予站起來往前走了兩步,回過身來看他,笑了出來:“反正也是個死人。”
褚安清了清嗓子,平空變了一本舊得掉渣的書出來,說:“你确定嗎,你要是成功了是能載入地府史冊的,就這麽中止,太可惜了吧。”
原來這就是地府的史冊。
所以上了地府的史冊有什麽用?沈予白了他一眼,迎着太陽眯起眼睛,好像沒有剛才那麽難受了。
他說:“沒什麽可惜不可惜的,人間不就是這樣麽,我想明白了,我活也活夠了,死了死夠了,消失就消失吧,我沒什麽遺憾。”
“你真的真的想好了?不最後努力一把?”褚安問他。
他搖搖頭:“想好了,努力也沒用的,看來命運薄上記載的我的命就是這樣。”
沈予想明白了,褚安是真的想不通啊,這人千方百計的去找閻王讨要個說法,現在閻王給了他機會,怎麽這才不到四天就變卦了呢。
“沈予,即便是你的命,可是現在機會在你手裏,你是有機會去改變一切的,你為什麽不努力試試呢?不就是愛麽,你這一生難道真的沒愛過什麽人?”
我的一生愛過誰啊,到底。
沈予也在思考,除了父母,林啓軒姑且算一個,可就是這麽一個“獨苗苗”也在一個多小時以前被江亦行截胡了。
說起江亦行,他倒是很想問問這人上上輩子是不是跟自己有仇,所以才出現了那啼笑皆非的一幕。
“我二十五年的一生,除了我爸媽,大概是真的誰都沒愛過。”他悲涼地想。
褚安站起來走到他面前,把他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一遍說:“那總有人愛你吧?你看你長得吧也挺好看的,腦子也聰明,家庭條件也好,怎麽——”
“行了行了別想這個問題了,要消失的是我又不是你,不要替我瞎操心了。”沈予不耐煩地打斷,伸手就要去拽他。
褚安反過來抓着他的手腕,說:“那江亦行呢,你那個‘遺孀’,他不愛你為什麽要跟你結婚?”
“褚安,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你不用再勸我了,我已經決定了。”沈予晃了晃手臂,把手掙脫出來。
“行,既然你已經決定了,那也不差這四十多天,我也不勸你了,你随便找個地方晃蕩晃蕩,到時候和閻王就說你沒搞定,我先回去了。”褚安上下把他打量了一遍,說完話理了理衣領大搖大擺的就從沈予面前朝花園中央走了過去。
沈予追上去想跟着他一起走,誰料他瞬息之間化成一縷煙就原地消失了。
“褚安!你幹什麽呢!什麽叫找個地方晃蕩晃蕩啊!”他對着四周的空氣大喊出聲,到處看了看都沒發現褚安的身影。
周圍片刻靜默後,褚安的聲音又一次響起:“現在把你帶回去我這個月考核就過不了了,委屈委屈你,到時候我一定親自送你一程。”
沈予心道這褚安也太缺心眼兒了,留他一個孤魂野鬼在人間徘徊四十多天,這萬一有個好歹——倒也是,反正他也不能再死一次,更不能為禍人間,晾哪兒不是晾啊。
身後巨大的屏幕開始播放廣告,沈予轉身去看,正巧看到一款尚行和衆多奢侈品牌聯合開發、十分注重用戶體驗的軟件,尚行做了全部技術支持。
他認真看完整個廣告,總覺得一些細節很眼熟。
首先這個軟件的營銷肯定是公司參與了的,他完全能看出這是林啓軒出的方案,而技術方面的細節——這不是自己參與開發工作的嗎?雖然并不是最終的成品,但是很多細節都被應用到這裏面了。
他腦子裏突然有了個駭人的想法——難道江亦行和自己結婚确實是沖着自己來的?
準确來說是沖着自己所掌握的技術來的?
他明知道自己喜歡林啓軒而林啓軒喜歡他,還是執意舉行了婚禮,當初讓自己去技術部門說是方便自己和林啓軒的交流,其實指不定是借此把自己栓得在公司裏?
沈予看着進進出出面前這座大廈的人,不由自主地又往後退了幾步。
江亦行是這樣的人嗎?
他知道這個行業技術才是第一生産力,當初江家實力雄厚,卻也因為無法突破技術瓶頸曾瀕臨破産,是江亦行帶着江家從水火中走出來的,不惜一切代價引進各種先進技術,然後沒日沒夜的做技術開發,才慢慢站穩腳跟。
可沈予又感覺一路風雨伴行的江亦行并不是那樣的人。真要是那樣,當時父母的公司缺的只有錢,而江亦行有的是錢,明明能用錢解決的事情,何必非要頂着那麽多社會壓力把自己綁在身邊?
再退一步說,如果那時候七個億買不了自己手裏的技術,他根本不差翻十倍的錢去獲得自己所掌握的關鍵技術。
沈予覺得自己的腦子又不夠用了。他為什麽要把問題想得這麽複雜?
不是說人間不值得嗎?
不好好看一看,怎麽知道值得不值得?
他攥緊手裏的鈴铛,低頭看着半透明的自己,突然生出了強烈的鬥志——就算不能好好活着,總能好好地、體面地去死吧?
自己一生得過且過,在死面前都沒失了風度,怎麽這會兒就因為一些狗血淋漓的事實跟褚安說不幹了?
“你在這裏做什麽?”
江亦行突然出現在他身後冷不防地出聲,吓得他腿一軟,瞬間就把剛剛腦子裏亂七八糟的想法丢到了九霄雲外。
他看到江亦行還是想跑,至少現在還沒想好看到他能說什麽。剛剛場面那麽尴尬,自己逃走的樣子一定很難看。
剛扭頭想跑他就被江亦行不動聲色的抓住了手腕,試着甩了幾次都沒能掙脫。見他不答話,江亦行拖着人就往大廈走,旁人看了只道是他攥緊了拳頭,而沈予真的是叫苦不疊。
他走得快,沈予身子輕,被他拉着快速往前,秋風掃過幾乎要飛起來。
沈予躲開旁邊一個和江亦行擦身而過的人,說:“你發什麽神經...走慢一點我要吐了!”
江亦行回頭看他,沒說話,渾身散發着駭人的涼意,像是要把他凍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