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束陽(上)
江亦行醒來的時候沈予已經從夢回燈出去,他坐在床邊揉了揉眉心,回身看着淩亂的床單只道是自己做了一場荒唐怪誕的夢,胡亂把衣服套上後去洗澡了。
沈予這次也是因為改變了現實被扔出來的,坐在沙發上手撐着下巴發呆,一直到天光乍現。
剛出來的時候褚安和孟婆的表情都很尴尬,沈予身心舒暢倒是沒怎麽在意,還問他倆:“你們這什麽表情?”
孟婆年紀大了不覺得,這褚安可是個實打實的“小鬼”,少不經事的,雖然沒看完吧,但是也看了個開頭,這會兒轉過身四十五度仰望星空一句話都沒說。
孟婆和褚安離開之前,沈予還是問她拿了那碗孟婆湯。他嘗了一口感覺味道還行,一邊往保溫杯裏倒一邊說:“你們回去千萬不能告訴閻王,他要是知道我單方面要解除江亦行和他的協議,肯定不能同意。”
褚安瞥了他一眼:“告訴閻王了我和孟婆就下崗了,用得着你說?”
沈予把保溫杯往桌上一放,道:“诶你怎麽這麽大火氣?我跟我們家江先生睡一覺怎麽了,你嫉妒?”
“你有病吧誰嫉妒!”褚安輕咳一聲,說:“就跟誰沒睡過似的......”
孟婆暗嘆一口氣:“你那點兒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就別拿出來說了。”
“哎呀還沒看出來,你跟我說說呗!”沈予向前兩步走到褚安面前,在他肩上戳了戳,“你也?嗯?”
褚安別扭的轉過頭,一言不發走到客廳門邊,按下門把鎖淡淡道:“沒什麽好說了,人都不見了。”
他率先離開了江亦行家,孟婆跟在後面,臨走時回頭說:“江亦行如果喝下那碗湯,馬上就會忘記你,你們兩個這輩子沒了羁絆,他和閻王的交易就會失效,可相應的——你十八天以後就要去輪回了——或者燒掉遺體也可以立刻就走,江亦行至少不會這麽痛苦,你想好了,再和我們說吧。”
“嗯,我知道,謝謝你和褚安為我做的一切,不過到時候我要是去輪回,還要請你給我開個後門,湯能不能不喝?”
孟婆瞪了他一眼:“我欠你的!個麻煩鬼!”
随後沈予就坐在沙發上發呆,時不時看看桌上的保溫杯。他一點都不糾結,也不動搖,只是在愁怎麽才能讓江亦行心甘情願的喝下這碗孟婆湯。
現在問題的核心就是江亦行固執的就要在這一世畫個句號,可是自己根本就不想就這麽算了,就是纏他也要和江亦行糾纏生生世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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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亦行心疼他,可從夢回燈裏出來之後他一點都不心疼自己。所有的苦都被江亦行吃完了,香槟玫瑰,洋槐,栀子花,江亦行一句話都不用說就把他的心紮了個千瘡百孔。
他睡意全無,在沙發上靠着,看天亮了回卧室去看了看江亦行的情況。
江亦行睡着呼吸還算平穩,只不過這會兒手裏抱了個沈予往他懷裏塞的枕頭,樣子看起來有些可愛,沈予忍不住笑了笑,發出輕微的聲響他都怕驚擾江亦行,又踮着腳尖從卧室退了出去,到廚房準備早餐。
天完全亮了,他把面包、雞蛋和牛奶放在桌上,拍拍手準備去叫江亦行起床,轉身正好看到那人已經洗漱好從卧室走出來,正靠在門框上看着他笑。
他立刻解下圍裙小跑過去,往江亦行身上一跳,整個人挂在他身上。
那人準備不及,被他撞得嗆了一下,依然蒼白的臉色咳得都泛紅。
沈予慌忙松手準備下來站好,又被他一把摟着腰,手墊在屁股下面往上抱了抱,鼻尖在他下巴蹭蹭,說:“抱一抱。”
“你好些了嗎?”沈予雙手圈在他肩上,頭埋下去貼着他的後頸說話。
江亦行抱着他走到餐桌邊上伸手拿了塊面包叼在嘴裏咬,拉開凳子坐下,沈予也就跟着坐在他腿上。
他湊過去咬住江亦行口中面包的另一端,咬了一口在嘴裏嚼,含糊不清地說:“我是不是越來越重了?”咽下去之後又咬了上去。
江亦行沒說話,專心吃面包的同時盯着他的眼睛看。
“好像是更像人了,唔,會不會太重了,我下來吧?”他往後退了退,又被江亦行抓住了腰。
“面包吃完。”
于是他順着一塊面包吃過去,吃到江亦行的唇上,舌頭舔掉了殘留的面包屑,扣住江亦行的後腦勺和他認認真真地接了個吻。
吃個早餐沈予褲子都要被脫下來了,他翻身從江亦行身上下來,嘴裏罵道:“真是下流!”然後整理好身上的衣服,把盤子端着收回了廚房。
江亦行雙手背在腦後,靠在椅子上看他洗碗的身影不由得眼睛一彎,笑得格外溫柔。
沈予收拾幹淨從廚房出來把江亦行拉到客廳坐下,看他臉上漸漸有了血色,手指在他手心戳了戳,說:“還痛嗎?”
江亦行搖搖頭:“不痛。”
沈予又問:“關于取消交易的事,還有得商量嗎?”
“沒有。”
還真是毫無餘地呢,沈予心想。
他腦子一轉,複而又問:“我問你,你是不是累了?”
江亦行沒說話。
“問你呢!你是不是,這十年,累了?”
他跪在沙發上江亦行的身邊,手臂撐在他肩上把人晃了晃:“你跟我說說呗,咱倆心平氣和的談談,我覺得這事兒可以商量,真的。”
要是沒得商量,那你就只能喝湯了——然後我燒掉我自己,咱們下輩子見。
江亦行挑眉看他,笑說:“沒得商量。”
“哎呀你幹嘛啊!我跟你說,我給你分析一下,如果你要是覺得下輩子怕我累着苦着呢,你完全不用擔心,我已經和下面的人預定了,下輩子我是個男女老幼上下通吃的人設,我不會追不到你的,至于——要是你怕下輩子還是你先單戀我,這個更好解決了,我跟孟婆講好了,到時候她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奈何橋上我不喝孟婆湯,簡直穩妥!”沈予的如意算盤打得啪嗒作響,江亦行一句話就斷了他的暢想。
他說:“你輪回之後我還要一個人孤孤單單的過幾十年,我怎麽辦?”
這個問題沈予倒還真沒想過。
不過,他有湯啊!
他假裝動了動腦筋,道:“這樣吧,我去找孟婆要一碗孟婆湯,你喝了之後就忘記我了,然後下半輩子——”
“然後我找個人結婚生孩子讓別人叫我老公叫我爸爸?”
“不行!”沈予想也沒想就拒絕了,随即他才發現中了江亦行的計。
江亦行在他腦袋上摸了摸,說:“那不就得了。別瞎想了,我覺得半年時間對于我來說已經夠了,你呢,到時候就老老實實的喝下孟婆湯,下輩子好好當個男女老幼上下通吃的萬人迷,我就心滿意足了。”
沈予聽完他的話坐回沙發上,摸了摸鼻尖,說:“我可以答應你——但是我有個條件。”
“什麽條件?”江亦行看了看沈予手腕上的束陽,大概猜到這人打的什麽主意了,他把人的手拉過來,“想讓我把這個‘禮物’收回?”
沈予一愣:“你怎麽知道?”
“戴着這個東西,你是不是回不了地府?”江亦行笑笑,手指在圓潤的珠子上摩挲,“你想回地府去找閻王理論?”
沈予稍稍松了一口氣,假裝被識破惱羞成怒的樣子,扭頭在江亦行的肩上咬了一口,說:“我不僅要去找他理論,我還想背着炸藥下去炸了閻王殿!”
“那你去,”江亦行伸手将束陽解開,“幫我給閻王問個好。”
就這麽解開了?就這麽容易?
沈予警惕地看了眼江亦行:“等一下,你是不是又背着我做什麽了?——還我!你肯定又有什麽陰謀!”
江亦行哭笑不得,看着手裏一空束陽又到了沈予手裏,他複而輕輕抓住他的手腕:“我還沒說我有什麽條件,着什麽急。”
“那你先說。”沈予把手放在他手心,并未注意手裏的束陽發着幽幽的青光。
“條件就是剛剛說的事情沒有商量,你不準再提。反正閻王也不會答應你,你盡管去找他。”江亦行胸有成竹的樣子真是徹底刺激了沈予,他氣得揚起手就要把束陽摔到地上,江亦行眼疾手快拽住他,“乖,這個還給我。”
沈予想,那只能哄他把孟婆湯喝了,不行的話灌也要灌下去。
江亦行把發着青光的束陽不動聲色地收進口袋,餘光瞥到茶幾上的保溫杯,問沈予:“這是什麽?”
沈予一把将保溫杯抱在懷裏,強裝鎮定答到:“熱水!我看你最近身體不好,給你準備的熱水。”
“家裏不是有麽,怎麽還用保溫杯裝。”江亦行伸手就要把杯蓋擰開。
沈予一慌,把杯子抱得緊了些。
——他不會現在就要喝吧,那他喝了豈不是馬上就會忘了我?
他其實還沒準備好,這要是馬上喝了——不行,現在不行!
沈予搖搖頭:“涼、涼了,我去給你換......”
江亦行皺着眉頭看他跑進卧室,丁零當啷半天拿個玻璃杯接了杯熱水出來,難掩尴尬地說:“喝這個吧。”
沈予坐在另一個沙發上死死盯着茶幾,江亦行看着他局促的樣子,擡起杯子喝了一口,笑說:“今天我要出去一趟。”
每次這人說要出去一趟只要不帶上自己,就不知道幹什麽去了。現在江亦行一說要出去一趟,他心裏就犯怵。
第一次是去見了褚安,第二次第三次是去見了閻王,第四次出去一趟回來就給自己帶來個“緊箍咒”。
這次出去不知道又是幹什麽。
沈予于是立刻要求:“我跟你一起去!”
“你去幹什麽,我只是去簽個合同,很快就回來了。”江亦行換上溫柔的語氣像是哄小孩兒一樣,又說:“你放心,我這次一定不亂跑,我向你保證。”
沈予心說你那保證值幾個錢。
可他轉念又想,江亦行要是出去也正好給自己時間去地府跑一趟,問問閻王現在找到他的遺體了是不是就可以去輪回,江亦行進入無輪境的那個交易是不是自動能終止。
江亦行看他眉心擰在一起,食指在上面點了點,說:“你又在想什麽呢?”他把人拉過來在額頭上親了一下,“在家等我,我很快回來。”
——我回來的時候,一切就都解決了。
沈予對他眨眨眼睛:“你要是再遲到怎麽辦?”
“仍憑處置。”
最終沈予還是“放”江亦行出了家門,臨走那人還回頭對着他似笑非笑說了句:“門記得關好,不準亂跑。”
沈予忙不疊點頭說好,微微踮腳在他唇上吻了吻,千叮咛萬囑咐讓他按時回家。
然後轉身就把褚安叫了上來。
江亦行也一點都沒耽誤,疾馳在高速公路上,一路上都在回想自己手腕上消失的傷疤。
昨晚被那個老人叫醒然後送進夢回燈的時候,他正好端着碗面坐在冰床邊,好在他非常熟悉這個地方,而且那兩個月過得太過刻骨銘心,所以很快就接受了這個場景的“設定”,不至于太懵。
緊接着他一擡眼看到了沈予,驚訝的發現自己和這具身體是分離的。他看着自己低頭吃面,然後坐在冰床上和床上的沈予說話,而穿進夢回燈的沈予正站在遠處,看樣子也不太好受。
然後他就聽到了自己說的話,再聽一遍也覺得心裏悶得慌。
遠處的沈予聽到後面已經蹲在地上哭,江亦行心疼得不得了,他朝沈予伸出手溫柔道:“過來,我抱抱你。”話音剛落,才想起現在沈予根本看不到他。
而後他聽見沈予說:我求你了。
他在乞求自己?江亦行低下頭苦笑,覺得現在的場景實在太過荒唐,也不太明白老人為什麽要把他送進來。
他偏過頭看到沈予靠在自己肩頭哭,眼淚浸濕了他的衣服,後來沈予說的那些話他全都聽到了,一字一句都拆成一筆一劃像是尖刀一樣紮進他心裏。
他以為自己做的決定是為兩個人造了一個最好的結局,沒想到沈予會這樣難過——原來他那麽執着于下輩子,不是因為對自己的愧疚也不是因為不舍人世,只是因為自己,他現在所有的愛都是因為自己。
他會這樣難過這樣絕望的向自己道歉,無助的祈求自己,都是因為他一直滿心歡心的期待着下一世能夠好好愛一次。而自己竟然生生掐斷了他所有的願想。
你真的愚蠢。江亦行想。
後來江亦行照常圍着冰床點蠟燭,他在前面點沈予就在後面吹,反複三次下來他自己都氣笑了,他心想,這人跟這兒吃自己的醋呢?
還好那會兒的自己沒心思再點一次,留了一盞燈就離開了地下室。
開門的時候他感覺沈予從身後抱住了自己,然後他伸手摸了摸,換來身後那人一句流氓,他忍住了笑意上樓。
坐在窗臺喝酒的時候他實在是無法忽略身後炙熱的目光,恰好自己也喝得差不多了準備躺在床上休息。
他從窗臺上下來,一時沒站穩猛地朝床上跌下去,這一撲,竟然讓沈予看到了自己。
而後的事情就順理成章了。
江亦行從夢回燈出來清醒過來的時候甚至那處還精神着,他哭笑不得——兩人竟然還跑到夢回燈裏面去認認真真地做了一場。
沈予推門進來的時候他剛剛躺下,呼吸平穩騙過了沈予,畢竟假裝睡着是他這段時間以來除了沈予以外幹得最熟練的事了。
從他清醒一直到沈予進來,期間他一字不漏的聽完了客廳裏從結界出來的沈予和孟婆的對話之後,就臨時決定再去找一次那位老人把上次沒有聽完的部分聽完。
沈予把保溫杯給他的時候,他佯裝什麽都不知道的就要打開杯蓋喝一口,看到那人驚慌地把杯子搶回去的時候差點忍不住笑了。
他故意把束陽摘了下來,以他現在的身體狀況已經不能再去一次地府,只能借由沈予做一個和地府的媒介——具體因為什麽他并不知道,當時老人給他束陽的時候也沒說明白,就跟他說改變心意了可以摘下來拿去找他,不要攔着沈予去地府。要是想按照原來的計劃,讓沈予一直戴着就行了,可以鎖住他的三魂縮短他消失的時間。
閻王和老人都問過他是不是為了徹底剪斷兩個人生生世世的孽緣能夠忍受那抽筋拔骨的痛,他應了。可他到底還是心軟,沈予是他全部的軟肋,那樣的痛他都可以承受,卻見不得沈予分毫的難過悲傷,輕而易舉地就向自己妥協。
在沈予面前,他常是沒什麽原則可言的。
同樣的,他再無法親眼目睹沈予從自己身邊離開,所以也不能依着沈予說的做——照沈予的說法,來世還是未知,未知的是兩人會以什麽樣的方式再糾纏在一起,會不會像這一世自己一樣愛得肝腸寸斷,所以他覺得這生生世世的孽緣應該以另一種方式結束了。
江亦行的車再次停在了半山腰的停車場,他坐在車裏把束陽拿出來細細打量,發現它比沈予剛帶上的時候更亮了一些,剔透的珠子裏甚至可以看到有東西在流動——他突然感受到心底浮起的少有的緊張情緒,那緩緩流動的東西好像有一頭和自己心髒系在了一起,他感覺指尖一陣酥麻,擡起手看了看指腹和珠子相接的地方,竟然真的有一根幾乎不可見的細線。
他不敢再耽誤,趕緊拉開門下車往山頂小跑上去。
老人這次還是站在屋外等他,手背在身後看着他來的方向,未及他走到面前就和他打了招呼:“來啦。”
江亦行一路跑上來,站定在他面前喘着氣,話來不及說就先舉起了手中的束陽。
“為什麽它現在變成這樣了?”
老人擡起手打斷他,掐了掐手指,沉聲到:“你想好了?”
“想好了,您如果有辦法讓沈予起死回生,任何條件我都答應!”沈予将束陽捏在手心裏,“只要讓他活過來。”
“你怎麽突然就想明白了?”老人上下将他打量一遍,笑了笑,“之前說即便是痛死了也不會改變主意,這會兒又是因為什麽?”
江亦行低着頭抿緊雙唇,把手中的束陽越攥越緊,沉默片刻說:“我不想讓他難過。”
老人搖搖頭嘆了口氣,仿佛得了個意料之中的答案,他抓起江亦行的手擡起來,将束陽從他手心取出,對着太陽看了看,說:“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麽把這個東西給你。”
他也沒打算聽江亦行說的“不知道”,仿佛只是為了為下句話做個沒必要的鋪墊,走了兩步接着說:“束陽,能夠召回三魂七魄。沈予死後七魄消失,輪回前三魂尚在,但是不一定在他自己身上。沈予生來只有兩魂,其實算不得個完整的人。”
“生來只有兩魂?那——”
老人似乎又知道了江亦行想問什麽,他又道:“沈予缺乏的一魂,是可以引導他愛恨的‘幽精’,古人一說這一魂主情欲,實際上它也能引導一個人會愛上什麽樣的人。”
“您的意思是說...”江亦行想,難道這就是沈予活着的時候無愛無恨的原因?——可是他明明曾經對林啓軒是有好感的。
“你別瞎想了,林姓男子是個意外,是你帶給他的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