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束陽(中)

江亦行還來不及追問“意外”是什麽意思,老人掐了掐手指道一聲不好,手中平空出現了上次江亦行見過的厚厚的一本書籍,食指和中指并着在虛空中翻了翻,說:“時間不多了,沈予已經去了地府,先去你家地下室。”

可是從這裏到小別墅起碼一個小時的車程,也不知道這個“時間不多了”是還有多少時間,江亦行擔憂地問:“還有多少時間,現在開車過去的話不知道來不來得及。”

老人瞥了他一眼,不屑到:“你們人類的交通工具關鍵時候是指望不上了。”他一把抓住了江亦行的手腕,嘴裏念了個決,帶着他瞬間就到了地下室裏。

江亦行從眩暈中睜開眼睛強忍吐意,看到滿室的花和沈予,拍了拍胸口問身邊的老人:“您...您到底是...”

老人指了指冰床上躺着的沈予,對江亦行說:“束陽給他戴在手腕上。”

江亦行不解地皺眉,在原地愣了片刻,老人恨鐵不成鋼地踢了他一腳:“快啊!愣着幹什麽呢!”

于是江亦行拿着束陽幾步跑到冰床邊,小心翼翼地抓着沈予的手,将束陽給他戴在了手腕上。

就在他松手的一剎那,珠子裏流動的東西立刻通過沈予手腕的皮膚竄進了身體,連同他自己的心髒都像是被繩索套住了,他站在原地動彈不得。

他試圖扭頭和老人對話,餘光卻見老人站在遠處拿了只筆虛空中畫着什麽東西,金色的筆畫還未成一個完整的字就朝這邊飛過來,而後在沈予的身上逐漸彙合成完整的字——暫且就認為是完整的字,因為江亦行發現自己一個字都不認識。

低頭瞥見束陽還在源源不斷的将流動的青碧色的霧氣送進沈予的身體,江亦行一時腦中一片空白,不知作何反應。

而沈予本鬼此時正站在閻王殿正中間,“心平氣和”地和閻王講道理。從他出現在閻王殿,閻王就察覺了不對勁——沈予身上竟然有七魄殘留。

按理說人死了是不會有七魄的,沈予下來之後閻王就感知到了,這鬼又來了。

一世又一世的,三魂總是不齊,沒辦法順利去輪回。

他之前不知道想了多少辦法,帶他硬闖也好,通關系去另外兩界借來也罷,每次都要用地府的寶貝或者苛刻的條件去交換,而且每次他輪回都把地府攪得一團亂。

他手裏沒有命運薄原件,雖然用判官筆可以強行修改一部分人的命運,但就是修改不了沈予的。最讓閻王覺得屈辱的是他竟然一直沒辦法找出到底沈予孽緣的另一半是誰,斷不了緣根,所以将近一千年來他每次看到沈予就頭痛。

這一世,沈予再來的時候,閻王照例先抽了他三魂的主神胎光,心裏祈禱着剩下兩魂還在他身上,他摸索了一會兒發現他還是少了一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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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當即就要拍桌子摔杯子說不幹了,判官小心翼翼地提醒他,說是可以讓沈予自己上去把那一魂找出來,說不定還能找到他孽緣的另一頭。

閻王冷靜下來一合計,決定來個斬草除根,這段千年的孽緣總有一頭要被他送進無輪境,沈予進不去那就把那一頭送進去,所以他編了個讓沈予回到人間修正自己無愛無恨的錯誤人生軌跡的鬼話——其實也不完全是編的,沈予本來就少了幽精一魂,這輩子聰明過頭偏偏沒什麽情欲,稍微引導一下讓他去把幽精找回來,也不全是哄鬼。

就這麽他把沈予騙回了人間,本來以為他會去找林啓軒,事實上他是去找了,閻王盼望着他能跟林啓軒發生點什麽把幽精一魂找回來,誰知道這人根本就不喜歡林啓軒,不僅如此,還招惹上了江亦行。

關于江亦行,閻王也是他第一次來地府的時候才發現沈予丢失的那一魂其實在他身上,他還沒從勝利的喜悅中清醒過來就絕望的發現自己不能從活人身上取魂,又只好和他定了個協議把人送回去了,盤算着等他和沈予今生的緣分續上了就把沈予的幽精收回來,把他鎖進無輪境,放過這兩個人,也放過地府。

現在,當他看着沈予又生機勃勃的站在閻王殿的時候,不禁感慨江亦行真是個狠角色,連束陽都找到了,并且還用束陽幫着沈予這殘存的一縷魂找到了七魄。

他緊皺眉頭地看着沈予,聽着他嘴裏炮彈連發似的噼裏啪啦說了二十分鐘,咬牙到:“你的意思是說,讓我中止和江亦行的交易,等你時間到了送你去輪回?”

“對啊,這不是你最開始說好的嗎?等我找到了愛的人,就可以去輪回了?結果被江亦行耽誤了......不過我現在跟他說好了,你就按時送我去輪回吧。”沈予想得簡單,畢竟從頭到尾他就是毫不知情的那個,後來都是褚安看他可憐才跟他簡單的提了那麽一嘴。

他想起來,又回頭看了眼褚安,發現他緊緊抿唇看上去神色異常。

閻王放下手中的三界日報,走到大殿中間,說:“你的屍體——”

“我的屍體我知道在哪裏,讓你們地府的人去追蹤銷毀就可以了。”沈予信心滿滿,他覺得這次自己一定能輪回,然後美滋滋的等自己和江亦行幸福美滿的下輩子。

閻王心道,我讓你去找愛,愛你是找回來了,可是你不僅找回了愛你還找回了七魄!

一個有七魄的鬼甚至都不能稱為鬼,只要把他手中的那縷胎光要回去,這人就可以直接複活了,還輪什麽——所以沈予現在已經不是一個完整的鬼了?有了胎光就可以原地複活了...

閻王一驚:“沈予!你的屍體在哪裏!”

肯定來得及,只要他看到沈予的屍體在哪裏,直接銷毀了就能阻止沈予複活——如果他把沈予放回去,那就是工作失職,要麽是本來不該死的人死了,要麽就是該死的人又活了,不管哪一樣都夠他喝一壺的。

而沈予渾然不知閻王此時的計劃,張開嘴就要說話,從孟婆那裏得知真相的褚安情急之下在他身後暗暗施了道法術,他的聲音立刻消失在了半空中。

他疑惑地在自己脖子上摸了摸,嘗試又一次開口,可還是發不出半點聲音。

閻王很快察覺出了不對勁,長袖一揮,褚安立刻受到沖擊往後急退幾步跌坐在地上,痛苦地捂住心口。

“褚安!你在幹什麽!”

将将趕到的孟婆隔了幾步手裏的杖一揮,把褚安扶起來。

褚安不願放棄還是想阻止沈予,手擡起來又想施法,孟婆暗自按住他的手腕對他搖了搖頭。

“褚安,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幹什麽!這件事你別管了,孟婆帶他下去。”

沈予此前沒有見過發怒的閻王,此時見了竟然被震懾得不敢說話。他看着閻王搖了搖頭,不自覺往後退了幾步。

閻王跟着上前幾步,将褚安手中的縛靈繩奪過來捆住他,步步緊逼地說:“你的屍體在哪裏,你說了之後就可以輪回,我立刻解除和江亦行的交易,這樣他不用再痛苦,你們下輩子也可以再見面。”

——哪有什麽交易,根本就是鬼扯。褚安痛苦之餘嘲諷地笑了笑。

“屍、屍體在——”沈予感覺自己就要說出口了,就要脫口而出自己的屍體在小別墅的地下室。

可虛空中一道聲音叫住了他,他又停下來疑惑地張望,随即身體開始變得透明,伴随而來的還有漸漸加深的疼痛感。

沈予...沈予!

還有人在叫他。

沈予已經不太能将整個大殿的景致看得真切,他眼前一陣眩暈再睜開眼的時候已經看不清面前激動急切的閻王,殿內什麽東西都變成了重影。

他有點惡心想吐,又頭痛得厲害,閉上眼睛使勁搖了搖頭。

他覺得周身都不舒服,不知道是不是被縛靈繩勒傷,四肢和內髒就像被撕裂了一樣,他甚至覺得睜開眼睛就是自己血肉模糊的身體。

閻王上來一把抓住了他,還在緊緊追問:“沈予!屍體在哪兒!說話!”

“在...在...”

沈予喘不上氣,更遑論說話,閻王要是再晃一晃他,他估計真的要吐了。

閻王着急,因而手裏的縛靈繩不斷收緊,沈予痛到無以複加,感覺身上有什麽東西在把自己吸走,也像是要撕碎他,他咬緊的下唇開始滲血。

“好痛...放...放開我...”

而小別墅的地下室裏,江亦行正在承受和他等量的痛苦。

老人一直在虛空中寫字,泛着金光的筆畫一層一層壓在沈予的身上,江亦行站在床邊牽着沈予的手,感覺到接觸的皮膚漸漸恢複溫度的同時也感受到身體裏不斷有東西被抽走。

他不知剝離靈魂有多痛,可現在這感覺就像是生生把他的魂魄剝離一樣。

恍惚中他看到沈予手腕上的束陽激烈的射出明亮青碧的光,幾乎照亮了這整個空間,而那青碧色的光投到周圍的花朵上,又将那花瓣一瓣一瓣的拆開漂浮在空中,江亦行的嗅覺被這甜膩的花香刺激着,神志得以保持清醒。

他艱難地問:“為什麽...為什麽我感覺...”

“別說話,七魄還差最後一魄回歸,保持清醒,沈予才能回來。”

老人寫下最後一個字,筆畫飛到沈予身上,連同之前寫下的六個字一起浮在虛空中,江亦行這才看懂是喜怒哀懼愛惡欲七個大字。随即老人又念了個決,周圍的花瓣開始打着旋将七個字圍在中間,頃刻間那七個字重新碎成筆畫,直直朝沈予的手心、腳心、心口以及眉心撞進去,巨大的沖擊力幾乎把江亦行都掀翻在地。

與此同時,站在地府中間已無力支撐的沈予卻一瞬間消失在地府,消失的時候甚至連一點聲音都沒有,只留着一捆縛靈繩落在地上,提醒衆人剛剛這大殿中間發生了什麽。

閻王一句髒話到了嘴邊又咽下,氣得兩眼一黑差點昏過去,判官上前兩步扶着他,而一邊的孟婆和褚安皆是松了一口氣。

江亦行虛脫地倒在地上,卻還是緊緊的握着沈予的手。老人立在一旁,調整着呼吸緩了一會兒,手一揮,冰床邊一圈蠟燭盡數重新燃起火焰。

此時江亦行還說不上話,他身上的痛苦随着剛才花瓣在空中破碎而消失,伴随而至的是從精神到身體的疲憊。

那老人看起來倒像沒什麽事,氣沉丹田緩緩道:“沈予三魂七魄,兩魂和七魄都歸位,現在只剩一魂,如果那一魂回歸,他将結束生生世世以來三魂殘缺的狀态,變成一個完完整整的人。”

“完完整整的人?”江亦行仔細打量着床上的沈予,發現除了他身上重新有了體溫之外并無異樣,一時沒能理解老人的話。

老人四處看看,埋怨着:“你這怎麽連個椅子都沒有,我這一把老骨頭了。”

江亦行忙從地上站起來,歉意地說:“不好意思,這裏平時也只有我一個人...我去給您拿個椅子吧。”

“算了算了,在下面坐了兩千年上來又坐了一千多年,經常站站也好,你們年輕人不要總開車,五公裏以內都可以走路的嘛,現在你們不是提倡那個——啊,低碳生活。”

“.....”

老人又在地下室走了幾步,拇指在食指中指上掐了掐,笑道:“看來是氣得夠嗆,罷了罷了,多大回事,不就一縷魂麽,跟我計較這麽多。”

江亦行忍不住問:“您是說?”

“聽好了,我剛剛說沈予還少了一魂,這一魂在閻王手裏,你要是想把沈予救回來,還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做。”老人拍了拍肩上的花瓣,将那本厚厚泛黃的書又變在手裏,說:“此前我與你說了,林姓男子是你帶給沈予的一個意外。你和沈予能夠生生世世相遇,但每一世相遇都并不順利,沈予每一世遇見你不都是因為要和你續緣,偶爾幾世是為了從你身上要回他所缺少的一縷魂。

“那個男人,就是沈予這一世在尋找你的過程中出了一點點變故,要不然你說那麽多人,他為什麽偏偏找和你熟識的林啓軒。

“這一世他三魂缺少幽精,我把束陽給你是為了讓他吸收七魄,重新建立魂魄和身體的聯系,并且将你身上的幽精一魂養在束陽裏,時間到了渡給他,這樣他就能以兩魂七魄回到陽間。”

江亦行聽了個半懂,最關鍵的東西他聽明白了,就是那個叫束陽的珠串起了很大的作用,而且現在沈予還不能活過來,因為少了主生命的一魂。

“現在我要去找閻王嗎?去找閻王拿回沈予的一縷魂?”

這個問題其實他想問很久了,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機會,趁熱打鐵決定問清楚眼前這個老人到底是誰,“冒昧的問一下,您是...”

老人聲如洪鐘笑了笑,朝他點點頭道:“之前閻王騙了你也騙了沈予,還差點鑄成大錯,都是因為他這一千多年來因為你們倆實在是苦不堪言,不過這也有我的責任——”老人的目光變得悠遠,一只手背在身後,和江亦行講了一個一千多年前發生在自己卸任時候的故事。

一千多年前,現任閻王等了兩百多年終于等到了晉升的機會,前任閻王還有兩個月就要卸任了,圓滿的完成自己最後兩個月的工作以後就成獨立三界以外的自由靈魂,沈予就是那個時候去地府的。

前任閻王翻開命運薄查看這人為什麽不能輪回,發現是他有前塵未了,想着把這件事辦漂亮了給自己的任期畫一個完美的句號,可就是這個句號,畫了一千年都沒有畫完。

他那時候正在和現任閻王交接工作,交接到沈予的時候他要求把這個人單獨拎出來由自己親自去辦,現任閻王不幹。

他感覺自己被傷了自尊,認為前任閻王是因為質疑自己的工作能力,一言不合就用判官筆強行改了沈予的命運,就是那一筆,掩蓋了沈予第一世和愛人生離死別的遺憾命運,後來連他自己都忘記了。

那時候命運薄認主,它一怒之下叛逃地府,前任閻王來不及處理沈予,慌忙就提前卸任離開了地府去找命運薄,過了整整一千多年,直到一個月前他重新遇到沈予和江亦行,才明白當時的事情前任閻王根本就沒有處理好,不僅如此還讓兩個人相互折磨了一千多年。

他心中有愧,知道現任閻王沒有命運薄原件是改不了兩人的命運的,只能出下下策哄騙這兩個人,所以他才決定插手把當年沒處理好的事情處理好,也算是了卻了一千多年以來的心願。

這兩個人第一世是怎麽生離死別的他再清楚不過,要怎麽讓事情變得圓滿更是心如明鏡。

江亦行聽到最後,總結下來就是面前這個人是前任閻王,是工作經驗豐富,認真負責地地府前任最高領導人。

他立刻就循着本能問了一個問題:“那命運薄在您的手裏,您為什麽不直接修改?”

前任閻王皺了皺眉,沉默片刻道:“地府三大法器,命運薄,判官筆,夢回燈,像沈予這種第一世帶着莫大遺憾離世的人,要改變過去的命運這三樣東西缺一不可。”

“那閻王會借我判官筆和夢回燈嗎?”江亦行問。

“借?哈哈哈哈哈,不可能。”前任閻王大笑着把手中的那本書扔至半空,翻到沈予和江亦行姓名的那一頁又說:“命運薄流落人間的時間太長了,它遲早回到地府,但是我可以拿給你拿去還給閻王做個順水人情。”

話音剛落,命運薄就直直朝江亦行飛過去,他趕緊退後兩步接住,把書一反過來就看到了用金色的線連接起來的兩個人的名字。

他還沒來得及看內容,僅是看到這兩個名字連在一起就彎起嘴角笑了。

前任閻王瞥他一眼:“時間不多了,別站在那裏傻笑,胎光七日不回,束陽也鎖不住他的兩魂七魄,趕緊找閻王去吧。”

江亦行把命運薄合上,心中還有一個疑問,猶豫着不知道怎麽開口。

“怎麽,想問束陽是什麽東西?”前任閻王走到冰床邊查看束陽的狀況,道:“束陽曾經是——是沈予第一世的時候,那個人的東西。”

不知是不是進了夢回燈的後遺症,還是這兩天經歷的玄幻的事情太多了,江亦行的腦中最近一直有很多記憶碎片,在他腦子裏橫沖直撞的就是無法組合成清晰可辨的畫面,聽前任閻王這麽一說,他好像對這東西有了點奇異的熟悉感。

“我好像......”

前任閻王擺擺手打斷他:“行了行了,地府有你需要的答案,不要耽誤了快去吧。”

江亦行臨行前不放心的又請求前任閻王在地下室加了結界和一層屏障,确認沈予躺在這裏萬無一失後,服下前任閻王給的一顆護體藥丸,瞬息之間就被他送到了寒冷陰森的地府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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