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許茶茶也曾經有過快樂圓滿的家庭,只可惜它太短暫了,記憶裏的歡聲笑語溫馨甜蜜仿佛只是泡沫,戳一戳就破。

父母離開後,她被分到福利院住過一段時間,那是她第一次和那麽多同齡人同吃同住。

穿舊衣服吃湯水稀飯,這些許茶茶都不在意,她甚至想過,除了家人以外還有人願意收留她,這已經是上天給予最大的饋贈。

她還記得那天她照常捧着書,在午睡時偷溜到天臺上,結果卻被一群拉幫結派看着比她年齡大不少的孩子尾随。

一開始許茶茶還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對的是什麽,很快她聽見陽臺的鐵門被狠狠關上,吱呀發出的唉嘆聲仿佛是在可憐五分鐘後的她。

先是有一個男孩拽起了她的衣領,用手大力将她的臉頰往兩旁拉扯。

“裝裝裝!有什麽好裝好學生的的!快點給我滾出去!這是我們的地盤!”

“仗着年紀小臉蛋漂亮,以為撒撒嬌就可以得到院長更多喜歡,等着吧,等我去告你的狀,你很快就被她讨厭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許茶茶的父母都是勤快實在的老好人,所以她從小接受的教育就是謙虛善良,要學會多包容他人。

于是很可笑的是,她那會兒沒有第一反應去責怪打她的那些孩子,而是想,自己是不是做了什麽不對的事情,惹得他們不開心了。

“憑什麽一個新來的可以得到加餐,給我好好跪着!說哥哥姐姐對不起我向你們賠罪!”

手裏的書被丢在一邊,還被人洩憤似的踩了幾腳,許茶茶目光落在上面,呆呆地聽着那些人的話。

然後她“啊”的想起來,似乎是她在上次的學習測驗中考了第一名,按照規定被獎勵午餐加雞腿和火腿蛋。

所以就因為這個,她就要被這樣對待麽。

之後許茶茶再也沒考過第一,也再沒在午睡時偷溜出去過,但那些人的舉動卻變本加厲。

某天晨練過後,院長沉着臉把她喊進辦公室,她拿出一條鑲着紅寶石的吊墜,告訴許茶茶這是從她枕頭下搜出來的。

許茶茶搖頭否認,“我沒有拿。”

“真的不是你嗎?”院長的表情看起來不如許茶茶記憶中那麽和藹了,“你不是還誇過這條項鏈好看。”

年幼的許茶茶愣住了,她看着院長冰冷嚴厲的眼神,覺得自己身體的溫度也跟着被抽走,肌肉僵硬地說不出話。

她不懂,為什麽自己說的話沒有人願意相信。

“看到了吧,你就是個沒人要的垃圾。”那天午休許茶茶又被那群人帶出去。

她現在還記得那張一張張稚嫩的臉是怎麽擠出的陰狠表情,瞪大的眼睛裏寫滿了對她的詛咒,“去死吧,這裏不歡迎你。”

孩童的惡意往往是最直白最刺痛人心的,就好比成年人揮刀的時候可能還會猶豫片刻考慮後果,但他們不會。

在福利院的日子并不長,可許茶茶卻覺得那是她人生中,最漫長最難熬的一段時光。

“茶茶?”溫沐白的聲音将她從記憶中抽出,她擡手在許茶茶眼下蹭了蹭,“別哭。”

許茶茶擡起酸澀的眼睛,與溫沐白的目光對上,她看見對方眼底的擔心與柔意。

她就那麽靜靜望着,兩人都沒說話,那雙墨黑的眸子仿佛變成了許茶茶唯一可以呼吸的窗口,她伸着脖子長長地吸了口氣,抓住溫沐白的手。

“我要是早點遇到你就好了,姐姐。”

溫沐白無法忽視小奶包身上轉瞬即逝的脆弱,她低頭問,“是不是不想去福利院?”

“沒有。”

“姐姐答應你每天都去看你。”

許茶茶搖搖頭,揚出一個笑,“真的沒有姐姐,茶茶最喜歡和小朋友玩了,福利院裏應該有很多小朋友吧。”

溫沐白目光在她臉上打轉,小姑娘強撐出來的笑容騙不過她的眼睛。

頭一次有那麽埋怨自己的情緒,為什麽她是十八歲而不是二十八歲。

如果是那樣的話,她可以給這個孩子更多。

……

許茶茶估計是真的累到,洗完澡聽溫沐白講了一會兒故事後,就困得睡着。

溫沐白把她抱到床上,蓋好被子,拿着手機走到陽臺外。

指尖在通訊錄“父親”兩個字上停留一下,最後還是往上滑,撥給了那個女警察。

“喂,您好?是孩子出什麽問題了嗎,我現在過來。”

“不是,她很好,已經睡下了。”

“那你是想說讓她不去福利院那事?”

“也不是。”溫沐白搖搖頭,“我是想問問您知道四年前,A市許家長女的走失案嗎。”

“許家……有點印象。”當時這事上了社會新聞,警察局也很重視,距離A市的城市都張貼了尋人啓事,電視上也是循環播報,但随着時光推移,還是和大多數兒童走失案一樣,淹與千萬未解案件中。

“許家的女兒失蹤時三歲,而且背上有蝴蝶胎記。”溫沐白說到這頓了一下,似乎是給對方思考的時間,“晚上我幫茶茶洗澡的時候,也在她身上看到了類似的胎記,而且根據鄰居描述,她剛被那對夫婦接回家的時候,差不多也是三歲的年紀。”

“你等等。”那邊傳來噼裏啪啦的鍵盤聲,聽筒裏安靜了一陣,女警察的聲音才重新響起來,“不止這些,我查到那對夫婦曾經在A市務工過,但四年前雙雙辭職回了鄉下,像是故意在躲避什麽一樣……”

溫沐白從她的語氣中感覺出對這件事的重視,心裏那股勁松了一些,“所以可以麻煩你幫忙聯系一下許氏夫婦嗎,據我所知,他們應該還沒有放棄尋找這個女兒。”

“當然!我現在就回警局。”

“謝謝您。”

“沒事,這本來就是我的工作,你早點睡吧,好好照顧那孩子。”

“嗯,我會照顧好她的。”

挂掉電話,溫沐白又站在陽臺吹了會兒風。

從這看下去是民宿前院裏的一棵老樹,葉子很茂盛,藏身其中的蛐蛐兒叫得正歡。

她盯着那棵樹,思緒仿佛也跟着它的枝幹延展開來,她開始幻想如果茶茶真是許家丢失的那個孩子,如果她沒有被弄丢,現在是不是正穿着漂亮的公主裙,被媽媽牽着手去各種聚會晚宴。

“看,這就是我們家茶茶,小不點屁點大但嘴巴可甜了,黏人得不行。”

溫沐白甚至能想象出許母的語氣,還有她看起抱怨實則暗地炫耀的小甜蜜。

可惜沒有那麽多如果。

不然她和許茶茶的第一次見面,就不會是這個對于許茶茶來說充斥着淚水和傷痕的小鎮。

也許是在某個晚宴上,衆星拱月的小公主被牽着走到她面前。

“茶茶這就是溫爺爺的大孫女,小時候還抱過你,快叫姨姨。”

溫沐白喝完杯子裏最後一口水,也收回了思緒,然後蹙着眉很輕地說了聲。

“那還是叫姐姐的好。”

她起身回到房間拿出素描本開始練習,這是她的習慣,每天至少練夠十張才會睡覺。

在學校的時候光每天的功課就足夠她做到十二點,但依舊不會停止,畫到晚上三四點都是常有的事情。

不過這件事溫沐白是瞞着家裏人做的,他們的希望是她去學商,将來好繼承家業,所以把路從小一步步都給她鋪好了,半步都不許她走偏。

“咔嚓——”鉛筆在本子上畫下重重一筆後被折斷。

溫沐白面無表情地撕掉那頁,然後重新拿起一只削好的筆。

她甩甩頭,抛去那些雜念,偏頭看見在床上縮成一團的許茶茶,手下的筆随心而動。

草草幾下框出人形,是具又瘦又小的身體,溫沐白着筆開始勾勒她的臉。

淡眉翹鼻,濃密的長睫同鴉羽一般,最後她動動手指,在那純真甜美的臉加上一抹肆意的笑容。

最後一筆完成,整張畫頓時有了生氣。

溫沐白的手沒停下,握着鉛筆,沙沙在畫右下角寫上一行字。

——願你身上永有光明籠罩。

一畫起來,溫沐白就有點收不住手,等她覺得手酸放下筆的時候,外面天都快亮了。

她起身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打開手機原本想看眼時間,卻掃到那女警察給她發來的消息。

【許家那邊已經聯系上了,因為這個胎記比較少見對方很重視,明天就會派人來取茶茶的DNA去作鑒定,送去加急一天之內就可以出結果,福利院的事情等結果出來之後再說,你和孩子都安心睡吧。】

溫沐白慢吞吞将水咽下,手指動作,發出去一個“謝謝”。

在指針靠近“5”之前,溫沐白終于準備睡覺,她洗漱了一下,拿出背包裏的藥膏打開,往白天被曬得比較嚴重的臉部和脖頸塗了厚厚一層,然後拿起另外一張薄毯坐到床邊。

她剛躺下,原本蜷縮成一團的小奶包展開身體,朝她靠過來。

軟嫩的臉蛋貼着她的胳膊上下蹭了蹭,嘟嘟囔囔地呢喃道,“好香……姐姐抱。”

溫沐白偏頭聞了聞身上的氣味,除了民宿同款沐浴露聞不出別的。

不過……

她伸出手,托着許茶茶的背把人攬進懷裏,手掌在她細軟的發上輕拍,“抱了,睡吧。”

懷裏的人小嘴砸吧砸吧,好像真的聽見她的話似的,呼吸逐漸變得規律,重新進入深層睡眠。

溫沐白将下巴抵在她的頭頂,聽着耳邊的呼吸聲,心情好像逐漸膨脹氣球,輕飄飄地升起。

希望明天過後,這個孩子身上發生的都只有好事。

從不相信上帝與神的她,這麽祈禱着。

……

第二天一早許茶茶就醒了,因為之前在那對夫婦家裏,她每天天不亮就得起來幹活,生物鐘已經定下。

睜開眼她就發現自己正用一種十分恬不知恥地姿勢,抱着溫沐白占便宜,她屏住呼吸瞄了眼正在熟睡的溫沐白,然後慢慢地把翹到人腰上的腳收回來。

屁股往後挪了點距離,等挨得沒那麽近了,許茶茶才重新躺下,側過身子,腦袋疊在手心上睜着滴溜圓的眼睛欣賞溫沐白的睡臉。

不知道昨晚她是幾點睡的,眼下已經泛起了淡淡的青色,皮膚原本就白,現在更是透出一種病态的顏色,腦後的長發散亂地撲在枕頭上,卻有種電影鏡頭裏造型老師擺了半天都擺不出的美感。

其實溫沐白的長相很溫柔,眉形和唇都帶着江南女子的溫婉,只是那雙眼睛帶了太多的鋒芒,冷冷将人掃上一眼,多洶湧的熱情都會被瞬間澆滅。

但她太耀眼了,即便知道沒有好下場,還是會有大批的飛蛾趕着撲火。

許茶茶上輩子五歲就開始做童模,一直在圈子裏混到臨死前那刻,見過的漂亮女人,不論國家人種,多得數不勝數。

說實話還沒有哪個像溫沐白這樣,塞在人群裏,她一眼就能瞧見,瞧見了還挪不開眼的出衆。

突然想起來蔣潘潘那句諷刺溫沐白追求者的話,許茶茶自嘲,她可能也有點那種心态。

越是不理人的,她越是想靠近。

畢竟沒誰能抗拒的了,高嶺之花那股罕見的柔情。

“我這算不算作弊?”

要不是這身小屁孩的皮囊,估計溫沐白在大街上撞見她,正眼都不會給一個,哪能像現在,她還能厚着臉皮喊人姐姐求抱抱。

真好,厚臉皮真好。

許茶茶半點沒反省自己的意思。

她保持這個姿勢欣賞美人睡眠圖大概半個小時,終于忍不住站起來動彈。

腳上的傷踩地的時候還是會疼,許茶茶輕輕“嘶”了一聲,光着腳丫在房間裏找筆。

找到之後她又随手從桌面上拿了一張民宿的宣傳單,跪到茶幾前,拿手握着筆用力往上寫字。

怕被人懷疑,她還故意把字寫得歪七扭八的。

寫完之後,許茶茶把那張宣傳單整齊疊好,悄悄塞進溫沐白的行李箱裏。

做完這一切她才蹑手蹑腳地爬回床上,一蹭一蹭靠近溫沐白身邊,不過這回很克制,只是拿手抓住她短袖的一角,牢牢捏着然後閉上眼,享受她以為的兩人最後的相處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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