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奧斯卡并不是沒有良心的小狗,相反,它念舊情念的可怕。

撿到它的那天晚上,安嶼剛剛退出當年最火的選秀比賽,那是她參加的最後一場選秀,從此她的明星夢就要斷送。

彼時裴牧遠還不是她的男朋友,兩人之間的關系還處在盟友的階段。安嶼為了拿到一筆快錢,聯合另一名選手炒作後退賽,裴牧遠是智多星一般的“幫兇”。

安嶼很難忘記這個夜晚,她從城堡一般的美少女集中營裏走出來,拖着海蘭給她買的那個象征着大紅大紫的豔麗行李箱,從身後那場瘋狂熱鬧的大party走向慘烈的孤獨的敗局。她無比清醒地知道自己放棄的是什麽,卻對未來将走向何處感到困惑和迷茫。

裴牧遠形容她當時的樣子像一只斷尾的壁虎。

安嶼沒想到這人會來接她,故作灑脫的跟他打招呼:“嘿,帥哥,收到錢後想幹嘛?”

裴牧遠也是“分贓者”。他紳士地接過安嶼的箱子,說還沒想好。他知道安嶼需要錢是為了給媽媽治病,而安嶼當時對他一無所知,只是暗自揣測他八成是個家境堪憂的窮困學生。

“為什麽要一個那麽具體的數字,228761……”裴牧遠低聲地清晰地念出這筆錢的數字。

安嶼的退賽換來另一位選手的晉級以及出道,她的條件就是要這筆錢。裴牧遠分到的沒有她多,他提供的是節目策劃方的人脈以及他親手寫下的公關稿和營銷號造勢文案。

四周有溫熱的微風,有蟬鳴叫,本該是惬意的夏夜,安嶼擡頭看天,沒有應景的星空。她甚至在絲絨般的藍黑色裏看到散了又聚的烏雲。

她坦誠地對裴牧遠說:“可能是想讓自己記住,我所放棄的東西,它的價值僅僅就只是我媽的救命錢,我一分也沒有拿去貪圖享樂。”這樣就不存在任何遺憾和後悔。

她很少有這麽認真說話的時刻,大概是因為裴牧遠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連朋友都算不上的合作夥伴。

裴牧遠聽後沉默良久。安嶼為了打破尴尬正要說點什麽,他突然屈起食指,用指關節輕柔地在她的眉心處刮了一下。

男孩的骨節透着微涼,深色的眼眸裏是被路燈點燃的暖意。這樣一張好看的臉,稍微露出一點笑容,就容易懷春的少女動心。

他說:“小時候我奶奶給我算命,說我天賦異禀,能替人排憂解難,這一下,叫厄運退散。”緊接着,他又攤開手掌,在女孩的頭上虔誠拍了三下:“這三下,分別叫苦盡甘來、觸底反彈、萬事如意。”

只可惜安嶼從來都不是懷春的少女,她從小就不愛看言情小說和偶像劇,沒有半點接收浪漫信號的本能,反倒是一把抓住裴牧遠的手腕,踮起腳尖在他的頭上重重地還了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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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道:“真是好有緣分哦,我小時候我也奶奶也給我算過命,說我長大後如果遇到一個在我頭上拍三下的男孩,那就是遇到我的白馬王子了……”

她說這話的認真樣子比裴牧遠還要虔誠,裴牧遠還來不及作出反應,她甜甜的笑容就立刻消散,她發出“yue”的一聲:“這種哄小孩兒的戲碼,騙騙小女孩也就罷了,姐姐可不吃這一套。”

裴牧遠空讀萬卷書,這個時刻竟找不到準确的形容詞來描述眼前這個姑娘。他第一次見她,就是她跟另一個女孩在密謀這場炒作,她自毀前程的那股狠勁讓他颠覆了對一個十九歲少女的認知。

他只好說:“想吃點快樂的東西嗎?”

裴牧遠把附近一家便利店裏所有高熱量的食物全部買給安嶼,這是安嶼在封閉訓練營裏的三個月想吃卻吃不到的東西。

兩個人坐在僻靜街道的馬路牙子上,安嶼把鞋脫了,腳掌感受着柏油路地面的粗粝。她一只手拿着炸雞,另一只手握着冰可樂,吃得不亦樂乎。裴牧遠就這樣靜靜地看着她吃。

奧斯卡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它被炸雞的香味吸引,試探性地嗅到了安嶼的跟前。沾滿污漬又打結的毛發,受傷的右耳,看不出具體品種,都是流浪狗的特征。

餓了很久的小狗誠惶誠恐,在安嶼一米之外的地方來回打轉,最後呆呆地趴在了地上。

“好可憐,它一定是被萬惡的人類欺負過。”安嶼慢慢地起身,把一根完整的雞腿輕輕地放置在離小狗十公分的地方。

女孩的體态十分輕盈,動作又帶着十足的誠意。她沒有選擇丢,也沒有對小狗招手讓它過來,而是親自把鮮美的食物奉上。

小狗狗果然感受到她給出的平等與尊重,有了安全感,它小心翼翼地靠近雞腿,最後撲過去的那一刻像獲得寶藏。

裴牧遠的眼睛在安嶼彎腰投食的那個瞬間按下了快門,一整晚女孩這個姿态都在他腦中盤旋。

安嶼在舞臺上留下過的諸多曼妙身姿,但都超越不了她這一刻的美。

後來,小狗跟着他們走了整整八百米時,裴牧遠轉過身,把散發着臭味的小可憐抱進懷裏。

他白色的T恤上很快就粘上了污漬,但他毫不在意,反倒對安嶼說:“你給它取個名字吧。”

奧斯卡大概在他們倆叫這個名字的第三個月時才會有回應,裴牧遠說,它是因為沒有忘記自己本來的名字和主人。它連續一個月郁郁寡歡,即便耳朵的傷被治愈,身上的毛發重新變得漂亮,它也依舊不快樂。

它開始對裴牧遠和安嶼撒嬌,是在裴牧遠刻意将它寄養到寵物店三天之後。安嶼起初大罵裴牧遠這個方法沒人性,可當他們從寵物店接回奧斯卡,感受到奧斯卡的眷念和依賴之後,安嶼又收回了對裴牧遠的成見。

同意分手時,裴牧遠只問了安嶼一個問題:“你要奧斯卡嗎?”

“不要。”安嶼當時已經懷孕,她理性地判定自己沒有同時養育兩只幼崽的能力。

但裴牧遠不知道她的壓力,只覺得她是真的狠心。

安嶼離開後,奧斯卡連續兩周食欲不振,它把安嶼遺留在家裏的舊物咬爛,可在裴牧遠想去扔掉這些破爛物時又狂躁地阻攔。

可憐的奧斯卡,它可不是沒有良心的小狗。

裴牧遠有時候還真羨慕奧斯卡,痛過恨過也就忘了。它再見到安嶼跟見一個陌生人無異,即便很快又跟安嶼建立新的情感連接,也不會想起舊日的傷疤。

安嶼是一個稱職的助理,她工作的時候旁若無人。給祝賀熨燙完三套衣服後,她回過頭去看,原本裴牧遠坐着的地方只剩下被拴住的小狗。

于是她大膽地走過去,帶着和當年同樣的小心翼翼,蹲在了奧斯卡的腳邊。

“嗨,你這幾年好嗎?”她伸出手掌,順着奧斯卡的頭頂往後背撫摸,又說,“嘿,胖狗,你可真是越來越胖了。”

奧斯卡卻從始至終沒給反饋,它懶洋洋地趴在地板上,半阖着眼睛,對眼前人的挑逗不主動迎合也不拒絕。

“Sorry……”安嶼輕聲地拉長音節,但立刻又威脅道,“臭小狗,不許恨我。”

接着她拿出手機給奧斯卡看了張照片,又自言自語幾句。

裴牧遠和祝賀回來時,安嶼正好把手機收起來,站起身,她走遠幾步,去整理那個一點也不淩亂的臺面。

“靜靜,你順便把體溫計找出來,裴老師好像發燒了。”祝賀在她身後交代。

祝賀嬌弱的很,每逢換季都難逃感冒發燒的厄運,為了方便,安嶼前段時間剛把他的體溫計換成了耳溫槍。

看到安嶼拿過來的是耳溫槍,祝賀玩笑道:“呀,沒白訛我錢啊,懂得更新裝備了。”

安嶼“呵”一聲,先把耳溫槍對準祝賀測一下。

“別鬧。”祝賀本想抓住她的手腕,結果握住了她的手指。

兩人再次在裴牧遠的面前上演了一出男愛豆和女助理之間沒有分寸感的親密戲碼。

“這玩意兒怎麽用?”祝賀接過耳溫槍卻不會用,又丢給安嶼,“你來吧。”

“不麻煩。”裴牧遠眼疾手快地把安嶼手上的耳溫槍拿了過來。

安嶼的掌心被他冰涼的指尖劃過,她背過手去,又去搗鼓那堆其實根本就用不上的衣服。

“呀,38度8。”她背後傳來祝賀的驚呼。

又聽見裴牧遠笑道:“多吉利的數字。”

“靜靜,我記得你包裏有小孩兒的退燒貼來着。”祝賀說着話就去翻安嶼的包。

“沒有!”安嶼這句語氣有些着急。

她飛快地走過去,想制止祝賀的行為,但祝賀已經搶先一步,從她包裏翻出了一個兒童退燒貼。

之前的退燒貼早就被她從包裏取出,這個新的是誤以為她發燒的安徒生,今天早上在她出門前偷偷塞到她包裏的。

“能用嗎?”祝賀問她。

“不能。”

“也是,小崽子的東西大人用了肯定沒效果。”祝賀碎碎念,邊念邊從安嶼的包裏順了塊安徒生的小餅幹,他對裴牧遠說,“這裏也沒有退燒藥,還是趕緊去醫院吧,我讓我助理送你。”

裴牧遠的注意力顯然不在祝賀的話上面,他視線落在那個被丢掉的餅幹包裝袋上。敏銳的洞察力讓他察覺到不對勁,安嶼的包裏為什麽有這麽多小朋友的東西。

他知道安嶼的大姐安寧沒有生育能力,而安可年紀尚幼,那麽這些小孩兒的東西是給誰準備的?

“頭有些暈,那我就先走了。”他虛弱地跟祝賀告別。

“靜靜,你去吧,他帶着狗多不方便呀。”祝賀又交代道。

牽着奧斯卡跟在裴牧遠身後走出攝影棚時,安嶼在心中感嘆,下雪天能有什麽好事發生呢。遲早有一天,她會搬到永不下雪的城市裏去。

在漫天飛雪中走了幾步之後,安嶼把狗繩塞回裴牧遠的手中,毫不留情地說:“我知道你有一百種方式可以讓自己降溫,你從來不進醫院,不打針不吃藥。那就……祝你好運。”

“我能有什麽好運。”裴牧遠一把抓住她的手。

奧斯卡跳上一邊的花圃,又跳下來,樂此不疲。它歡脫的行為襯托出它兩位主人的靜止。

安嶼被動地看着裴牧遠的臉,他漂亮的眼睛裏又出現亦真亦假的脆弱。

很快,裴牧遠收回手,掩面一頓猛咳。

待他平複下來,他把狗繩重新塞回安嶼的手中:“要走,就把這個拖油瓶也帶走。”

拖油瓶……OK。安嶼牽着奧斯卡轉身就走。

誰承想,才剛走了十米遠,奧斯卡就掙紮着要回到裴牧遠的身邊。

最後是裴牧遠走上前去,抓住安嶼連帶狗,一同塞進旁邊的一家便利店。

“我要喝一口熱的。”裴牧遠接過安嶼的包,把自己的錢包丢給她,将她推向收銀臺,自己找了個位置坐下。

安嶼帶着萬千的不情願和複雜到糾纏不清的情緒立在收銀小妹的面前,整整一分鐘沒說出話來。

裴牧遠落座後,快速地檢閱了一番安嶼的包,令他心驚的是,裏面出現一張幼兒園意向調查表。

屏氣凝神,他懷揣着六歲那年,第一次參加速記比賽時的緊張心情,把這張意向表拿了出來。終于,在看到家長姓名寫着安嶼兩個字的時候,臉頰的溫度驟然下降。

他放下一顆心。還好,不是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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