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漫畫少年

大白狗搶在那人之前跳入屋內,甩着濕漉漉的全身,在屋內不停的轉。

媽。老大像是松了一口氣,輕聲喚着,表情也松懈下來。

她的母親一臉鐵青,瞅了她一眼。眼中沒有半點心疼,只是用斜斜的目光瞪着她,然後撞開她,走進了內屋。老大被撞得倒退了幾步,一個踉跄一屁股坐在地上,疼得眼淚在眼中打轉。

嬰兒的哭聲變成了抽泣,慢慢的沒有在哭,可是內屋的二舅媽也沒有出來,屋裏多了一份安全,可是死一般的寂靜讓人心冷。

出家的人已歸家,尋找出家的人卻還不知所蹤影,身在其中,在夾縫中的人卻無能為力的不能為所有人牽起一條線,似乎連辯白都不敢。

祁夢望向門外,漆黑一片,不知阿公阿婆手中的手電筒,電池油所剩多少,若無多或已沒有,那怎麽辦,如何翻山越嶺過鴻溝,才能看見家。

我去外面叫叫阿公,老婆,你爸爸也一定會聽到的。小祁夢看看身邊的兩個妹妹。

我們一起喊,他們才聽得見。

好。

門前梨樹下,雨滴冰涼冰涼的打在她們身上,在黑夜中一驚一動。

阿公(爺爺)阿婆(奶奶)二舅(爸)回家吧。三人的聲音穿透被黑色籠罩的迷霧,引得周圍鄰居的狗,不停的叫,偶爾有手電筒的光穿過樹林,若隐若現的閃過她們家的位置,又迅速消失。小祁夢知道,消失的光下面還站着一個人,一個想聽得她們家故事的人,她會擇一處隐蔽的地方,收起手電筒,蹲下身子,一直蹲着,直到聽到她要聽到故事為止。

那個人就是祁夢的大舅媽,她每次都是幸災樂禍的,假惺惺的同情,同情她妯娌第三胎還無法生養一個兒子,常常被老公數落,同情她小叔子常常被性情古怪的弟媳折磨得狼狽不堪,她還同情祁夢這個外姓人,同情她承受着不該她承受的無數個擔驚受怕與莫名其妙,她每次都是樂在其中,她把這些當成消遣生活的方式,生活必不可少的調節劑。

阿公……..

住嘴。二舅媽手中拿着的煤油燈照在她嚴肅的臉上,黃色的眼珠盯着祁夢,一動不動。

給我進來。壓抑的聲音帶着憤怒。

二舅媽,阿公阿婆還有舅舅一定還在尋你,天黑了,沒有燈,他們看不見路,找不到回家的路。祁夢說完,緊緊的咬着下嘴唇,手緊緊的捏着兩邊褲縫,小心翼翼的看着站在煤油燈旁的,眼中憤怒的二舅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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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畫,祁寒,給我進來,我再聽見一聲,定打斷你倆的腿。說完轉身,帶着僅有的光源,消失在門邊,口中決絕的語氣像是下了命令,然而這話是說給祁夢聽的,沒有她,兩個小表妹連門都不敢出。

黑暗中她們或許相視着對方,卻默默的不敢出聲,站在原地抖擻着身體,再也不敢出聲半句。

咱們進屋吧,他們應該在回來的路上了。小祁夢咬着嘴唇,說話的時候,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兒,摸黑着用手扶着兩個表妹的肩,往屋裏走。

夢,我怕,我怕外婆的相片會眨眼。六歲的祁寒壓低聲音,輕輕的說着,停下腳步,轉頭看着祁夢。

沒事兒的,我們在外面這間,不進去。

可是,祁寒,外婆的相片真的對着你眨眼了嗎?祁畫附和着問,語氣中帶着擔憂與恐慌,微微的側頭看着自己的妹妹,不可置信。

嗯,她還笑了!

祁寒,別說了,是你眼睛花,才看錯的。祁畫大步的走在前面,到門口卻又停下腳步,不敢往前,心中的疑惑無法消解。祁寒臉上的表情也讓她害怕。

別說了,小寒,待會兒被你媽媽聽見,她又該生氣了。

可是……

我們都知道。

六歲的孩子口中沒有哭與鬧,用一種老誠的語氣像講一個故事般,她只需要同伴的認同。她甚至都還不知道害怕是什麽東西,但常年經受的恐吓,心中早就不再是六歲孩子的那種無理哭鬧。

她知道哭鬧只會飛來橫禍,殃及每個人。

六歲,她甚至害怕聽到哭聲,那樣她會頻頻發抖,心中戰栗。

這件事直到現在,她們仨在一起讨論的時候還會心生後怕,一個沒有溫度的所謂的家,她們曾一起取暖,長大至今,依舊情同親生姐妹,只是她們都不會再提及那些可怕的童年夢魇,偶爾時,也會讓氣氛變得緊張壓抑。

所謂幸運的人一生都被童年治愈,而她們則需要花大把的時間來治愈童年,趕走那些陰霾,不幸已占據她們青春中的所有時光。

總是無法彌補那些開滿花朵的年紀,成為她們共同的遺憾,如今她們依然想在那份缺失裏找回些什麽,可是似乎祁夢就一直都不順,她總是錯過,迷迷失失的走進大森林,找不到出口何在。

或許她的不幸,從投胎那一刻就開始,或許也不能說是不幸,她的父母健在,或許說只是她一貫的讓自己不幸,自己為自己編織的暗籠,無法跳脫出來。

她可以過得很好,但她永遠無法成長到可以承受所有打擊她的事,她無法原諒過往與現在,那個站在黑暗中眺望光明的人,而又不敢伸手觸碰光明的人。她無法接納自己,一個懦弱無比的自己,面對一切的發生,永遠只能做一個旁觀者的自己。

那天夜裏,阿公阿婆回來的時候,全身都濕透,濕透的衣服又被體溫烘幹,濺在臉上的泥土,已經起殼,順着臉部肌肉的顫動,已經掉落一部分。他們回來,就坐在二舅媽的家中,自始至終都沒有說一句話,只是面無表情的坐着。

只是阿公不停的掏出懷裏的表,不停的看時間,臉上神色焦急。

二舅如今還沒回來,他一定覺得自己罪大惡極,所以想要誓死找到舅媽才回來。

他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夜深人靜,家家燈火早已熄滅,只有自家的家中亮起一絲微弱的光,隐隐約約。他除了膝蓋以下的部分,全身都是幹的,他不像是淋雨在到處尋找的人。

他回來,阿公阿婆便牽着祁夢走了。

他們彼此之間,依然一句話都沒有說,甚至連眼神都沒有交彙過,他們都面無表情,像是各自在忙自己的事一樣。

直到後來才知道,二舅媽根本哪兒都沒去,她出門的時候感覺天要下雨,便躲在了豬圈的二樓,堆幹草的地方。她就一直睡在那兒,聽二舅出門的時候與祁夢說的話,她還憋嘴,露出心酸的表情,所以她家老三第一次哭的時候,她就在外面不動聲色的聽着。

她看到下大雨,大雨中手持一把暗光的兩個老人,神色匆匆的離開,她到嘴邊的話又吞了回去,她想試試,這所謂的婆家人到底對她有幾分真心,幾分假意,也想讓他們體驗一番被人丢棄的感覺,她覺得這是他們應盡的責任,為的便是他們沒能教育好自己的兒子,終于與她争吵,讓她吃盡了苦頭。

可她怎麽就不知道,争吵對于他們而言不過是家常,而對于老人與孩子卻是致命的傷害,她們自此不敢與你互述心事,不敢與你争吵,不争吵不代表她們乖順,而是她們打從心底裏害怕你,那些無窮無盡的害怕到最後會堆積成恐懼,變成一座無形的小山,久久的積壓着她們。她們會失去安全感而變得無比自卑,卻又害怕別人看透時假裝傲慢。她們無法辨別大人争吵時的真真假假,到最後通通都會被歸為災難。她們就是活在災難中不停逃避戰争的孩子,手無寸鐵。

書上說一家人相親相愛,可是,她們從來就不知道,一家人是可以相親相愛的。倒像是為了生活,被一條解不開的生鏽鏈條,活生生的捆綁在一起。

翌日,龍廟的半山之上,祁夢先睜開眼睛,看着躺在自己身旁,卻又沒有越過邊界的林言,她把手杵在太陽穴處,看着睡夢中熟睡的林言,嘴角輕輕的往上揚,露出月牙彎彎的弧度。

他的眉骨處稍比別人高一點,眉毛比別人長一些,拖到眼尾的後面,睫毛長長的蓋在下眼皮上。像極了漫畫中安靜的少年,靜靜的躺着,就足以讓人動了心。

看夠了嗎?林言微微的睜開眼,笑着看着一臉羞澀的祁夢,她放下手與林言四目相對,靜靜的看着對方,沒有說話。

這樣靜靜的躺着不說話,挺好的。祁夢深情的看着如漫畫一般的少年。

不好,你不說話我會害怕。林言臉上加了幾分嚴肅,定定的看着眼前的人,因為他知道,祁夢只要生氣才不會說話,只有對一個人無話可說的時候才不會說話。

怕什麽,我常常一個人不喜歡說話。

那是沒人願意說,以後我天天纏着你說,到時候別不理我,嫌我煩。林言伸過左手,将她搭在臉上的碎發別在耳後。

你有那麽多話嗎。祁夢換了個姿勢,把手枕在臉下,眨巴的眼睛看着對面溫情的林言。

我什麽都沒有,就話多。祁夢笑了,林言也笑了。

清晨微涼,清風卷起白色輕紗飄飄灑灑,帶着甜甜的味道,散落房間的每個角落。祁夢從床上翻下身,打開玻璃門,昨夜就半開半掩的窗戶,門被打開的那一剎那,風吹起的輕紗包裹住她身體,身影在一片逆光中輪廓清晰。輕紗打在她的臉頰,她擡起手輕輕的撥開,此時日出已映着一片橘紅色,露出半邊臉,與祁夢的臉一般,染上緋紅。

房間裏一切都變得安靜,唯有那個身影與輕紗裹纏在一起,難分難舍,林言用手杵着腦袋,聆聽着風聲與手摩擦的聲音,看着白色輕紗中慢悠悠走出來的人,聽着波浪起伏的風聲,似乎就如他此刻的心跳,平靜,安穩。

被大風吹起的地面,稍作平息,輕柔的聲音随着白色輕紗徐徐落地,祁夢邁開腿,走到陽臺上,雙手扶着把手,瘦小的背影透過輕輕扭動身體的白色輕紗,映入林言的眼中,不知為何,林言看到那個瘦弱的背影,心中會一陣一陣的揪着疼,遠遠望去,并感覺到她是不開心的,與生俱來的那種悲傷感,太容易被身邊的任何事勾引起。

太容易帶走一個人的陽光,倘若他不夠堅定,倘若他內心陰暗潮濕,倘若他無法抗拒灑下微笑的那一片魔法力,淡淡的悲傷。

估計這世上沒有一個人完全是陽光的味道,每個人都會有很多面,只是每個人與這世界相處的方式不同,便有了不一樣的成效。

林言想要愛祁夢,得做好與黑暗之源相處的準備,倘若想要與她共生于陽光之下,或許得付出連你自己都不得而知努力。稍有不慎,容易跌入萬丈深淵。

但這世上真的有一個人願意為一個人付出一些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努力,或許還會付諸東流。憑借一份喜歡可以做到任何境地,或許也不過是在原地打轉,編制一些彩虹般的存在罷了,總有一天随風散盡,生活會再一次回到起點。

林言起身,穿過白色輕紗,把自己的外套披在祁夢的身上,他們相視一笑,一起望向遠方。

屆時,紅透半邊天的日出,已有了點點的溫度,湛藍色的天空沒有一片白雲,遙遠且幹淨,神秘而倔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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