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主仆有別 我怎麽是一個人,我還有妹妹……
路介明遲疑了半刻,最後還是伸手接下了那些瓶瓶罐罐,藥瓶碰撞叮咚響,像是敲在他心裏,聲音卻是沉,烏的。
“你那镯子……”他耳朵裏嗡嗡響,自己的聲音傳進耳朵裏像是隔了一重山水,山水迢迢,溪水涓涓,隔着山水,自己變的不像自己,“既然如此貴重,又怎麽能輕易給了別人。”
“再貴重也不及你珍貴,”她低頭倒騰那些藥,随口的不加思考的接話,“來,我告訴你,這兩種藥可以一起用,抹的時候厚一點,別給我省着啊。”
路介明的臉迅速的腫起來,小奶團子面頰細膩白皙,還沒有褪下腮邊肉的一側面頰鼓成個大包,連帶着那邊的眼睛都小了許多,許連琅心疼的用手指觸了觸,又湊近鼓起嘴巴,輕輕吹了吹。
肯定是疼的,她吹一吹,興許會好受一點。
路介明下意識閉上了眼,鼻翼間都是她身上的馨香氣味,他用力呼吸了兩下,試圖想要記住這味道。
“那王公公眼睛怎麽長的,霧大也不是他失手傷人的借口,我當時着急去找藥,就被他溜了,不然我一定……”
她其實什麽也做不了,但路介明覺得有這句話就夠了。
王福祿自進入聳雲閣來,就一直在揉腰,他年歲不算小了,但身子一直很好,往常都是在外面一守守一整夜,昨天卻破天荒的尋了地方歇息,路介明幾乎是可以确定他身上有傷,而且是在腰上。
當時他瞧見王福祿的動作,沒有絲毫猶豫的,就去打了他的傷口,他不希望別人碰她。
許連琅将藥的用法一一囑咐好,再三向他确認會自己上藥之後,就去看了容嫔。
放在正殿中央的青釉瓷花三足鼎香爐燃出一線袅袅白煙,檀香陣陣,蓋住了殿內歡·好過後的味道。
層層帳幔垂地,厚重的不見一寸光線,許連琅緩步上前,将帳幔一一撩起,直到走進床榻才看到幾乎被被子掩埋的容嫔。
她平躺着,睡顏平和,長發灑在肩頭,姣好的容貌像是枝頭帶着清露的栀子花,楚楚又嬌弱,瘦弱的手腕從被子中探出,上面紅梅點點,足以可見昨日的激烈。
許連琅探了探她的額頭,有些燙,倒是不嚴重,她去外面燒熱水,想幫容嫔清洗一番。
柴火潮了,她因為點火折騰了很久,等火終于燒着了,爐竈裏黑煙四溢,她被嗆的連連咳嗽,取了個蒲扇,找了個小杌子,一邊扇火一邊等水燒開。
Advertisement
她擔心皇帝折返回來,但又想王福祿既然要她保密,說明皇帝根本不想讓人知道他來過聳雲閣,那這次河堤受傷估計也會瞞着吧。
他們大燕朝的君主,在這一夜與一清晨中,在許連琅心目中被徹底拉下了神壇,所謂君王,不過是有了權力的尋常人,她覺得太過于惡心鄙陋了。哪怕真如王公公說的,很多事她只見表面,不知其蹤,主子做此自有理由,但他對于容嫔母子的傷害是不可磨滅的。
她甚至于憤恨的想,就讓那狗皇子跌死在河堤泥裏吧。
但狗皇帝死了,誰又會是大燕的新君主呢?小姑娘揪緊了眉頭,突然就冒了一個大膽的想法,如果是七皇子呢……
想法一出,她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跳,皇子龍孫都躲不過皇位抉擇,但這種抉擇應該不包括半廢黜的七皇子。
如果可以,她寧願七皇子做個尋常人,哪怕清貧一生,但至少會美滿多。
平安長大,娶一賢妻,兒孫繞膝。
這是尋常百姓最普通不過的一生,她也願七皇子可以擁有這樣普通的一生。
她垂眸,想着下次的生辰願望就許這個,她今年十六歲,二十五歲可以出宮,還有十年,她年年都許這個願望的話,心誠則靈,佛祖信她誠心,或許就真的如她所願了。
這個時候的許連琅根本不會想到,之後佛祖會給她開那麽大個玩笑,事與願違,一切都反過來。若說真的實現了的,就是她的七皇子真的娶了位賢妻。
但算不算賢,現在也不敢說。
容嫔這一覺睡了好久,傍晚的時候才醒過來,許連琅已經幫她擦過身子了,很多地方紅痕片片,她一個黃花大閨女看的面紅耳赤,許連琅實在不好意思,在擦洗到腹部時,幾次都想放棄。
但想了想,她今年都十六歲了,早就及笄,若不是被逼着進宮,早就該嫁人了,要是再早一點,說不定孩子都有了。
不害羞不害羞,有什麽好害羞的,她瘋狂勸說着自己幫容嫔擦洗完,可能是勸說洗腦太過,以至于用晚膳的時候,她還在想及笄、嫁人、生孩子這種事。
女孩子總是對這種事既向往好奇又恐懼害怕的。
她不知怎麽地突然就想起了同鄉對門家的老二兒子鄭成琢,小時候挺敦厚一小胖子,他倆小時候沒少一起打架,但過了十三歲之後,關系就有些說不清道不明了。他不再與她日日吵鬧,反倒會因為她一些舉動羞的耳廓通紅。
許連琅及笄那天,鄭成琢還稍人送去了一根簪子。
母親看了之後,悄悄問她,若對他有情意,便收了;若沒有,就算了。
許連琅不知道什麽算是有情意,但要是說願不願意嫁給他。她是願意的,本來嫁人也不一定非得有情意,相敬如賓過一輩子總比所嫁非人好。
在許連琅看來,他是很不錯的嫁人對象,離家近,知根知底的,長得還不錯。
所以她收了簪子,但也想問問他能不能等她到二十五歲出宮。
第二日他塞了封書信過來,偌大的白紙,就三字,“我等你。”
許連琅覺得這樣不厚道,畢竟二十五歲還有十年,讓他給這樣的十年承諾他太虧了,就又寫了一封回信,“若彼此有心儀對象,可不必挂念,更不用再等。”
許連琅想起鄭成琢還沒有來得及回她,她就進了宮,後來又來了熱河行宮。
她撲哧笑了,反正不怕沒人要,就算是鄭成琢有了心儀女子,她也不怕,雖然二十五歲就太大了,但姑姑不照樣幸福美滿。
她想着自己的那些事,将那些羞人的畫面慢慢壓了過去。
容嫔醒過來之後,他們三個都很默契的沒有明面提及皇帝那件事,容嫔精神恹恹,發病之後她會有幾天清醒。
許連琅試探問了問,發現容嫔對昨日發生之事印象不深,盡管身子上有異樣,身子上有痕跡,但她看着好像都沒有往那上面想,像是潛意識裏特意遺忘這件事,并且一并的将之前皇帝過來的事都遺忘了。
許連琅嘆了口氣,她覺得容嫔的病又加重了。
晚膳的時候,路介明過來一起吃,許連琅與容嫔對望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詫異。
平日裏,他都不願意見容嫔,并不用說與容嫔一起用膳。
許連琅悄悄打量他,不知道他是怎麽想的,明明今日他父皇剛走,這個時候見容嫔肯定是最為難堪的。
她偷偷瞥了一眼,被抓個現行,許連琅朝他笑,讨好的笑,扯出嘴角一個小梨渦,“殿下今日的粥好喝,你多喝一點。”
殿內燭火不夠,視線很暗,路介明又有心在陰影處擋着自己的半張臉,容嫔并沒有瞧出兒子臉頰的異樣。
許連琅擔心着,借着舀粥的空檔特意繞到他的那邊去看,發現腫消下去不少。
看來那藥他是用了的,她微微放心些。
容嫔太久不與兒子這般相處了,一時之間找不到話題,怕說的不合适了,惹的兒子不快又與自己生分起來。
她将目光轉向一旁伺候的許連琅,指了指路介明旁邊的凳子,道:“連琅,咱們聳雲閣人少,不用講那麽多規矩,左右不過是我們三個人,我們不分主仆,你坐下,我們一起吃。”
許連琅不太敢,連忙推辭。
“你等會再去吃飯菜都涼了,你前段時間不是就一直肚子不舒服,現在天氣冷了,吃些涼飯菜會更不舒服。”
容嫔招呼她坐下,許連琅有所顧忌,“不分主仆”這句話一出口,就讓她招架不來,怎麽能不分主仆呢,在她心裏,這兩位都是金尊玉貴的人物。
容嫔繼續說,許連琅繼續推辭,眼看着飯菜越來越涼,一直悶聲吃着的路介明突然放下了筷子,“還吃不吃了?”
擲地有聲,一句诘問,一下子就讓倆大的安靜下來了。
許連琅“咣叽”坐了下來,坐的太大勁,屁股都疼。
許連琅覺得沒面子,怎麽就這麽受一個小孩兒擺布,他剛剛有點生氣的苗頭,她怎麽就慫了。
容嫔卻覺得異常和諧,坐在她對面的兩個人,一個是她的親兒子,一個是她唯一能将兒子托付的人,尤其是,她發現兒子完全不排除這個女孩子。
“連琅,我聽你說過,家裏還有個弟弟?”
許連琅應聲,“是有個弟弟,叫許連珀”,她想了想,補了句,“比殿下要小兩歲。”
路介明曲着食指,往嘴裏送了一大口米飯。
“介明今年十歲,也是連琅弟弟呢,我們以後不分主仆,你們以姐弟相稱可好?”
許連琅怔住,這簡直要折煞她,她雖然也喚過路介明弟弟,但那大多帶着調侃的情緒,當不得真的,她一個婢子,實在是當不得七皇子的姐姐。
許連琅大腦瘋狂轉動,思索如何回應,她這邊沒有想好說辭,路介明那邊早就開口了,帶着點急迫的意味。
他嗓音清越,尾調下壓,更顯不悅:“母妃,身份有別便是身份有別,我是主,她是仆,我叫她姐姐,成何體統。”
許連琅眸光漸漸暗了下去。
她自己知道自己身份低是一回事,但被他這樣直白的不加掩飾的,甚至是頗為嫌棄的說出來,又是另一回事。
許連琅覺得飽了,一口都吃不下去了。
她謙卑的起身,行禮,“娘娘,殿下說的對,奴婢身份卑微,哪裏當的了殿下的姐姐。主是主,仆是仆,奴婢不會自不量力。”
她一向話語間帶着三分笑意,就算是憤怒,聲音裏都透着輕快,但這句話裏,笑意與輕快不見半點兒。
路介明咬緊了自己的下唇,面上卻是不顯,似乎還覺得自己的話不夠傷人,又道了一句:“你知道就好。”
許連琅呆不下去了,她快速道:“我去看看竈臺上的火。”說完,也不等容嫔應允,跑開了。
容嫔看着許連琅離開的背景,搖搖頭,對着路介明道:“你這又是何必,你明明已經接納她了。”
路介明輕輕放下筷子,眸光卻是凜的,他看着自己越來越少清醒的母妃,輕聲道:“母妃又是何必,我們已經這樣了,何必要再搭上她。”
“如果我走了,誰照顧你,母妃得找個人陪着你,照顧你。”容嫔掩面,“我精神每況日下,我瞧你們神情,是不是昨天他又來了?若不是擔心你一個人孤苦伶丁,我早就找個繩子吊死了。”
路介明不吭聲了,他沉默不語的樣子太像皇帝了。
容嫔情緒又開始激動,“好不容易有個真心待你的,你幹嘛要推開她,她既然願意守着你,你就讓她守着啊……她自己願意,我也沒有逼她啊。若真出什麽事,只能怪她命苦……”
她堂而皇之的推卸責任。
路介明不喜歡她将這一切當作理所應當,他早就知道母妃遠沒有表面那麽慈善,不然也不會生出他這樣的人。
他聲音猛然擡高,滿是執拗,“我怎麽是一個人,我還有妹妹。”
容嫔倏爾瞪大眼睛,一字一句,“路介明,你是要和你父親一起逼死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