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臘月初八 臘月初八,大寒之日,他的生……
冬獵是最沒意思的, 犬獸在這樣的天氣裏都沒有什麽精神,只有為過冬而勃發蓄長的皮毛還能調動幾分狩獵者的樂趣。
今年的冬獵地點依然是木蘭圍場,禮部早早安排下去, 增加了林中野獸的夥食,寄希望于這臨時抱佛腳的加餐可以将野獸的皮毛養的油光水滑一些。
皇帝外強中幹, 身子骨早就到了強弩之末,火爐散布在帳篷的各個角落,明明已經是凜然寒冬, 但整個帳篷之內都有如春天般溫暖和煦,在裏面是完全穿不住冬衣的。
王福祿每每進來時,起一身的汗, 出去時,這一身的汗都恨不得結成冰霜凍在他衣服上, 他哆哆嗦嗦的守在外面,與窦西回的巡邏隊撞上。
有過先前的行刺之事,皇帝特意單組了一支巡邏隊負責當天的安保, 由窦西回帶隊, 七殿下統籌。
窦西回此時出現在這裏并不奇怪,王福祿忍住身上的寒顫,斜睨着眼睛打量他,“窦大人也不怕笑話, 娶了個婢子為妻,咱大燕開朝以來頭一遭。”
話語間總是免不了有那麽些陰陽怪氣的意味,他揚了揚拂塵,“聽說昨個兒聖旨頒到鎮國公府,鎮國公當下氣的昏了過去?”
王福祿尖細的眉毛上挑,說話時口中的熱氣因着天氣而銳化成霧, 他兩鬓隐有雪色,看上去這兩年的确是勞心費力。
窦西回神色未變,王福祿此人極其不喜多管閑事,今遭這般咄咄逼人,大概也是為了許連琅。
他抱拳行禮,“公公此言差矣,家父身子骨不行,昏厥已是常事,陛下聖旨已到,他就算是再不情願,也得忍着。”
他面上帶了一絲笑意,鎮國公父子之間的龌蹉滿京都的人都知道那麽幾分,他從來也不掩藏,“先前就與公公說過,該給連琅的,我一樣都不會少給,她出身如何,我不在乎,我在乎的只是她這個人。”
王福祿冷哼了一聲,一開口就有嗆了回去,“你是可以不在乎,你能娶到她,說白了也是七殿下求來的,老夫這一得空閑就在想,這婚事,是大人給許連琅的,還是七殿下給的呢。”
窦西回眯起了眼睛,壓不住情緒,怒氣沖了過來,“公公這是什麽意思!”
“哎呦,窦大人這是急了?”他嘴上這樣說着,言語間依然嗆人,“窦大人突然就惱了,還不是因為無處駁斥。”
他抱着手臂,做慣了太監,總是會習慣性的拿捏那麽一點女氣,他指尖翹起蘭花指,輕輕的點了點他的胸口,“老夫先前收過個兒子,趕巧了,與許姑娘交情甚好,老夫從他嘴裏撬出了些秘密,要不要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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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婢子在帳篷內燃了熏香,濃香從貔貅獸的嘴中噴出,借以掩蓋銀灰炭燃燒時的刺鼻味道。
兩股香料混合到一起,不倫不類,呼吸間都帶着一股嗆咳。
皇帝一碗接一碗的參湯往嘴裏灌,最後喝的吃不下去飯,胃部高高鼓起,他仰躺在長塌上閉目養神,案牍上堆的公文摞得老高,他動動手指都覺得累。
起先讓王福祿念給他聽,時間久了,就都推給了路介明。
大概是年紀越大越是貪戀這些權,每每路介明批審公文時,皇帝總會在旁邊盯着。
若視線可以成為刀刃,路介明早就被捅了個遍。
他不得不服老,不得不交出自己手中的權力。
他看着兒子挺直的腰背,年輕力強好似蓄着無限精力的身體總是會恨的牙癢癢。
這是一種極其病态的狀态,他端着藥罐,言語間總是要為難路介明幾許,好以這樣才可以讓自己多少好受一些。
他的鳳眼不再上揚,眼角的皺紋像是蜘蛛網,網住了那本該飛揚的眼角,讓他的眼皮都耷拉下來半蓋住了渾濁的眼珠子。
冬獵不是非來不可,只是他心中仍有個結解不來。
窦西回在外間求見,王福祿進來通報,看到皇帝已經閉緊了的眼眸,打算退出去,才剛剛擡步,就聽得皇帝開了口,“若是他來叩謝賜婚的,就讓他走吧,朕乏了,不想聽這些廢話。”
王福祿應了聲,看到皇帝撩起了蠶絲被,快步跪在了皇帝腳邊替他撐開了鞋面,皇帝的手按在他的肩頭,“許連琅嫁給窦西回,這就是朕那好兒子給朕交出的答卷。他以為這樣,朕就沒辦法再動許連琅,其實他錯了,就算是為了牽制他,朕也會好好留着許連琅的命。”
王福祿不吭聲,大拇指從皇帝的腳後跟中探出,拉出了被壓下去的鞋面。
“這個世界上哪裏有這麽圓滿的事兒呢,朕偏偏不讓他圓滿。至高的權力與畢生所愛,他只能選一樣。”
王福祿攙扶皇帝站了起來,皇帝走路之間已有蹒跚之态,他搖搖晃晃扒開了帳篷的縫隙,外面不知道何時落起了雪,雪花成簇狀,落到地面上,即可便化了。
“老奴以為陛下最疼七殿下了。”王福祿本不想引火上身,但話到嘴邊始終咽不下去,“這樣對窦大人也不公平。”
“哼”,皇帝将那條縫掩好,“介明如今擁有的一切都是朕給的,朕瞧不得他過的比朕好,朕的所愛……”
他嘆了口氣,沒能說下去,“不說也罷。”
“陛下還是放不下容嫔娘娘。”
皇帝神情恹恹,“朕恨她,也放不下她,這樣兩不相見,就是最好。”
王福祿并無子孫,不是很能理解皇帝對路介明的态度,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皇帝自然是愛七殿下的,但他又為君,既是君主,所有人在他面前都只是子民,七殿下也不例外。
他愛他,卻也不能接受他超越自己。
他的愛情早就在龍椅之上消弭,他的兒子憑什麽既可以坐上龍椅,又擁有所愛之人呢。
他做不到的,他的兒子也不該做到。
雪漸漸下大了,地面上終于續上了一層薄薄的白,有年歲小的宮女結伴踏雪,她們走過的地方,那點子薄薄的雪被粘連在鞋底,只餘下零星幾棵枯草。
王福祿陪在皇帝身邊看着宮女嬉鬧,朦朦胧胧中卻有憶起自己的前半生。
“容嫔來京都之前沒見過雪,第一次見雪的時候,也像極了她們。這幾日朕老是夢見她,醒來時又慶幸自己前兩年沒有對她下殺手。也不知曉她的病如何了。”
“人啊,總是這樣,想法一直變,現在老了,又覺得,兩不相見與兩不相忘只差一字之隔,因為見不到,才念念不忘。”
香料的味道淡了幾分,火爐中的碳灰燃起塵灰渣滓。
王福祿低下了頭,“您是帝王,出爾反爾無人敢批駁。再者說,七殿下不是也跟您求了這個恩賜,既如此,容嫔娘娘早來晚來都是一樣的。”
皇帝說了這麽多,似乎就是為了等這麽一句,他似笑非笑,“是嘛。”
野獸在林中嚎叫,驚飛了栖枝的寒鴉,今年的雪總是下不大,地皮都沒覆蓋完全的是濕就停了。
鐵騎快馬加鞭,長鞭揮得震天響,在獵獵寒風中轉眼就消失不見。
衆人看了,皆讓開路,滾起的塵煙又幹又燥。
那是只聽令于皇帝的鐵騎,今朝出行,不知道是為哪一出。
那些已經下定的決心,總是需要蛔蟲們有點眼色,替主子說出來,給自己一個正當理由。
王福祿做了這半輩子的蛔蟲,終于又一次猜對了主子的心意。
他抄着袖口,零星的雪花滾進他的袖口,在他的虎口處化成水漬,他目光狹遠,數着地上的馬蹄印子。
待鐵騎回來,這天總是要變一變的。
他側過身,瞳孔驟縮了幾分,轉瞬而已,又恢複正常。
“舒和郡主也不怕冷,這裏的紅梅開的還不如宮中好看。”魏姝凝手指頭通紅,懷裏捧着一大束的紅梅,襯的那張小臉都分外姣妍。
其實她并沒有許連琅好看,只是這縱情的嬌憨,卻又是許連琅比不上的。
比如,她可以毫不顧忌的說,“介明喜歡,我冷一點有什麽幹系。”
又比如,她可以肆無忌憚的對着太後的轎攆,控訴路介明總也是不近人情。
嬌氣一點的姑娘總是會惹的男人留情幾分。
魏姝凝捧着那一大把紅梅,嘟嘟囔囔,“也不知道哪裏好看了,偏偏他就是很喜歡,書房中總是愛擺。”
她單手提着裙擺,在一排排精美的瓷瓶中挑選最好的一個。
“幸好聖旨已下,我這心總算是落下了。”
有婢女打趣她,說七殿下身邊唯一的姑娘就是郡主,訂婚不過是早晚之事。
魏姝凝笑笑,沒搭話。
旁邊的人怎麽能看清呢,路介明對自己有幾分上心,她還不知道,不過是她一廂情願,倒貼罷了。
但她不介意,能嫁給他就好了,娘親說過,這嫁娶婚配,談什麽愛呢,她能找到個自己喜歡的,已經是萬幸了。
待她終于選好瓷瓶,插·好紅梅的時候,見窦西回進了路介明的帳篷。
她自然回避,抱着碩大的瓶子走得搖搖晃晃,光看花了沒瞧見路,差點摔倒,胳膊處被人攙扶住,隔着密密匝匝的梅花枝子,望見了那雙煙雨朦胧的杏眼。
她喃喃道:“許連琅……”
“雪都停了,郡主要不要過來喝杯暖茶。”她站在梅花林中,星星點點的紅攏在身後,還不及她發間一細簪。
魏姝凝愣愣的盯着她看,手指按在瓶口上用力收緊,指尖發着白。
“臘月初八,大寒之日。”
“今年的臘月初八,也是大寒之日呢。”
她已經掀起了厚重的簾子,再一次邀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