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六年 可活死人,可青春複

她一直在重複做着一個相同的夢。

箭羽穿過那一片死寂的枯枝殘林, 箭頭鋒利的刃對準了容嫔,她綴滿珠玉的發髻搖晃下閃過細碎的光斑,凜冬天下, 風都像是在扇人巴掌。

容嫔喋喋不休,姣好的容貌雖不再嬌嫩, 但仍然美得不可方物,并沒有傳言中的那般病情兇險該有的蒼白。

許連琅只能看清她的唇齒掀動,目光卻緊緊追随着那支箭。

她近乎麻木急切的希望那箭可以準一點, 可以直接讓容嫔閉嘴。

人縱有劣根性,她又真的不是活菩薩。

第一箭,紮進了她華貴的厚重發髻中, 她方寸大亂,口中那些接連不斷的傷人話語被打斷, 她跌落在地上,驚恐的向她望過來。

許連琅整個人都是遲緩的,她被動的接受着夢裏的一切, 那像是已經演練過的一般, 冥冥注定的一雙手牽扯她來到了容嫔身前,胸口一片濕濡,她還沒有察覺到絲毫的疼痛,就又陷入了一片海。

昏昏沉沉, 飄飄浮浮。

四肢百骸都像是浸泡在濕鹹的海水中,大腦操控不起身體,她只能任由自己的軀體飄向更深更深的海。

海的底,便又是這個夢的口。

周而複始,無休無止。

直到有一天,單調的重複的夢境中突然出現了新的畫面, 她隐隐約約看到了聳雲閣院中那尊佛像腳下蓮花瓣中的小娃娃,像是回到了最後一次去聳雲閣的那天,神像突然朝她發難,在她手臂上留下青紫抓痕。

今遭也是一樣,神仙白骨森森,蓮花瓣中的小娃娃将指甲對準了她,這次不是手臂,換成了胸口,大有一副不在她胸口剜出個洞勢不罷休的模樣。

她胸口就真的空出了個洞,黑黢黢的,往外流着血。

她看着胸口的傷,總覺得哪裏是不一樣的,她思來想去想不明白,直到額前幾滴冰涼,順着她的緊閉的眼,毫無溫度的面頰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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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用手指去沾取,鹹的,苦的。

有別于海水,那便是眼淚了。

不是她的眼淚,那會是誰的——她猛一擡頭,看到了小娃娃那雙眼,黑白分明,瞳孔大而亮,眼尾上翹而狹長,是鳳眼。

那一瞬間,她整個人都戰栗了起來,早就失去知覺的手心突的一暖,是誰握住了她的手,緊接着源源不斷的暖慢慢鍍了過來。

她早該想到的,佛像是皇帝為了路介明所制,蓮花瓣中的小娃娃便也是他。

她覺得恐慌。

箭羽劃破空氣發出簌簌聲響時,箭尖刺進她的肌膚時,死亡完全籠罩時,這一切一切來的恐慌,都不如此刻的大。

如果說蒼天有眼,早就預兆了這一切,那老天便就是把她所承受的痛歸給了路介明。

可是,不該是這樣的啊。

她嘗試着喚醒身體,只要一想到路介明會這麽怪罪自己,她就再也睡不下去了。

該有人告訴他,這一切的一切,都與他沒有絲毫關系,是她命該如此,亦或是說,她願意,她情願。

海水洩進她的鼻腔,溺水的感覺襲來,她拼命活動着四肢,盡力貼向海面。

她想起十歲的路介明,他佯裝着強大卻在她懷裏瑟瑟,雷響在那麽遙遠的天際,他都會怕。

又想起十五歲的路介明,他空等了一夜,等不來自己的長壽面。

到底還是自己食言了,說好要陪他過十六歲生辰的。

越貼近海面,光越是刺眼,她的眼皮沉沉壓在眼睑太久了,她剛剛掀動眼睫,久不見強光,又被刺的閉了回去。

……

黃梅雨季纏綿了日久,五行山缭繞在一團白霧之中,霧蒙蒙的,出門也不過兩個時辰,裙衫衣角都要被水汽打透,暈出一團深漬。

小和尚敲着木魚,打着瞌睡,光光的大腦門一嗑一嗑的,險些磕在供奉香火的燭臺上,他伸了伸懶腰,側過身去偷瞄新來的香客。

瞥見那繡着團竹的素紗衣,他皺了皺鼻子,“哎呀,又是老熟人了。”

他咕嚕一下子爬起身,耳朵貼近牆角,偷聽得師父與那施主低語,“我佛慈悲,施主總要學會放下,總不能她不醒,你也要鬧得自己油盡燈枯。”

“清遠大師,今日早朝,突然耳鳴,恍惚間,竟像是聽到了她的聲音,聽到她在叫我。”

山頂的大鐘按時敲響,鐘聲遠播,聲波攪亂人的心跳頻率,最響的那幾聲,像是要震的地都在顫抖。

那人的聲音與這大鐘餘聲一齊傳來,竟也一時分不清,到底是哪方更為悲怆。

“我都夢不到了她了。她都不肯讓我夢到她了。”聲音越發低沉,說到最後一個字音,他甚至于低下了頭,手撐在膝蓋上才勉強維持着站立的姿态。

清遠幽幽嘆了口氣,“你何苦這麽為難自己。你随我來,我為你調息一下。”

見那人遲遲不動,清遠大師又道:“你總不希望她醒來瞧見你這副模樣吧。”

“她總會醒來的。”

言止于此,那人眸光才亮了瞬,佝偻的腰背慢慢直起來,亦步亦趨的随着清遠大師遠去。

小和尚又開始慢慢的敲擊木魚,他嘴上喃喃,“一、二、三……六。”

都六個年頭了,那人風雨無阻來了六年了。

起先一兩年時,趕也趕不走,山下浩浩蕩蕩來了一群人馬,求了又求,烏壓壓的人跪了滿地,才将他求走。

後來,他便來得少了,第三、四個年頭時,他很少露面,往往是夜裏來,日出前就離開,冷若寒室的洞窟尋常人都呆不得一個時辰,他硬是守了整夜。

然後這兩年,他又突然來的勤快了,只是每次來都不大好。

師父總說,那姑娘就是吊着他的藥,治不好他,也治不死他。

小和尚摸了摸自己的後脖子,覺得太難了,比那些經文還要難,紅塵凡事,塵世之間,他不懂,卻已經覺出了苦。

小和尚放下木魚,提着冰泉水進了洞窟。

洞窟四面都是玄冰,終年不化,遇到絲毫的熱氣當即騰雲駕霧,小和尚抱着胳膊好一陣才緩過來,想着速戰速決,提着木通迅速将冰泉水倒入面前不過兩尺寬的人工砍鑿的尺道中。

尺道蜿蜿蜒蜒,自成一圈,中央地帶是他辨不出名字的仙草,仙草最為茂盛的地方,安放着一個冰棺。

棺中躺着一個女人,他六年前見過一回,師父開啓冰棺時,渾身是血的女人早就沒有了鼻息,被那個男人摟抱在懷裏的時候,了無聲息。甚至于胸前的血都已然凝固了。

就那麽随意的一瞥,他也就記住了那個女人的樣貌。

杏眸翹鼻,飽滿的額頭,尖俏的下巴颏,她似乎年歲不算太小了,長發鋪散着,整個人都像是一朵已經完全舒展起來的花,只可惜,花瓣過早凋零,本該瑩潤的肌膚已經開始變的灰白、僵硬。

傳言五行山清遠大師自有神通,可活死人,可容顏駐,可青春複,傳言并不虛。

實在是冷的很,小和尚裹了裹衣服,哆哆嗦嗦又湊近了些許,繞到了冰棺中女人的面前,踮起腳尖去看那一張臉。

可活死人。

薄薄的皮膚下可以清晰的看出青紫縱橫的血管,皮膚褪下了那層死人的灰白,開始泛出柔柔的細膩的光。

可青春複。

那張臉本就不甚明顯的歲月抹上的痕跡完全不見蹤影,世間玄機不足一一道清,時間在她身上回溯,那些已經過去的歲月又收攏了回來,只在這冰棺內,只在她一人身上。

她今年該是十六歲。

小和尚托着腮忍不住想那稠密睫毛下的眼睛該是怎樣的一副光景,能叫那個男人付出了這樣的代價,求她生還。

洞窟實在太冷了,他慢慢捱不住了,腳趾勾住草鞋邊邊,重新穿回腳上,打算出去。

餘光随意一掃,突然見那纖細蔥白的指動了一下。

他懷疑自己眼花,揉了揉眼,又去看。

手指安放在原地,他使勁眨了眨眼,拍着自己的腦袋,心有餘悸。

他提起水桶,想要趕緊離開,凍得人都哆哆嗦嗦出幻覺了。

他也不過才擡腳走了幾步,又聽的細微的聲音,是女聲,太微弱了,聽不出音色。

小和尚吓的要蹦起來,緩了好一會兒,聚精會神去聽。

“介明……”

冰棺中的人睜開了眼睛,黑瞳無神,沒有焦點,但那雙杏雨朦胧的眼讓他心裏一咯噔。

他連滾帶爬,滾到了師父腳下,一把扯住師父的衣袍,喘的話都說不連貫,“師父……師父……她醒了……那個女施主醒了。”

許連琅用了很大的力氣才睜開眼,她感受着身體意識的複蘇,最先聞到的,是濃烈的藥香。而後,便是酥麻的四肢遲鈍的傳來的感覺,這種感覺太奇怪了,她動不了身體,四肢沉的厲害,怎麽也擡不起來。

毛孔舒展開,又被這樣的溫度凍出細微的雞皮疙瘩。

她這是怎麽了……

她想要張口,氣息在棺面噴出一團一團的白汽。

她望着那團白汽,木讷的想,她這是活過來了。

密集的腳步聲傳來,寂靜的洞窟時隔六年再一次開啓冰棺。

可活死人。

可青春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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