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船到倫敦的時候我徹底病倒了,不行了,吃什麽吐什麽,面黃肌瘦。我意識到不能拖着病體去見母親,怕把她吓壞。她總是過度緊張我的健康。還好離開埃及時,我留了個心眼,并沒有通知家裏。所以,我轉而搭上一艘前往愛丁堡的商船。在此之前,我從未造訪過蘇格蘭,希望不會有人認出我來。
在船上,我結識了一位銀行家。他向我推薦了不少景點。山川、高地、苔原、教堂……真奇怪我以前怎麽沒想到這個近在咫尺的好去處呢?
我在石頭城裏只待了兩天就匆匆離開了。都怪我,聊天時不小心透露了自己的真實姓氏。後來銀行家看我的目光就多了一抹考量的色彩。我猜他一定與家族印刷廠有業務往來。
我不告而別,租了輛大篷車,找了個本地車夫當導游就上路了。
我的向導叫戈登,是個四十來歲的男人,既不英俊,身材也差,挺着大肚囊,稀疏的頭發從帽檐漏下來,蓋住了眼睛,坐在那像塊吸滿了油脂的抹布,毫無吸引力可言。我不知道我為什麽要請這樣一個人,可能是他的帽子實在太破了,讓人心生同情。很快,我發現他還不如布萊克的《蘇格蘭美景指南》靠譜——猜這本書出自哪家印刷廠。戈登的凱爾特口音比腌魚的臭味還重,尤其當他喝醉了,而公正的說,他一天二十四小時都醉着。我不敢再讓他駕車。于是,我倆交換身份,他變成了在大篷車裏醉生夢死的公子哥,我成了車夫。
出乎意料的是,我沒有解雇他,一路上我們相處和諧,甚至連争吵都沒有,主要因為我根本聽不懂他在叽裏咕嚕些什麽。旅途中,我的生活規律起來,早上跟着日升起床趕路,晚上随着日落紮營休息。我準備的威士忌全進了戈登的胃裏。清淡的飲食加上鍛煉,我的身體逐漸恢複了。
進入高地之後,風景才真正的壯美起來。時值秋季,天高雲闊,在五彩缤紛的植物的妝點之下,連綿的峰巒看上去像是一簇簇巨大的燃燒的火炬。白雲、藍天、火紅的山巒……所有一切倒映在水中,又是一個浪漫而虛幻的世界。
我有寫日記的習慣,因此我清楚的記得我是怎麽來到潭澤莊園的。現在偶爾回想起來,一切仍然那麽不可思議。偌大的世界,偏偏讓我走進了艾萊斯泰爾伯爵的領地。難道不叫人懷疑,是命運冥冥中注定嗎?
一天下午,篷車沿山腳下的道路緩慢行駛。一大片灰藍色的雲層忽如其來,遮住了天空。
老酒鬼——比起名字,我更習慣這樣稱呼我的向導,擡起頭打了個酒嗝,“要下雨了……”他嘟哝說,“大雨。”
我縱容他的原因還有一個,他看天氣十拿九穩。
聽了他的話,我有些擔心。我讨厭泥濘的道路。地圖上,最近的村子在一英裏之外,我拼命驅趕那兩匹拉車的希爾馬,希望能在大雨來臨之前趕到。
慌裏慌張的,我走錯了岔道,而且沿着錯誤的方向走了遠遠不止一英裏。等我發現,雨已經瓢潑而下。電閃雷鳴轟天徹地,似乎又在醞釀一場史前大洪水,可惜我們乘坐的卻不是諾亞方舟。
我坐在車夫的位置,催促老酒鬼拉好帳幔。可風雨又狂又烈,發瘋的鬥牛一般橫沖直撞,不一會,不僅帳幔,就連車廂裏都全濕透了。我和老酒鬼成了兩個落湯雞,渾身不住的淌水。
天色昏黃,暴雨一時半會沒有停歇的意思。我回頭尋找被我錯過的岔道。雨水融化了泥土,兩匹可憐的畜生拖着篷車在泥濘中深一腳淺一腳的跋涉,即使在錯雜的雨幕中,我也能看見它們油光發亮的毛皮蒸騰出的熱氣。
但現在不是發揮同情心的時候。我們必須在天黑之前趕到村子,否則,這将是個難熬的夜晚。
到達目的地之前,發生了一起意外。
一大片白花花的羊群與我們狹路相逢。我操縱缰繩掉轉車頭,不巧的是左邊的車輪撞上了石頭,或是別的什麽硬物。篷車搖搖晃晃,向右傾斜。我這個菜鳥車夫盡了全力也沒能将車身扶正。嘩啦一聲,篷車像一頭死去的大象,側面着地,倒在泥水裏。我眼疾手快,提前跳車了,但老酒鬼和那兩匹希爾馬就沒那麽幸運,他們跟着篷車摔了個狗吃屎。
作為一個從小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公子哥,我從來沒遇見過這種情況,根本不知道如何處理。兩匹希爾馬踢打四蹄,試圖掙紮起來。但挽套死死的箍在它們身上,使一切努力化為徒勞。
老酒鬼哼哼唧唧的爬了起來,令我吃驚的是,他手裏竟然還攥着一瓶威士忌。可真是嗜酒如命!
羊群分成兩撥,從我們身邊經過,像海水圍繞着孤島。我突然覺得自己是個大傻瓜,即使我不去避讓,它們也會繞開的呀。
沒有什麽比這更滑稽的了,我站在雨裏哈哈大笑起來。
老酒鬼仰脖灌了口酒,把瓶子遞給我,“來點?”
“好主意。”我用袖子擦幹淨瓶口,把剩下的一口氣喝幹了。
羊群已走到盡頭,牧羊人跟在最後,他身披麂皮大衣,戴着一頂大檐帽,鞭子擱在肩膀上。
“一場真正的災難,先生們。”他在我們面前停下腳步。
“确實如此。”我回答。
他用鞭子指了指那兩匹希爾馬,“這樣下去是不行的,應該把挽具解開。”
牧羊人老練的口吻令我對他産生了信任。我照辦了。
脫離束縛,兩匹馬後腿一蹬就站了起來,搖晃尾巴,呼哧呼哧的喘息。
“好姑娘,好姑娘……”牧羊人輕拍馬頭,然後重新轉向我,“找到落腳之處了嗎?”
“正在找。”我告訴他,我們準備在村裏過夜。
“車裏有任何貴重物品嗎?”牧羊人又問。
“不。”我的貴重物品都是随身攜帶的。
“那就讓它暫時保持原樣吧,等天氣好了再回來。”牧羊人邊說着,邊向我們招了招手,“我想你們今晚可以在我的主人家借宿一宿。艾萊斯泰爾伯爵先生一向好客。”
“那太好了。”我牽着馬跟上他。
艾萊斯泰爾伯爵?這個名字令我的內心一陣輕微的悸動。他會是怎樣的一位紳士呢?不過我提醒自己,不要抱有太高的期待。或許,他只是個肥胖庸俗的鄉下老頭。
我們在風雨裏跋涉。到達潭澤莊園時,夜幕已經完全降臨。從近處仰望,只見瞭望塔高聳的黑影。從石頭城到這兒,一路上,我參觀了不少著名的城堡。但這座要塞似乎比我所到之處更為古老、原始,彌漫着一種令人肅然起敬的歷史的壓迫感。
一兩扇狹窄的深窗亮着,我迫不及待想坐在壁爐前,溫暖僵硬的四肢。
牧羊人只送我們到莊園入口,據他所說,我們只要報上姓名,就能受到款待。似乎,這位熱心腸的伯爵先生經常為遇到困難的旅行者伸出援手。
雨勢漸漸的轉小了,點點雨絲像是母親溫柔的愛’撫。氣氛恬适安詳,我們走在環形碎石車道上,兩邊是平整的草地,成排的冬青樹,還有一座靜止的噴泉。
途中,我們遇見了一個男人。那麽冷的天氣,他只穿着一件單薄的襯衣,雙手插進褲兜,馬靴在水窪裏踢踢踏踏,沿着草地邊緣來回散步。
“喂,你。”我騎在馬上招呼道。
男人仰起頭,我們打了個照面。那一眼令我差點忘記了呼吸。
他短促的金發亂七八糟的支楞在腦袋上,額頭寬闊,臉部線條冷俊,綠眼睛透露出一股懾人的氣魄。我想到了諸如狂野、粗犷、難以馴化這類的詞。
有那麽一瞬間,我以為,或者我期望他就是艾萊斯泰爾伯爵。可我注意到他的衣着,那是一身馬夫的打扮。
唉,多麽可惜。如果他是一位貴族紳士,我一定會為他神魂颠倒。
“我是約翰·梅恩,來自倫敦。”我随口胡謅了一個名字,“我想見你的主人。”
男人近乎無禮的盯着我看了片刻,搞得我莫名其妙,後來,我才想起,他大概沒聽清我在說什麽,凱爾特人啊……我又重複了一遍。
他這才開口,“抱歉,先生,我的主人外出了。”他的口音和我想象中一樣濃重,不過怎麽也不會比老酒鬼更難懂。
“太不巧了!”我失望的感嘆,“我乘坐的篷車翻倒了,能在這借宿一晚嗎?”
“我估計沒太大問題。”男人平淡的說,“以前伯爵先生也曾接待過像你這樣的客人。不過,還得先征求管家的意見。”
“那就快去吧。”我翻身下馬,要求老酒鬼也這樣做,然後把缰繩交給了艾萊斯泰爾伯爵的仆人,“順便,照顧好我的姑娘們。”
“當然。”男人的眼睛裏閃過一絲亮光,“還有別的吩咐嗎,先生?”
“暫時就這些。”
對方微微欠身,走開了。
剛才騎在馬上不覺得,現在與他同時站在地面上,我才發現,男人的身材堪稱完美。他比我高出大概兩英寸,挺直的背脊,寬肩窄腰,臀部緊實,雙腿修長,緊貼小腿的馬靴勾勒出肌肉的輪廓。對着他的背影,我幾乎把持不住流口水了。
他只是一個下人,我提醒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