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連續三天,我避開尼克,不想理他,也不想見他。他晚上依舊來找我,我把門從裏面栓上,聽見他在走廊裏徘徊、興嘆。
起初我拒絕相信尼克和他的主人有私情,畢竟,那只是尼克的片面之詞。可是女主人的缺失、尼克與他身份不符的傲慢、他在莊園裏一呼百應的地位以及伯爵信中隐約流露的對他的信任,種種跡象都表明他們的關系的确非比尋常。
尼克多麽危險,多麽可恨啊!他一定用玩弄我的手法玩弄了艾萊斯泰爾伯爵,控制對方,讓對方以為享有了他全部的愛,自己卻騎驢找馬,随時物色着下一個受害者。
我回憶起當我無意中洩露自己的貴族身份時,他态度的突然轉變。
“我是向着你的。”
哈,我敢打賭,他對他的主人也是這樣表白的。
或許,他厭倦了高地單調的生活,打算以我為跳板到倫敦去。這就解釋了他為什麽處心積慮的和我套近乎。一個人若是不帶任何目的性,怎能如此厚臉皮?
他的如意算盤得落空了,我萌生了去意。
寫信太慢,我托管家給艾萊斯泰爾伯爵拍了一封電報:“事出緊急,別了,吾友,後會有期。”
他大概得莫名其妙好一陣子,只有等到家再跟他詳說了。我吩咐老酒鬼做好準備,隔日上路。
離開前的最後一次,我獨自在莊園四周漫步。
已經是黃昏時分了,天空低垂,營造出一種壓抑的氛圍,如血的殘陽挂在天邊,映得滿眼通紅。我越走越遠,萬籁俱寂,只有風兒低聲嗚咽。高地那樣開闊,一望無際,仿佛永恒的延伸下去,又是那樣荒蕪、凄涼,仿佛一個被遺棄的孩子,讓人想哭。我的心被一種難以言表的孤獨擊中了,哽咽得無法呼吸。這一刻是屬于我自己的。
走着走着,我發覺身後多了一道腳步聲。
是尼克。他涉過爛棉絮似的枯草,向我靠近。我行将離去的消息肯定已經傳到他耳朵裏了。
一見到他,我就氣不打一處來,沒等他開口,扭頭加快了步伐。
“約翰!”他喚道。
他怎敢直呼我的教名?我更憤怒了,決意不讓他逮到,近乎跑了起來。腳下亂石嶙峋,好幾次,我差點失去了平衡。
“停下,約翰,那邊危險!”尼克的嗓音難掩的焦急。
一瞬間,我回想起分散在苔原上的“天然陷阱”,心裏微微打鼓,可是對他的厭惡壓倒了恐懼,我充耳不聞,繼續大步流星的向前飛奔。
“走開!”我吼道。
回答我的是一聲短促的驚叫,我下意識的轉過頭,發現尼克倒在地上,抱着右腳打滾。額頭磕破了,血流不止。
他的痛苦似乎不是假裝的。我慢慢停下腳步,“嚴重嗎?”我抱着雙臂,遠遠的問。
“蹄子扭了。”尼克朝我扮了個鬼臉,滑稽的模樣令人忍不住想笑。我才不跟他嘻嘻哈哈的呢!我趕緊壓下不由自主翹起的嘴角,走到他身邊,幫他脫掉靴子,撩起褲管。才一小會,尼克的腳踝就腫得老高了。
“骨頭怎麽樣?”我雖然瞧不起他,倒也不希望他出事。
尼克摸索了一下,疼得倒抽口冷氣,“還好。”他擡起完好的左腳,踹了絆倒他的那塊石頭一腳洩憤,“該死,真丢人!”
石頭不為所動,倔強的昂着腦袋。
我掏出手帕,壓在他額頭的傷口上。漸漸的,血止住了。尼克直勾勾的瞧着我。恐怕他誤會,我把手帕扔給他,站直了,冷冷的說,“耍苦肉計沒也用。我明早就走,不帶你。”
尼克滿臉無奈,讪笑道,“那好吧,拉我一把。”
我攙扶他從地上爬起來。他将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獲取平衡。由于他只能拖着步子,我們慢騰騰的打道回府。
“我只是想給你這個。”尼克倚在我身上,從內口袋裏掏出一封信,“找遍城堡也沒見着你。”
封口的火漆上印有艾萊斯泰爾伯爵的家徽,我心裏湧起一陣內疚。
你可別又上當了。一個聲音提醒我。內疚消失了。我接過信,盡管想讀得不得了,還是裝作漫不經心的揣進兜裏。
“讀啊。”尼克催促。
“我會讀的。”只不是現在。他說他不識字,誰知道是不是真的?如果我是座銀行,以他的信用,別想貸出一便士。
尼克咕哝了句什麽,再也不講話了,只時不時轉過臉看看我。
晚上,按照艾萊斯泰爾伯爵的回電,莊園舉行了盛大的宴會,替我餞行。城堡燈火通明,附近鄉鄰們都來了,通宵達旦的飲酒作樂。
不知為何,我心浮氣躁,坐立不安,簡單的吃了點東西,就上樓把自己鎖在房裏。
風笛歡快的曲調合着鼓點,自院子裏傳來。我走到窗口,下方,舞蹈的隊伍旋轉、交叉、分開、彙合,每個人都紅光滿面喜氣洋洋。
隔着遠遠的,我感到一股灼熱的視線彙聚在身上。對面,尼克手拄拐杖,背靠城牆,長長的舞隊從他面前經過,他視若無睹,半仰着頭,綠眼睛一瞬不瞬的望着我的窗口,目光令人心裏砰砰亂跳。我拉上帷幔,躲在陰影裏嘆了口氣。
我明白是怎麽回事了,我竟然舍不得走了。
第二天,我起了個清早。驚訝的是,管家帶領一幫仆人,比我起得更早,太陽還未升起,天空一片墨藍,他們已經穿戴整齊,聚在院子裏。
篷車停在空地中央,尼克正一瘸一拐的給馬上套。見着我,他停下來,像是開玩笑,又像是挽留般說道,“這就走了?”
我不容置疑的點點下巴。
他嘴角一撇,忙完手頭的工作,輕輕的拍了拍姑娘們的腦門,踱至一旁。
行李一件件搬上車,大夥走上前來,依次向我道別。我給了每人一個金鎊,聊表謝意。最後輪到尼克,他低頭看了看硬幣,卻不馬上接過去,捉住我的手往懷裏一帶,湊近我耳邊。
他熟悉的男子氣息惹得我一陣輕微戰栗。
“春天來看石楠花。”尼克快速的說,放開了我。
我和老酒鬼爬上座位。一聲吆喝,姑娘們邁開步子,車轱辘滾動起來。我回過頭,望了潭澤莊園最後一眼。
尼克身子歪斜,站在送行的隊伍的最前面,目光追随着我,将我給他的那枚金幣放在唇邊吻了一下,手臂緩緩下滑,來到胸前,久久的按在心髒的位置。篷車越走越遠,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但他的舉止打動了我。
或許他對我并非全然的逢場作戲吧,我暗自想,突然間不是那麽怪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