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窗外,天色已經微微泛白,我眯了會兒,把自己拾掇幹淨就出門了。
那一天,我深刻的體會到了什麽叫如坐針氈。我在廠裏快速的溜達了一圈,見一切都按部就班,便前往俱樂部報到去了,等待我親愛的朋友。
客人們陸續到來,向我致意,我敷衍了事的寒暄着,目光卻一直飄向大門。每當馬車自門前經過,我就不由自主的屏住呼吸,心裏一陣悸動,想着,這下該是了吧?
結果叫人失望,我沒一次猜對。
可能是被什麽事情耽誤了,我只能這樣安慰自己。
我的耐心随着時間一點一滴的流逝,直到傍晚,伯爵先生仍然沒有現身,我幾乎到了心急如焚的境地。差人給他一連送了好幾封信,詢問情況,但每一封都石沉大海。
這一點也不像我熟悉的艾萊斯泰爾伯爵。或許是受夜晚的影響,可怕的念頭在我的腦海裏瘋長。
倫敦的犯罪率居高不下,我的朋友會不會遭遇了什麽意外?他會不會生病了?或者,尼克會不會一氣之下向他袒露了我們之間的私情,使他讨厭我了?
多虧了我豐富的想象力,我再也沒法等下去了,招了輛馬車,直奔特拉法爾加廣場。
侍者帶我穿過走廊,來到伯爵先生的套房外。我敲響房門。
“是我,親愛的朋友,你在嗎?我等了你一整天,你也不來。”
許久的沉默,我差點放棄了,裏面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進來吧,門沒鎖。”
我轉動黃銅把手,推門而入。心裏納悶,既然他在,幹嘛不來找我呢?
房間裏煙霧缭繞,仿佛火災現場,我咳嗽起來,被熏得睜不開眼。等适應了煙霧,我看清楚,房裏沒有點燈,富麗堂皇的裝飾沉睡在昏暗之中,輪廓模糊。唯一的光線來自于南面的窗戶。帷幔沒有拉緊,落日最後的餘晖劈開縫隙,留下一道燦爛、細長的傷痕。
一個人影坐在扶手椅裏,面容隐藏在逆光下,叫人看不真切。
他就是艾萊斯泰爾伯爵,我的朋友嗎?
多麽奇妙,我為我們的初次見面設想了千百種場景,但從沒想到會是在一間黑乎乎的酒店裏。
“介意我開燈嗎?”我迫不及待的想一睹他的真容。
“請便。”
我擰亮煤氣燈。
燈光照亮了那個人影,我驚呆了,坐在扶手椅裏的是尼克。
他神情慵懶,只披着睡袍,雙腿交疊擱在腳凳上,嘴裏叼着一只細長的石楠木煙鬥,緩慢的吞雲吐霧。
“你的主人呢?”從震驚中回過神來,我問。
尼克擡起眼睛,目光透着考量,過了會兒,他說,“你不會見到他了,不管是他本人,還是在字裏行間。”
一股不祥的預感,我心裏瑟瑟發抖起來,越過客廳沖向卧室。尼克譏诮的注視着我的一舉一動。我把整個套間翻了個底朝天,沒有別人。我回到尼克面前。
“他去哪了?”我質問道。
“我說了,”尼克強調,“你不會見到他了。”
“為什麽?他回高地了?”
“不,”尼克對着煙嘴深吸一口,“他死了,我殺了他。”
“不可能!”我喊道。
“我知道你不會相信。”尼克語氣平平,“但你看,這是什麽?”他從口袋裏掏出一疊信件,摔在地上。
我一眼就認出,那是我寫給艾萊斯泰爾伯爵先生的。腦袋裏嗡的一聲,整個人都懵了。
為了确定,我撿起來,仔細翻看。沒錯,是的,每一封都在。
地面在我腳下塌陷,我感到毛骨悚然,一屁股跌進尼克對面的椅子裏。
“不、你在說謊……”我搖着頭,有氣無力的反駁,“如果你真的……那……在哪呢?”我沒法說出殺、屍體之類的字眼。
但對尼克來講,這顯然不是個問題,他哂笑道,“屍體被我處理掉了,我不是傻瓜。我把他裝在網子裏,和石頭裝在一起,沉入河底,剩下的鳗魚會幫我解決。”
他言之鑿鑿,我不得不信。
“他是你的主人啊!”他怎麽可以弑主?
“他是我的情敵!”尼克陰沉的低吼。
過了片刻,他恢複了平靜,繃緊的身體重新陷進椅背裏,吸了口煙鬥,縷縷煙霧升騰起來,他自言自語般的說道,“照顧姑娘們的是我,帶你巡游高地的是我,夜裏幫你暖被窩的也是我。他做了什麽?除了幾句無關痛癢的問候,他什麽也沒做。難道,就因為一個頭銜,他就可以得到一切?而沒了那個頭銜,就什麽也不是?”
“你不明白。”我有種深深的疲憊。他連字都讀不懂,當然無法理解我和艾萊斯泰爾伯爵如何惺惺相惜。
“不,是你不明白。”尼克斬釘截鐵的說,“文字可以推敲、作僞,他稱你親愛的朋友,跟別人一樣可以這麽寫。紙上一百個信誓旦旦的承諾,也抵不過實實在在為你做一件事情。”
看來,他一點也不了解他的東家,“那不是他的為人。”
“你怎麽知道?”
“我就是知道。我們心有靈犀。”
沉默着,尼克眼裏閃過一絲精打細算,他放下煙鬥,起身給我倒了一杯酒,“那你現在打算怎麽辦?如果你想為他報仇的話,我就在這裏。”
他若無其事的口吻令人心寒。我懷疑他到底是不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類,還是魔鬼的化身。伯爵先生待他那樣好。
“如果幹掉你能夠令我的愛友複生,相信我,我早就那麽做了。”但那怎麽可能呢?根本不需要我出手,他謀害了一位貴族紳士,法律會讓他得到應有的制裁。
我顫悠悠的舉起杯子。白蘭地灌進肚裏,合着滿腹悲恸在體內燃燒,好像要把我由裏到外燒個精光,連流下的淚水都是滾燙的。最讓我悔恨的是,整件事我也逃不了幹系,甚至可以說是罪魁禍首。假如一開始,我沒有放任自己的欲望,和尼克勾勾搭搭,就不會讓他産生不切實際的幻想,伯爵先生也就不會因此殒命。
人生為何如此無常?短短一天時間,就讓我從希冀的浪尖跌入了絕望的深淵。
未來變得一片灰暗。我漫無目的的在我親愛的朋友生前待過的最後一間屋子裏巡視,看見一把開信刀躺在手邊的茶幾上。
我鬼使神差的拾了起來,“朱麗葉怎麽做,我就怎麽做。”
尼克微微動容,“自殺的人會下地獄。”
“我已經身在地獄了。”我不要背負着這個十字架活一輩子。
尼克向我靠近了一步,“你真的不惜舍棄一切,為他殉情?”他幹嘛老問這問那?這跟他毫無關系。
“是的、是的、是的!”我一連說了三聲,一聲比一聲高昂,“你這人什麽毛病?他都已經不在了,你還有什麽不滿意?你就不能安靜的滾開嗎?”
“不。”尼克肯定是瘋了,要不,他為什麽雙眼放光,“我問你,”他急切的說,“假如他做了一件十分對不起你的事,你會原諒他嗎?”
我壓根不想回答他的問題,乃至同他說一個字,可他抽走了拆信刀,抓住我的肩膀使勁搖晃,“說呀!說呀!”
我不耐煩的甩開他,“我相信,他肯定出于某種原因。”
尼克臉上大放異彩,“你等着!”他沖進卧室。
我癱倒在椅子裏,一動不動,不住的流淚。
過了一會兒,尼克走出卧室。他收拾得整整齊齊,戴着呢帽,穿着禮服,腋下還夾着一根手杖,像是要去參加舞會。我撐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這個不要臉的謀殺犯竟然在笑,我更加難受了,心如刀絞。
尼克風度翩翩的向我行了一禮,操着标準的牛津口音說道,“對不起,我親愛的朋友,請允許我向你介紹,潭澤莊園的尼古拉斯·艾拉斯泰爾,希望現在還不算太遲。”
我坐起來,仔仔細細的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明白過來他的意思,兩眼一翻,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