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耶賀賴醫生聽到敲門聲,他看了看腕表,發現已經到了與人約好的時間,于是放下手頭的工作,說了一聲:“請進。”
穿着筆挺軍服的少年走進來,還拿着一個文件袋,大概是剛從軍隊過來。他端正的五官雖然還有一些稚氣,但已經越發給人成熟的感覺了。他不會表露禮節性的笑容,即便如此舉止和态度依舊彬彬有禮。
“來了啊,界冢弟弟。”耶賀賴笑着打招呼。盡管少年的軍銜早就比不少成年軍人還高,但耶賀賴還是習慣叫他“伊奈帆”,心情不錯的時候還會跟着損友鞠戶孝一郎喊他“界冢弟弟”。
他心情不錯,是因為一位經由他治療康複良好的病患剛剛來過,本來以為是很不好相處的、脾氣任性的患者,意料之外地送來了感謝的花束。
“眼睛定期檢查是嗎?來坐下吧。”醫生指了指旁邊的座椅。
伊奈帆反手鎖了門,順從地坐下,解開眼罩,即便早已習慣了戰場上屍體和傷員的醫生,看到那麽年輕的臉上留下了如此猙獰的傷疤,還是會覺得輕微的心悸。耶賀賴不禁想,伊奈帆每天看到自己的傷都是什麽心情呢?
他忍不住問:“輔助性電子眼的事,你考慮得如何了?”這個問題伊奈帆應該聽過無數次了,現在技術更進一步了,以他的身份,即使需要使用非普通醫療範疇的技術最頂級的新産品,也完全不是問題。
“檢查有什麽問題嗎?”他似乎無動于衷的樣子。
“目前檢查的數據沒什麽問題,但是長久下去會有什麽影響你也清楚吧。特別是你以後還要參與軍方的各種測試,這對神經負荷很大,之前你向我要了止痛藥,不也是這個原因嗎?”
說到正經的事情時,耶賀賴的語氣嚴肅起來。
“嗯,我知道了。”他說着,把眼罩重新戴上。
“伊奈帆,你知道大家都很擔心你吧?你一直拒絕重新安裝義眼的原因到底是什麽?”
面對醫生敏銳的提問,少年軍官只是沉默。界冢伊奈帆不想說的事情,連他姐姐都沒辦法讓他開口,何況只是他這個主治醫師呢?耶賀賴投降般嘆氣:“好吧,我知道你會有分寸的,你要是有了決定就跟我說吧。”
“謝謝。”他點點頭,拿出文件袋裏的東西,是一些腦部掃描的圖像,“麻煩耶賀賴醫生你看一下,這些圖像是否有顯示腦部神經受到損壞,我看過一遍,但還是想聽聽專業人士的意見。”
“我可以知道患者的姓名嗎?”耶賀賴一邊浏覽一邊問。
“抱歉,不可以。”
耶賀賴對他的回答不怎麽在意,軍隊的秘密太多了,作為軍人伊奈帆也有保密的義務,不過會拿紙質資料過來還是有點奇怪,現在的話電子資料要方便得多。但是這樣的文件也有一個好處,相比起只要浏覽過就會在機器上留下痕跡的電子資料,在防止洩露情報方面安全性更高,看完之後立刻銷毀,他前段時間診療過的一位患者也是如此,考慮到她……或者說“他們”的身份,這麽做也是無可厚非。
“沒什麽問題。”認真看完的耶賀賴表示,“雖然這裏,還有這裏……這部分的數值不是很好,不過沒有造成永久性的損傷,但我建議患者最好能靜養一段時間。”
“謝謝你,耶賀賴醫生。”他看起來松了口氣。
“既然來了,讓我看看你腹部的傷口吧。”
伊奈帆沒有反對,托醫療進步的福,傷口已經愈合了。當時伊奈帆突然來找他,把他吓了一跳。即使經過緊急包紮,血還是滲透了伊奈帆的外衣,萬幸的是沒有傷及內髒,要是偏移一點那就不這麽樂觀了。受傷的原因伊奈帆只含糊地說被火星餘黨偷襲,犯人已經受到控制,并拜托耶賀賴醫生不要告訴其他人。
秘密,又是秘密。
戰争結束後,伊奈帆的秘密是不是反而變多了呢?不管伊奈帆如何的感情不外露,作為他姐姐的界冢雪和作為主治醫師的他,多少都有點察覺。
“犯人現在怎麽了?”
“正在接受懲罰。”
走進房間的時候,一片漆黑中伊奈帆依然很有先見之明地側頭避開朝他迎面砸來的水杯,水杯也是用特殊材質制造的,打不碎。他打開了燈,逐漸亮起的燈光照亮了舒适優雅的房間,米白色的布藝沙發、深灰色的混紡地毯、透明鋼化塑料的桌椅,還有一張附帶垂幔的圓床。
當然這些有一定殺傷性的擺設都是固定在地板上的。
房間正中站着渾身赤裸的斯雷因,他因為驟然亮起的光線而微眯起眼睛,前段時間還過于蒼白的皮膚恢複了些許血色,但還是瘦,穿着衣服時因為高挑而只覺得修長,把那些礙事的布料扒去後,皮膚下隐約突起的骨骼輪廓才顯示出他體格的貧弱。
而白皙的裸體上,他胸前與後背斑駁的鞭傷更是觸目驚心。
“不喜歡這個房間嗎?”伊奈帆撿起杯子,明知故問。
“什麽時候才把衣服還給我?”對方咬牙切齒,佩戴在他身上的只有一條項鏈,和一邊腳踝上連着鐵鏈的腳鐐,鏈子是用輕型材質做的,能控制他剛好能在房間範圍內活動。
“囚衣不是你的東西,所以無法‘還’給你。”伊奈帆專門挑他話裏的漏洞。
斯雷因肯定他百分之百是故意的,他醒來時就發現自己躺在圓床上,被戴上了腳鐐不說,他找遍整個房間都沒找到衣服,對他而言更糟糕的是,即便布置有所不同,他還是認出了這是公主與伊奈帆通話的房間。
托伊奈帆的福,他對這個房間可謂印象無比深刻。
在仰慕的公主面前被敵人侵犯得身體酥軟,狂亂地沉溺于快感并攀上高潮的畫面頓時又浮現在眼前,就算那是在藥物的影響下,但在與那個人的性愛中感到無比的愉悅也是事實。
只要想到伊奈帆很可能就在隔壁看着他,就無法忍耐,如果喉嚨幹涸和身體發熱只是單純的憤怒就好了,他大概會毫不在意地捶打那扇可惡的玻璃,對着可能站在那後面的人打罵。
但是他偏偏卻清楚地知道裏面還摻雜了別的情緒,所以只能關上所有的燈,躲在黑暗裏逃避那不知道是否存在的視線。
流連在皮膚上的體溫,指尖輕柔劃過的輕微瘙癢,被舌頭舔舐時濕熱的觸感,身體內部緊含着他人的異物感……雖然痛但是很快樂,像做了噩夢但知道有人抱着你,你不是一個人,還有人與你緊密相擁。
伊奈帆向他走過來,出于本能斯雷因後退了一步。
“讓我看看你的傷。”伊奈帆輕聲說,“不用害怕,不會做那種事的。”
斯雷因定了定神,迎上伊奈帆的目光,害怕?這實在太看得起他了。害怕是還有東西可以失去的人才擁有的,他背叛過故鄉,背叛過信仰,甚至違背過曾發誓效忠的公主,他已經什麽都沒有了,一無所有的人還會害怕嗎?
斯雷因坦然地朝他伸出手,伊奈帆恍惚地覺得這動作看起來有點像要擁抱他,如果是真的就好了,如果這頭漂亮又倔強的獵物願意對他敞開心扉,就好了。
不過,大概永遠都只能是奢望吧。
伊奈帆知道斯雷因此時臉上的表情不是屈服,更加不是順從,只是絕望,好像又看到戰場上自暴自棄要與他一決生死的少年伯爵,沙灘上他輕敲自己額頭,以眼神告訴他“絕對不要射偏”。
倨傲而絕望,他其實……讨厭這樣的斯雷因。
之前襲擊伊奈帆時斯雷因的手也不免被刮傷,對他的醫療條件沒有伊奈帆那麽好,伊奈帆把這件事隐瞞了下來,他私下去找信得過的耶賀賴醫生為自己治療,也拿了應急藥品處理斯雷因的傷口。
他握住那只冰涼的手,手心留下了淺淺的傷痕。伊奈帆低下頭,輕吻那些傷疤,他感到斯雷因想抽回手,于是更用力地捉住他,他掙紮了那麽一下,就放棄了。
吻從手心到手腕,然後沿着小臂逐漸上移,光滑而微涼的肌膚,像剛從冰箱裏拿出來的鮮奶油,他稍微用力地捉住那個猶豫着要不要逃開的人,将他禁锢在自己懷裏。
赤裸的皮膚與粗糙的布料摩擦帶來微妙的感覺,暴露在空氣中的乳尖甚至悄悄硬起來,伊奈帆的大腿卡進他腿間,若有似無地頂着他的要害,嘗過那銷魂蝕骨的性愛,他知道快感一旦産生便難以抗拒,所以只好緊緊閉上眼睛,期望不要洩露這點心思。
敵意在這一刻仿佛從來沒存在過,他們只是本該就如此親密的人。
在伊奈帆即将吻上他胸前的鞭傷時,他感到這具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他看着斯雷因緊閉的雙眼,不禁猜測他是覺得屈辱嗎?還是覺得難堪呢?
他沒有辦法往好的方向想,因為連他自己都不能相信他們的關系能緩和。
于是他松開了斯雷因,并轉過身離開房間,臨走前他說:“起碼把地燈開着,不然會摔跤的。”
斯雷因身體上除了鞭傷,還有一些淤青和發紅的地方,顯然是摸黑在房間裏走動不小心而導致的。
之所以總是毫不在乎地讓自己受傷,是因為覺得世界上沒有任何人為他感到心痛吧。
你錯了啊,斯雷因。
伊奈帆離開後進入了隔壁的房間,使用“自白劑”成功獲取情報後,高層已經全票通過了他的晉升,但并非女王陛下之前所說的大尉,而是直接提拔為少校。
同時也獲取了對這座監獄的大部分控制權,而這個位于監獄最隐蔽處的觀察室是他以測試名義打造的,所有的監控和進入許可程序都由他親自編寫,一般情況下除了他沒有其他人可以進來。
斯雷因果然立刻就把全部燈熄滅了,從這邊看過去也是漆黑一片,不得不說這個方法還是挺有用的。伊奈帆可以強行打開那邊的燈,但他并沒有這麽做,他耐心地等了一會兒,地板上亮起了朦胧的燈光。
斯雷因打開了地燈,淡金發、擁有動人眼眸的少年站在宛如螢火般的微光中,像一個美麗但不真實的幻象,他試探着靠近單面玻璃,好像想知道對面是否有人般,把手放在上面。
伊奈帆沒有讓自己的手與之相疊,他貪心地注視着那張驕傲又漂亮的臉,沒有人看到他此時的表情是多麽的癡迷,像觀賞一只珍稀美麗、小心謹慎的鳥兒。
在地火兩星間的高級宴會裏,一些羽毛斑斓好看的鳥兒會被關在精美的籠子,作為宴會上的擺設或裝飾。有一次,艾瑟依拉姆女王看着那些鳥兒,難過地對伊奈帆說:“擁有翅膀卻被關起來,實在太可憐了,為什麽要把它們關起來呢?”
您真善良啊。回答女王的是她身旁的未婚夫,雖然她問的人是伊奈帆,但他沒有說話。
斯雷因已經收回手,他背靠着玻璃坐在地上,然後以雙臂抱着膝蓋,微微蜷縮起身體,他實在太瘦了,背上連頸椎的骨節都清晰可見,地燈偏暖的色調讓他皮膚看起十分溫潤。
伊奈帆單膝跪在玻璃前,以手指在玻璃上描繪他背上的鞭傷,安靜地數着那些傷疤,他把嘴唇貼上冰冷的玻璃,懷着憐愛和痛惜的心情落下輕吻。
為什麽要把它們關起來呢?
因為,實在是太美麗了。
通訊器總是不合時宜地響起來,伊奈帆無奈地接通,聽到傳達的內容時,他皺起眉,疑惑地問:“三天後?這麽快?”
另一邊只是傳達信息的人,對細節也不清楚,只能告訴他:“是的,剛下來的命令,不止界冢中尉您,因為考慮到艾瑟依拉姆女王這段時間仍逗留地球,本次獲得晉升的全體授予儀式改為三天後舉行。”
“好的,我明白了。”
地球聯合軍某位少将的府邸,低調地迎來了一位火星的貴客。
黑色橋車無聲滑行在夜色下,府邸的鐵門敞開,少将親自出門迎接,從轎車上下來的先是一位挺拔的男青年,他恭敬地打開後車門并将彎腰擡起一只手等在空中,一只纖細而白淨的小手伸出來,搭在他手背上,優雅地從車上下來。
這是一位身穿禮服,容貌标致的少女,粉色的蓬松秀發顯得她臉蛋尤為小巧精致,她有着與生俱來的高貴氣質,但最為讓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眉目間的決意和堅毅。
他們沒有寒暄,直接進入宅邸,少女的随從緊随其後。
走在大宅的走廊上時,他們才開始交談。
“本日能與您見面真是榮幸,蕾穆麗娜公主。”
“客氣了。”少女矜持地點點頭。
一行人穿過走廊,她與她的姐姐極不相同,并不會讓人覺得娴雅端莊,她的裙擺在身後揚起,夾着肅殺之氣。
“本次的晉升授予儀式,已經如您所願提前了,但我擔心這會讓其他人起疑……”
“我給了你們那麽冠冕堂皇的理由,剩下的修飾還需要我操心嗎?”蕾姆麗娜裝作驚訝地問,他們走到一扇厚重的大門前,門後列坐軍隊中某個派系的高層,之中軍銜最高的有一名上将。
蕾穆麗娜朗聲道:“擁有Aldnoah啓動權的人不是只有姐姐,她不答應你們的事情,我可以答應,相對的只要你們能滿足我的條件。”她一字一句地說,“無論如何,三天之後,我要親自去見斯雷因?紮茲巴魯姆?特洛耶特。”
領路的少将被她的氣勢壓得說不出話,躬身親自為她打開那扇門。
蕾穆麗娜和那位年青的随從走進這個幾乎聚集了半個地球聯軍高層的房間,她高傲從容像走過通往她王座的鮮紅地毯。
“蕾穆麗娜公主,您的随從不在外等候嗎?”少将問,這可不是随便能讓人聽到的會議。
“沒關系。他不是普通随從,是我重要的騎士。”蕾穆麗娜第一次展露笑容,“是吧,哈庫萊特?”
“是的,蕾穆麗娜公主。”青年露出溫厚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