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金碧輝煌的大殿堂裏,回蕩着肅穆莊嚴的軍歌,代表火星和代表地球的旗幟交錯高懸,這是最高等級的授銜儀式,每個軍人都以能踏上獎臺這一刻能為傲,難掩激動緊張的神色,界冢伊奈帆卻早已習慣了一樣面無表情。

不過他就算是第一次接受表彰,也是這副模樣。

伊奈帆站在一旁等候,他身穿全套隆重的軍裝禮服,腰間的禮刀在璀璨燈光下閃閃發亮,現在是授銜儀式最重要的部分,接受表彰的都是軍隊最優秀的人才,對地火兩星做出了重要貢獻,所以他們的授銜由火星女王親自進行,表示女王對他們致以最真摯的謝意。

這還是第一次由火星女王為地球聯軍的軍人進行授銜,從過往的歷史來看似乎有些不合理,但要是從未來的方向考慮,這也正是寄托了兩星間和平共存的美好期望。

女王用她纖細白皙的漂亮手指,優雅地為每一位得此殊榮的軍人戴上代表更高階級的領花和肩章,她身上有着高貴與甜美的香氣,對每一位地球軍人報以親切的笑容,輪到伊奈帆時,女王的笑容更燦爛了。

“唔唔~”韻子在界冢雪旁邊發出小小的奇怪聲音,很緊張地看着臺上親密的兩人。

唉,小傻瓜,真的那麽在意,就要好好告白啊!界冢雪在心裏嘆氣,奈君在這方面可是非常笨拙的,就好像是為了平衡他在其他方面過于敏銳和優秀似的。他今天還差遲到,勳章都是自己給他匆忙戴上的,伊奈帆昨晚也沒有回家,理由還是軍隊公務。

當時她一邊抓緊時間給弟弟佩戴好勳章,一邊困惑地想他到底哪裏來的公務,她不過奈君到了這個年紀,是不是有些事情不太好跟姐姐說了呢?果然還是拜托同齡人的朋友多關心一下比較好吧?界冢雪看了看緊張得用力絞緊裙子韻子,就當給兩人制造一下機會好了。

伊奈帆的目光掃過前排的賓客,那都是身份極高貴的人,蕾穆麗娜公主板着臉坐在那裏,戰争之後她的存在也被公開,艾瑟依拉姆女王認為身上流着一樣血統的妹妹也有活在世人面前的資格。

這時他的授銜儀式結束了,歷史上最年輕的少校誕生,全場響起熱烈的掌聲,卡姆他們簡直激動得臉都漲紅了,蕾穆麗娜公主冷淡地、矜持地跟着所有人拍了拍手。

莊重的儀式上授銜者不允許佩戴任何通訊設備,伊奈帆沒有辦法獲知斯雷因目前的狀況。他對自己編寫的程序有信心,但早上離開那個房間時,他并沒有替斯雷因戴上腳鐐,也許是因為溫水下的相擁很纏綿,也許是抵足而眠時仿佛感覺不到他的敵意……

也許是,他想相信他一次。

哈庫萊特行禮後擡起臉,他的目光落在斯雷因身上就幾乎移不開,即使他現在身穿囚衣,身形單薄,但在哈庫萊特眼裏他依舊如同神祗般威儀萬丈,又高貴又美麗,為了這個人,哈庫萊特知道自己可以死上一百次,一千次,也絕對不後悔。

他只後悔,第二次地火大戰的最終戰場上,抓住下墜的塔爾西斯的人不是他。當時他身陷圍攻的戰圈,彈藥幾乎用盡,機甲将近被打爆,炮火轟鳴中視野裏都是爆炸産生的強光,小隊的成員相繼死去,他目睹了塔爾西斯與地球聯軍那臺讓火星騎士們恨的牙癢癢的橙色練習機殊死交戰。

他當即脫離戰圈,心急如焚地沖向墜落的塔爾西斯,但由于機體損壞嚴重和燃料不足,哈庫萊特眼睜睜看着那臺可惡的橙色戰機抓住了塔爾西斯,界冢伊奈帆與斯雷因大人一起落入大氣層……

盡管無數記憶在腦海浮現,回想也只是一瞬之間,哈庫萊特利落地站起來,他清楚他們時間并不多,需要争分奪秒。

“真慶幸他們沒用鐵鏈把斯雷因大人禁锢起來,雖然也考慮了那種情況,那樣我們就必須冒險使用其他方案了。”

哈庫萊特用了“我們”,除了他還有其他人嗎?斯雷因沒有說他其實被戴上了腳鐐,昨天晚上他穿上衣服時伊奈帆替他解開了,直到今天早上他離開,都沒有再替他戴上。

是忘了嗎?這不可能發生在伊奈帆身上。昨晚的事讓他放下了戒心?但伊奈帆不是那麽容易就動搖的人。

他還在思索,哈庫萊特已經打開身後的門,恭敬道:“請進,斯雷因大人。”

門後的房間裏出現的,是斯雷因以為不會再見的、一直被他所辜負的少女,她是站着的,盡管這裏不是月面基地那個無重力的平臺,但她此刻依靠自己的力量,穩穩地站在了地面上。她變得比他記憶中更成熟了,傲然挺直的脊背顯示出她的魄力與決心,她已經不是那個只能坐在輪椅上懷着悲傷憎恨一切的女孩兒了。

“蕾穆麗娜公主……”斯雷因驚訝地喊出她的名字,還是無法相信面前的人不是幻影。先是哈庫萊特,然後是蕾穆麗娜公主,他們今天為什麽出現在這裏……

斯雷因立刻明白了,伊奈帆說過今天是他的授銜儀式。

“斯雷因!”蕾穆麗娜驚喜地走到他面前,好像有點手足無措地站着,緊張地絞緊了手指,她眼裏浮現一層水光,但并沒有流淚,她很明白眼淚挽救不了任何東西。

斯雷因看起來比她想象的好一些,長久不見日光的皮膚快要比她還要雪白了,眉目依舊秀麗,但不知為何有種倦怠疲憊的脆弱感,她覺得他就像變成了玻璃做的小鳥一樣,既漂亮,又易碎。

蕾穆麗娜伸出手,摸上斯雷因的臉,以确定他是真的活着,斯雷因握住她的手,以少女溫暖柔軟的手指來确認自己真的不是做夢,他知道蕾穆麗娜公主一定還活着,現在看她成長的模樣還有活着的哈庫萊特,他覺得真是太好了……

不等斯雷因開口,蕾穆麗娜牢牢反握住他的手,飛快地說:“斯雷因,時間不多,授銜儀式雖然要舉辦半天,但我們真正只有十五分鐘,這裏是我唯一有權限的房間,你從上來已經花去一點時間,接下來的事情你一定要聽我——”

“這也太冒險了!”斯雷因打斷她的話。

“為了能見斯雷因大人,這種程度的冒險是值得的。”哈庫萊特替蕾穆麗娜回答出他們共同的心聲,“這一次只是為了來确認斯雷因大人還安好,同時告知你我們的計劃。”

斯雷因隐約察覺到他們想做什麽。

“我們會救你出去,斯雷因。”蕾穆麗娜堅定地說,“請你再忍耐一下。”

“不……”斯雷因搖搖頭,這太危險了,而且……這還是由火星女王的妹妹所策劃的,一旦敗露,原本就只是維系着虛假表面的和平還能維持下去嗎?

“斯雷因,你在擔心姐姐對嗎?”蕾穆麗娜一眼就看穿了斯雷因的擔憂,真是可笑啊,這個人到了如今還在為姐姐設想,卻從來都不為自己考慮。不過這樣也沒關系,這一次就由她來守護這個人吧。

哈庫萊特示意她時間不多了,蕾穆麗娜也不打算詳細解釋,她把自己的手從斯雷因掌中抽出,輕輕地捧住他的臉,她踮起腳尖,親吻他的嘴唇。

哈庫萊特連忙垂下目光,心情微微的有些複雜。

“啓動權先交給你了,斯雷因。”她把手背在身後,臉頰有點紅,就像當年在月球上時一樣,像個任性而天真的小女孩般朝他微笑,“你會用得到的。”

“斯雷因大人,請趕快回去吧。”哈庫萊特說,如果可以他恨不得現在就帶着他逃離這個鬼地方,但是……他與蕾穆麗娜悄悄交換了目光。

那個時機,還未到來。

那個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的、唯一一次的時機。

為了讓美麗的鳥兒再次飛向天空。

斯雷因從房間原路折返後,蕾穆麗娜與哈庫萊特也抓緊時間離開,界冢伊奈帆不愧是以最年輕的年紀獲得過最多榮譽的“英雄”,即使知道了監獄的地址,但通過合作的地球聯軍,他們獲取到的關于囚禁斯雷因的詳細情報也少得可憐。

只知道斯雷因的牢房所使用的程序獨立于整個監獄系統外,是界冢伊奈帆為地球聯軍編制的新監視系統的原型,在蕾穆麗娜近乎半威脅的“要求”下,主戰派的軍方高層同意利用他交給軍方的測試版對此進行破解。因為時間有限,而且兩個版本的差距遠遠出乎技術組的預料,他們傾盡所有精英,才争取到短暫的安全時間。

在十五分鐘內整套監視系統會停止,并且默認進入自我檢修狀态,這必須是在界冢伊奈帆正參加授銜儀式的情況下實行,這樣他才無法留意到程序停止運作。

同時,技術組也不建議他們冒險進入位于地底的獨立設施,技術組的組長說:“這套程序非常複雜,在防禦和警備方面甚至比交給軍方的測試版還要厲害,編制這套系統的人十分……”他想了想,謹慎地選擇用詞,“可怕。”

大意就是系統随時有可能提早恢複,這是他們無法預測的,如果蕾穆麗娜公主太過深入而被監控捕捉到,不僅是她的小謀劃,還有地球聯軍主戰派的整個大局都會被影響,所以他們不樂意冒這個險。

蕾穆麗娜聽到後不滿地質問:“萬一斯雷因返回時系統恢複被發現了呢?”

“也許會受到一點懲罰,但他的生命安全公主殿下無需擔憂。”一位将軍說道,“他的生命受到秘密條約保護,而且據我所知那個叫界冢的年輕人一直在争取他的所有監管權。”

說到這個份上她也只好妥協,進入監獄內部還需要這些人的協助,他們也不是大搖大擺就能進來的,得通過監獄中安排的內應,走非常隐蔽的安全路線進來,普通的監控攝像頭技術組可以控制,但當值的獄警也需要小心回避。

走在不怎麽讓人愉快的陰暗通道上,蕾穆麗娜覺得有點累了,她現在雖然可以自己走動但體力還是比不上一般人,她深吸一口氣,知道這不是休息的時候,于是咬着牙擡起已經有點沉重的雙腿繼續前行。

哈庫萊特知道她的情況不好,但考慮到這位公主的自尊心他并沒有開口勸止,他說:“斯雷因大人要是知道我們的計劃,一定會非常憤怒吧。”

“那也沒關系。”蕾穆麗娜說,斯雷因是個慈悲又殘酷的人,對他人慈悲,卻對自己殘酷,所以總是在受傷。

蕾穆麗娜停下來,輕輕喘着氣,她并沒有回頭,用平穩的聲音問:“哈庫萊特,你曾經對女王宣誓效忠嗎?”

“沒有。”他想也不想地回答。

“那就對了,我也沒有。”蕾穆麗娜說,她擡起指尖觸碰嘴唇,即使只是短暫的親吻,對她而言也足夠甜蜜了。

“走吧,哈庫萊特。”

少女擡起腳步,傲然前行,那背影與當年披上紅衣的斯雷因如此相像。

“是。”

授銜儀式結束後是例行的晚宴,伊奈帆對這種場合沒有任何感覺,不覺得高興也不覺得麻煩,宴會上可以使用手機,他查看了一下監控沒有發現異常情況。斯雷因待在床上,隔着垂幔只能看到隐約的影子,伊奈帆用手指觸碰屏幕上的影像,然後在腦海中回憶那人肌膚的觸感和溫度。

下次帶些書給他吧,不然他看起來挺無聊的。

卡姆拿着香槟杯跑過來,他醉醺醺的,看起來比平時更蠢了,雖然還是學生但現在管制已經沒有那麽嚴格了,果味的發泡酒就跟汽水差不多。卡姆把香槟杯塞到伊奈帆手裏,把他從宴會的角落拖出來,要他一起開心地玩。

他看伊奈帆低頭擺弄手機,劈手就奪過,不滿地嚷嚷:“伊奈帆你老是拿着手機看什麽啊,這可是party哦!別老想着工作工作,我麽可是學生欸——嗝!”

聽到動靜圍過來的韻子只看到伊奈帆如何使用流暢利落的體術從卡姆手裏搶回手機,手上空了的時候,卡姆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怎麽了?”妮娜探頭問。

“沒什麽。”伊奈帆收好手機,拍拍卡姆的肩膀,後者這才回過神來。

才不是沒什麽,韻子心想,青梅竹馬的認識和女性的直覺告訴她,伊奈帆在掩飾什麽。

“你剛才躲在角落裏幹什麽?”萊艾問,她看了下那個位置,從那裏可以悄無聲息地觀察全場,她壓低聲音問,“你在找什麽人嗎?”

伊奈帆問:“有看到蕾穆麗娜公主嗎?”

韻子不解地問:“欸,你為什麽要找她?”他們對這個火星第二皇女都沒什麽好感,第二次的地火戰争很大程度上就是因她而促成的,她可是冒充自己姐姐,打算跟那個斯雷因?紮茲巴魯姆?特洛耶特結婚并下令進攻地球的人呢。

正說着,蕾穆麗娜公主就出現了,她在侍女的陪伴下朝休息室的方向走去,從他們面前經過時,她看也不看他們一眼,高傲地走過,她讓侍女在外面等候,獨自走進了通往休息室的長廊。

其他人正嘀咕蕾穆麗娜公主真是高傲啊跟她姐姐一點都不像,就聽到艾瑟依拉姆女王輕柔的聲音:“各位,許久不見。”高貴典雅的禮服,把她的美貌烘托得更為奪目,她身後跟着侍衛,卻不見她的未婚夫庫蘭卡恩。

他們熱熱鬧鬧地說了一會兒話,女王向伊奈帆投去視線,有點為難似的說:“我有些話想單獨和你說,方便嗎?”

面對女王的請求伊奈帆沒有什麽不方便的,他指了指休息室的方向,女王輕微颔首,讓侍衛們在外面等候,與伊奈帆一起進去了。卡姆開口說了句:“這是幽……”會字還沒說出口,就被萊艾狠狠掐了一把,他準備慘叫時,妮娜眼明手快地用火腿片堵上他的嘴。

韻子憂心忡忡地看着他們的背影。

長廊兩旁有幾間休息室,這裏是專門給火星的皇室成員使用的,隐蔽性很高,伊奈帆紳士地替女王開門,進去後兩人無語地沉默了片刻,最後還是由女王先開口了。

“伊奈帆,我呢……最近在考慮把斯雷因引渡回火星的事情。”

戴着皮革眼罩的臉十分平靜,然而赤色的瞳孔在燈光映照下,宛如有火焰在靜靜燃燒。

“這是女王陛下您的想法嗎?”

“是的,無論如何斯雷因是我瓦瑟帝國的騎士,是我的子民,所以我希望地球聯軍方面可以把處置他的權利歸還給我。”說到這,女王的語氣變得強硬,“而且,我也認為讓曾經掌控了火星軍隊大半軍力的人繼續留在地球不是明智之舉,伊奈帆你可以明白的吧?”

可是你已經晚了太多了,女王陛下,關于火星的重要情報他們已經得到了。伊奈帆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說道:“女王殿下是一直有這個想法,還是最近才這麽考慮呢?”

“呃,這個……”女王稍稍吃驚了一下,苦笑着說,“是最近。我不知道消息是如何走漏的,但是火星內部有傳言‘地球聯合軍控制了一名火星伯爵’,為了保密,我非常擔心會……”

“暗殺?”

女王點點頭,她本身就經歷過多次的暗殺,深知這種事有多麽可怕,她說:“我希望保護斯雷因,只要回到火星就能讓那些人安心,我也會以我所擁有的一切來做擔保,不會再讓斯雷因做出任何有損雙方利益的事。我也不想再為你增添麻煩了,現在火星的環境已經好了很多,想必斯雷因也會高興的。”

“抱歉,這不是我可以決定的事情。”伊奈帆回答。

“我知道,我只是先把我的想法告訴伊奈帆。”女王牽起他的手,由衷地說,“伊奈帆,讓他回到我身邊吧,讓我彌補他……”

可是,你并不能讓他幸福。伊奈帆如此想道,地球軍方也不會輕易放手的,當然他也不會。女王當然也知道這件事有多麽困難,但是以她的個性恐怕也不會輕易放棄,女王因為還有應酬事務先行離去後,伊奈帆突然說了句:“出來吧。”

庫蘭卡恩從一扇暗門後走出來,地球軍安排給火星皇室的休息室,怎麽可能毫無準備。

他冷冷地問:“你安排我在這個房間等着,就是為了聽這件事嗎?她是我的女王,不管她想做什麽,我随時聽候她的派遣。”

“我只是想你明白女王現在心裏最重視的人是誰。”伊奈帆說,雖然只剩下一只眼睛了,但他的目光依舊有看透人心的力量,“而且,庫魯特歐伯爵,愚忠和忠誠是兩回事,追随她的步伐之外,也多為她考慮她沒有顧及的方面比較好。”

他直視庫蘭卡恩,這位年輕的伯爵真誠地仰慕着女王,他單純、勇敢、忠誠,也因此并不難捉摸,“你覺得讓斯雷因回到她身邊,真的好嗎?”

庫蘭卡恩沒有回答,垂下的雙手暗暗捏緊成拳頭,然後他冷靜下來,瞥了伊奈帆一眼後也跟着離開房間,去追随他的女王了。等他們都走後,伊奈帆來到走廊上默默等了一會兒,然後他看見蕾穆麗娜公主從另一個房間出來,她坐回了輪椅上,一個他沒見過的高瘦青年侍奉着她。

“啊啦,這不是界冢少校嗎?升了官的人這麽閑,地球還真是和平啊。”蕾穆麗娜看見他,就忍不住要挖苦兩句。

伊奈帆仔細打量她,外表和服飾都全然沒有變化,但今天一直感受到的違和感消失了,他從她身上感受到強烈的惡意,這才是他知道的蕾穆麗娜。

伊奈帆留意到她身後的侍從,他的尾指上戴了一枚小小的指環。

斯雷因把手支在桌面上,撐着臉頰發呆,今天發生的事情都太不真實,而伊奈帆還沒回來……他很意外自己用了“回來”這個詞,這裏本來就不是他的家,這麽說好像不太合适。斯雷因覺得自己應該多想想蕾穆麗娜和哈庫萊特跟他說的話,但不知怎麽的,就是控制不住地要去想那個人。

他逃跑和反抗過許多次,他覺得自己是想到外面去的,但那是他獨自逃脫的前提,那樣就算失敗責任也全是他的,與他人無關。斯雷因看着自己的手,他的雙手很幹淨,但是他記得扳下機扣的感覺,第一次發射炮火時,他還會對着目标說對不起,射殺托爾蘭時,他的手抖得快拿不穩槍。

什麽時候開始,他可以對殺人這種事毫不在乎了?他其實從來都不想傷害任何人。

習慣真是很可怕的事,習慣殺人,習慣被囚禁,習慣每天都會看見那個人……他甚至想過自己是不是會習慣就這樣過一輩子,就在自己這麽認為的時候,卻突然有了新的選擇。

門打開了,伊奈帆走了進來,斯雷因看了看手邊沒什麽東西可以扔的,于是作罷。伊奈帆看到他給自己戴上了腳鐐,冰冷沉重的腳鐐在纖細的腳踝上,意外的勾人。

注意到他的目光,斯雷因哼了聲:“你覺得我會讓你找到理由處罰我?”

伊奈帆說:“我處罰你并不需要什麽理由。”

斯雷因沒有搭理他,脫下的腳鐐可能是對他的什麽測試,最可怕的是,他并不知道伊奈帆是不是預料到會有人趁着授銜儀式做些什麽,所以才解除了束縛。

如果他真的能算到這一步,那蕾穆麗娜公主和哈庫萊特就更危險了。

他們完全不清楚伊奈帆是怎樣的對手,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他想伊奈帆也是一樣的,他們是敵人,卻也是最了解彼此的人。從最初得知那臺橙色戰機開始就非常在意,自從知道他的名字,就再也沒有淡忘過。

他經歷過那麽多戰役,但是最難忘的較量都是與面前這個家夥,斯雷因偶爾會想起種子島上他們僅此一次的合作,他埋怨橙色的戰機太重,但其實毫無保留地把信任和生命交托于他的沉重,讓他熱血沸騰。

因為你知道你不是一個人,有人與你并肩作戰。

所以就算最後被擊沉墜入大海,也沒有後悔過。

像第二次地火大戰最後交戰時,他有一句話一直很想告訴伊奈帆:當時我覺得,死在你手上其實是一種幸福。

比起自我了斷,這似乎并不是那麽孤獨的一件事。

“在想什麽?”伊奈帆不知何時走到他旁邊,他正在解開禮服的扣子,斯雷因看到他新的領花和肩章。

“恭喜……”他下意識脫口而出,這話說得很真誠,不帶諷刺。

伊奈帆愣了愣,然後微微笑起來,他淺淡的笑容很好看,讓他非常不甘心,因為不小心就把真心話說了出來——以界冢伊奈帆的能力,他确實值得上這樣的評價。

“你喝酒了?”斯雷因問,他嗅到了酒味,但更多是為了掩飾說漏嘴的尴尬。

伊奈帆把手撐在他坐着的椅子的扶手上,這樣就把斯雷因困在一個小小的空間裏,他俯身,鼻尖幾乎要碰到他鼻尖。斯雷因以為要被吻了,緊張地盯着那張臉,那淡雅的微笑和溫柔的眼神,空氣裏若有似無的酒香,讓他也有種醉酒般的微醺。

“謝謝。”伊奈帆只說了兩個字,然後去洗澡了,看架勢今晚也準備住下來。

他離開後,無形的拘謹也随之消失,斯雷因才發現自己一直是屏息的。

斯雷因驚覺心底有一絲失落,他不明白為什麽會有這種感覺,就好像他也不明白這個人為什麽時而對他溫柔,時而又對他冷酷。

結果還是兩個人一起躺在床上,直挺挺的像兩條屍體。

“也許我真的會殺死你。”斯雷因惡狠狠地說。

“那就沒人照顧你了。”伊奈帆說,“沒有人給你做飯,沒有人探望你,沒有人和你下棋,沒有人給你洗澡,沒有人告訴你外面的事……”

是啊,還沒有人強暴我了。斯雷因咬牙切齒地想,但是沒有說出來,伊奈帆到目前為止都很安分,他最好不要随便撩撥他。

“然後我們就死在一起,這樣也不錯。”伊奈帆說。

斯雷因想象了一下那個場景,心底有寒意翻湧,于是閉上眼裝睡。伊奈帆也沒有再說話,斯雷因想他今天可能很累了,還喝了點酒,所以很快就睡過去了。他小心地從床上翻起,湊近伊奈帆,他睡着時和他醒着時一樣安靜,他把雙手輕輕放在他脖子上,手指漸漸收緊。

伊奈帆睡得很沉,毫無知覺,他閉着眼睛,這樣也不用看着那失去瞳孔的空洞左眼了。

他現在就可以掐死他。

但最後,他松開了手,安靜地躺回被子裏,用力閉上眼。

逃跑吧,逃跑吧!斯雷因聽到心裏有一個聲音大喊,從這裏逃跑吧,從這個人身邊逃跑,這樣就不用品味矛盾又掙紮的情感了,你的心再也不用像此刻一般混亂了。

對啊,逃跑吧。斯雷因這麽對自己說,只是,心裏莫名地發痛。

在他旁邊,伊奈帆緩緩地睜開眼。

暗紅的眼瞳和仿佛深淵般只剩下黑洞的眼眶,安靜地注視着垂幔的頂端,沒有人知道他看到了什麽。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