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要說夜裏的景色的話,火星的夜色要壯麗許多,因為光源更少,所以夜空看起來更為遼闊,和地球上似乎揉入了紫藍色的夜空不一樣,火星的夜晚的天空完全是漆黑的,籠罩着赭紅色的土地,兩種顏色的融合完美地體現出那顆星球荒涼和壯麗的本質。

艾瑟依拉姆記得自己小時候最喜歡站在火星宮殿的高處眺望遠方,看到稍微明亮漂亮的星星就會問身邊的男孩那是不是地球。

每一次,肌膚白皙的淡金發男孩都會笑着搖頭,他來自地球,一個她全心向往的星球,所有人類起源的地方。

“還有很遠很遠呢,艾瑟依拉姆公主。”男孩露出溫暖又可愛的笑容,有一點兒羞澀和緊張,在荒蕪得只有沙漠和岩石的火星上,唯獨他帶着海洋濕潤的氣息。

“斯雷因,我會有能到地球上去的一天嗎?”她問。

“嗯。”男孩溫柔而堅定地回答,說到自己故鄉的時候,他的眼睛總是特別明亮,“總有一天,公主殿下一定能到地球上去的。”

“到時候斯雷因能做我的向導就好了。”她把手背在身後,轉過臉,期待地看着他。

男孩白淨的臉頰一點點染上豔麗的顏色,拘謹但是高興地說:“那、那是我的榮幸……”

後來她真的從火星來到了一心向往的地球,但是男孩卻沒有在她身邊。

外面城市的夜景再怎麽美麗,艾瑟依拉姆女王還是覺得有點寂寞,偌大的房間裏只有她一個人,連埃德爾利佐都不在了,光滑的玻璃落地窗上只有她一個人的身影,童年時斯雷因總是站着的地方空蕩蕩的,他再也無法回到這個位置上了。

那個約好與自己一起到地球上的男孩,她童年時珍貴的朋友,竟然站在了與自己相反的立場上,最後成為了被囚禁的罪人。每一次想起,艾瑟依拉姆女王都會為他感到痛心不已。

但他既然犯了如此嚴重的過錯,那現在的懲罰也是理所當然的,艾瑟依拉姆女王正沉浸在淡淡的傷感中,突然收到了一條語音信息。

“姐姐,你睡了嗎?”是蕾穆麗娜的聲音,“我可以進來嗎?”

門扉開啓,蕾穆麗娜走了進來,對于她現在可以靠自己雙腿走路這件事,女王由衷地感到高興,她溫柔地注視這位同父異母的妹妹,但蕾穆麗娜躲開了她的目光。對于妹妹的不親近,艾瑟依拉姆輕微有點失望,但還是笑着問:“怎麽了,蕾穆麗娜,這麽晚找我有什麽事嗎?”

她不怎麽客氣地直接問:“給地球人的授銜儀式已經結束了,我們還要在這裏待上多久?”語氣裏有着對這個星球明顯的厭惡。

“蕾穆麗娜不喜歡地球嗎?”女王有點意外,“我還以為你會喜歡的,畢竟這是斯雷因的故鄉……”

“正因為是他故鄉,所以才不想留在這裏。”蕾穆麗娜別開臉,像是為了不讓自己顫抖得太過明顯而抱住自己雙臂,嘲諷地說,“他已經死了,這個地方給我的就只有傷感而已,而你連他葬在哪裏都不肯告訴我,這個地方對我而言有什麽值得停留的意義?”

她的表情和話語都讓艾瑟依拉姆女王感到內疚,明明知道蕾穆麗娜對斯雷因抱有怎樣強烈的感情,但還是只能選擇對她隐瞞真相。伊奈帆說絕對不可以讓蕾穆麗娜知道斯雷因還活着的事情,不然以她的性格一定會擅自展開行動,艾瑟依拉姆認為他的顧慮是正确的。

“抱歉,蕾穆麗娜。”艾瑟依拉姆也只能說出這樣的話。

她深愛這個藍色的美麗星球,但她從來沒有忘記過她是火星的公主,她是為了瓦瑟王國和瓦瑟的子民而生的,她希望這兩個星球和平共處,而眼前的和平是以斯雷因的死亡作為代價換取的。

為了維系和平,斯雷因?紮茲巴魯姆?特洛耶特只能永遠死去。盡管很可憐,盡管很抱歉,但是艾瑟依拉姆認為,借着戰死之名繼續活下去是她可以給他的最好的結局,而為了保護他,所以才會想把他引渡回火星。

也許等回到火星之後,就把真相告訴蕾穆麗娜吧,年輕的火星女王如此計劃着,她卻不知道她的妹妹只是戴着悲傷的面具,面具之下真實的少女正冷笑着、憐憫地看着她。

蕾穆麗娜裝出不耐煩的樣子問:“那麽,什麽時候才能回瓦瑟呢?”

“稍微發生了一些事情,回去瓦瑟的行程又要拖延一段時間了。”

“到底為了什麽事情,姐姐你要在地球停留這麽久呢?”她意味深長、并且明知故問。

艾瑟依拉姆無法回答這個問題,首先她不能向蕾穆麗娜透露斯雷因還活着的事,其次把斯雷因引渡回火星這件事比她想象中的困難,明明拜托了伊奈帆,但是地球聯軍的态度依舊強硬,自己該不會給伊奈帆增加麻煩了吧?

女王不禁擔憂起來,她又想到剛才收到的消息,竟然有人襲擊了監獄,引起了地球聯軍的高度關注,別說把斯雷因帶回火星了,就連預定的會面日期都得再做安排。雖然也有過讓蕾穆麗娜先回火星的念頭,既方便自己與地球聯軍就斯雷因的歸屬問題交涉,也不用她留在這個難受的地方,可是出于外交政治的因素,卻無法允許這麽做。

蕾穆麗娜公主在地球風評不好,很多人都知道她曾經是特洛耶特伯爵派系的人,她甚至是第二次地火戰争的重要導火索。這次讓蕾穆麗娜一同出席授銜儀式,也是因為她作為女王和姐姐的身份,希望能改善蕾穆麗娜在地球民衆心中的形象,若是讓她先行回去反而會讓地球人覺得她此行并非出自真心,那之前的一切努力都白費了。

“姐姐。”蕾穆麗娜知道女王正苦苦思索着該怎麽回答,但其實她根本不在意剛才的問題,她的重點是接下來的問題,“那最起碼你告訴我歸期定在什麽時候吧?”

艾瑟依拉姆因為她主動放棄了那個問題而松了口氣,她估算了一下剛才與地球聯軍方面溝通後定下的時間,告訴了蕾穆麗娜一個大致的日期。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後,蕾穆麗娜不打算繼續逗留,她婉拒了姐姐請她留下來喝茶的建議,為了不讓自己看起來太急着離開,她随口問道:“怎麽沒看見庫蘭卡恩呢?”

“前一任的庫魯特歐伯爵……啊,就是庫蘭卡恩的父親,他死去的地方就在這附近,所以他去拜祭他了。”

“嗯。”蕾穆麗娜也沒有認真聽的打算,點了點頭,跟女王道過晚安,離開了房間。

哈庫萊特以光學迷彩塑造的侍從一直在外面等候,看到蕾穆麗娜出來連忙把輪椅推過去。蕾穆麗娜扶着輪椅慢慢坐下,這才松了口氣,她剛才真擔心自己站不住,上次去見斯雷因時耗費了太多體力,回到授銜儀式晚宴時她已經無法靠自己的力氣站着了,不然她也真想擡頭挺胸地站在界冢伊奈帆面前。

“真是諷刺啊,以前是斯雷因瞞着我姐姐醒過來的事,現在是姐姐瞞着我斯雷因還活着的事。”蕾穆麗娜仿佛覺得這很好笑似的,“大家都一直在騙我呢。”

哈庫萊特正推着她回房間,他不知道該對她的感慨說些什麽,只好問道:“蕾穆麗娜公主,知道了女王與斯雷因大人見面的日期了嗎?”

“姐姐沒有說出确切的時間,不過可以從她告訴我的歸程時間來推斷。流程、手續的時間,相關部門的準備,警備人員的變動,只要通過這些仔細排查,就能得出答案了。”她冷靜地分析着。

“關于暗殺斯雷因大人的事,女王是否知道些什麽……”

“她什麽都不知道。”說起這件事,蕾穆麗娜緊緊地握住輪椅的扶手,哈庫萊特彙報了暗殺的事情後她慌亂得從輪椅上摔了下來,然後立刻心急如焚地找女王試探。她絕對不能再浪費時間了,一定要盡早把斯雷因從那個可惡的囚籠裏救出去!

蕾穆麗娜暗暗咬着牙,不禁埋怨界冢伊奈帆那家夥,那座監控嚴密、宛如銅牆鐵壁般的監獄不是他一手打造的嗎?不是擁有被稱之為“可怕”的監控程序嗎?為什麽竟然沒有攔下暗殺者的攻擊?

“蕾穆麗娜公主。”哈庫萊特開口,“地球聯軍方面對我們的計劃有什麽回複嗎?”

“他們說還要再考慮一下。”蕾穆麗娜從怒火中燒的狀态中回神,抓住兩頰邊的頭發笑了起來,“畢竟……是要暗殺女王呢。”

“蕾穆麗娜公主,我有一個請求。”哈庫萊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聲音冷靜得可怕,“可以把界冢伊奈帆交給我來對付嗎?”

哈庫萊特沒有告訴蕾穆麗娜,他在斯雷因頸脖上看到了暧昧的痕跡,就算他經驗并不豐富,也能一眼看出那些痕跡意味這什麽,而他現在還拒絕去細想這代表着發生過什麽事。

那是誰留下的?誰能在斯雷因大人身上留下那樣的痕跡……

察覺到哈庫萊特話語間的殺氣,蕾穆麗娜不禁側身看了他一眼,看到了哈庫萊特竭力忍耐着什麽的臉。

“本來就打算由你去拖住他的。”蕾穆麗娜說,然後語氣一轉,有點猶豫地提醒,“不過,我不建議你殺了他。”

哈庫萊特難以置信地問:“為什麽?”

蕾穆麗娜松開抓住頭發的手,陷入沉默。她也不知道該怎麽解釋,只是她作為女性的微妙直覺一直在告訴她一件事:界冢伊奈帆死了,斯雷因并不會開心。

“你想要離開嗎?”

這個問題讓斯雷因心髒驟然緊縮,以為伊奈帆察覺了什麽,無論如何現在都是絕對不能退縮的時候,哪怕只動了一點點回避的心思,都會被他發現。

斯雷因平靜地直視對方,監獄裏沒有鏡子,玻璃上的倒影也是模糊的,唯獨自己倒影于他眼瞳中的身影是如此清晰,就好像一直被這個人注視着一般。

這個念頭帶來兩種強烈碰撞的感覺,不知道是否被對方看穿了一切的不安,還有知道被這個人全神注視的甘甜。

“所謂‘離開’的範疇是指什麽?離開監獄?離開日本?離開地球?還是——”他全力按捺心底那意義不明的躁動,謹慎地選擇恰當的語句,“離開這個世界?”

緊接着他就看見那只唯一的右眼裏掀起洶湧的情感,盡管瞬間後便平息了,而他還是毫無表情的樣子,但他能清楚地感覺到他那一刻的憤怒。

“自暴自棄的愚蠢的選擇。”他把戰場上的那句話又對他說了一遍。

那時候自己好像是跟他說了“這就是我最渴望的選擇”吧,但是現在不能這麽回答了。

“是你的問題不夠清楚。”斯雷因抱怨地說。

那張淡漠的臉上浮現出愕然的神色,好像永遠只有沉靜理智一面的人也會有這種反應不過來的表情呢,真是意外的……有點可愛。

“好像确實是我不對。”

“本來就是。”

“你的回答很哲學。”

“是誰讓我多看哲學的書的?”

“嗯?”帶着疑問的、尾音舒緩的單音節像一枚悅耳的音符落入斯雷因耳中,讓他稍微有些失神,然後聽見伊奈帆有些期待地問,“你真的看了?”

其實表情沒有什麽變化,但他覺得伊奈帆應該是高興的,所以老實地點了點頭。

“魚肉炖得很軟,要嘗嘗嗎?”仿佛是要給他獎勵,又仿佛為了掩飾自己的害羞,伊奈帆夾起一箸魚肉送到他嘴邊。

日式做法的魚肉很清淡,入口就像要融化一般,斯雷因一邊感動于這份美味,一邊慶幸伊奈帆移除了左眼的分析引擎,他對自己的回答也沒有什麽信心,很擔心被看出躊躇的部分。

伊奈帆沒有繼續追問,那個快刀般狠厲直指核心的問題好像就這麽被抛開了,斯雷因松了口氣。

中途伊奈帆為了拿保溫壺裏的湯離開了一下,他把筷子交給斯雷因讓他自己吃,斯雷因從來沒用過筷子,拿着這兩根細長的小棍子很無奈,只能模仿着伊奈帆剛才的動作,笨手笨腳地夾起一只蘑菇,吃是吃進嘴裏了,但是湯汁卻滴在了自己身上。

斯雷因沒有穿衣服,飯菜的汁液滴在赤裸的皮膚上感覺很詭異,他想找東西來擦幹淨,但是匆忙的動作牽動了傷口,包括身體上看得見的和體內說不出口的,他悶悶地哼了一聲,這時伊奈帆已經走回來了。

“真是不小心啊。”他事不關己地說着,“原來你不太會用筷子?”

斯雷因覺得他是故意的,于是閉上嘴不搭理他,他把餐具扔一邊,用自己的手擦掉從胸膛一直蜿蜒到小腹的汁液,舌根還殘留着剛才品嘗過的菜肴鮮美的味道,下意識地把手指含進嘴裏,吸吮上面的湯汁。

手腕被伊奈帆抓住時他吓了一跳,有點粗暴的動作和力度都讓他想起大雨裏痛苦與愉悅交纏的性愛,仿佛察覺到他的不安,抓牢手腕的力度就放松了,緊随而來的是指尖被牙齒齧咬的輕微痛楚。

伊奈帆坐在他床邊,抓住他擦拭湯汁的那只手,他咬住他的指尖,仿佛也想要品嘗上面的味道似的,含住他的手指,逐一細致地舔過去,并在他想起要掙紮之前也抓住他另一只手,手指強勢地插進他指縫間,十指交纏地将他推倒在床上。

被制服整潔、帶着強烈禁欲氣息的少年軍官騎在身上,明明神情是那麽的端莊肅穆,卻陶醉而專注地舔舐自己的手指,這畫面實在太過色情,沖擊力之大讓斯雷因的抵抗都顯得那麽漫不經心。

把斯雷因手指上的味道都舔得幹幹淨淨後,攻勢轉移到他小腹上,斯雷因的腹部并不像小動物般軟軟的,而是有一點肌肉的柔韌,因為有力所以擺動腰部的動作特別好看。伊奈帆的舌尖繞着肚臍邊上打轉,感覺到他因為快感而繃緊了身體,于是惡劣地沿着湯汁滴落的痕跡往上……

肢體交纏中被子被掀開,赤裸的肌膚與軍裝制服的布料摩擦,偏硬并有一些粗糙的觸感讓細碎的傷口有點疼,但是帶着人體溫的衣物摩挲卻又難以抗拒。

“嗯……”斯雷因感到非常不妙,才想着要以那場粗暴的性事來洗刷這個人留給他的溫柔記憶,這個人立刻又對他百般憐惜。

他為了保持清醒而掙紮起來,仿佛為了懲罰他不聽話的抵抗,伊奈帆在他側腰上大大地咬了一口,突如其來的刺激讓他腰部向上頂起形成完美的弓形,感覺強烈得他連腳趾都蜷縮起來。

短暫的失神中,舌頭帶來的濕潤感覺來到胸前,伊奈帆含住他一邊的乳頭,牙齒不輕不重地啃咬,被玩弄得腫脹的乳珠被上下牙咬着往上拉扯,但是舌尖又抵住重重地磨砺。褲管筆直的大腿卡進他赤裸的腿間,粗糙的布料磨蹭着脆弱的器官和柔嫩的皮膚,斯雷因感覺全身上下都被玩弄着,快感拍打着大腦,他的胸口劇烈起伏,神志逐漸迷離。

“不可以……”他艱難地說,“我好累……”

伊奈帆仿佛置若罔聞,執拗的在他身上留下更多痕跡,結痂的鞭傷、細線的割傷、在樹幹上摩擦留下的擦傷和撞擊帶來的淤青,還有新鮮留下的各種吻痕和牙印,布滿傷痕的身體總是讓人想要憐惜,又想要更加殘酷地蹂躏……

這次他們沒有接吻,微張的唇間不經意地溢出細碎的呻吟。

“停下來……”他疲憊地說,身體和意識在歡愉和疲憊兩方面都達到了極致,總覺得要是再被侵犯一次,無論多溫柔他都一定會就此死去。

伊奈帆聽着他無力的聲音,冷酷地想,他累一點更好,最好累到沒有任何力氣再想任何事情。

斯雷因最後還是在高明的擁抱和逗弄中發洩出來,他躺在床上無力地敞開腿,心驚膽戰地等候着接下來會發生的事。

可是伊奈帆離開了他的身體,利落地翻身下床,走進衛生間并關上門。

斯雷因茫然地在床上躺了一會兒,在等待高潮的餘韻逐漸退去的過程中,他敏銳地察覺到一絲不對勁,斯雷因從床上爬起來,衛生間的門一推就開,伊奈帆捂着左眼,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你的止痛藥在哪裏?”斯雷因問,他想起那個叫韻子的少女說過,被他擊傷的左眼到現在還在痛,需要不停地服用止痛藥。

“沒有。”伊奈帆說,即便忍耐着劇烈的神經痛,他的聲音聽起來依然很平淡,只是有些無力,“換衣服的時候留在上面了。”

斯雷因皺着眉上前扶起他,“別坐在地上,會冷。”

結果卻被他捉住手拉進懷裏抱着,這是個很別扭的姿勢,但是那個人把臉埋在他肩窩,額頭抵着他的肩膀,輕聲說:“就這樣……稍微……”

可惡的橙色家夥也有虛弱的一面,雖然看不見他現在的表情有點不甘心,但斯雷因還是讓他就這麽靠着。

過了一會兒,感覺到伊奈帆的手指在他胸前游走,斯雷因以為他想亂來,結果只是勾起他脖子上的挂墜,很感興趣似的把玩着。

“聽說這是你父親的遺物?”

“嗯。”

“母親呢?”

這是很私人的問題,他完全可以不回答的,或許是被他難得一見的虛弱感染了,斯雷因猶豫了一下,還是回答了:“聽說還活着,但是很小的時候就不一起生活了。”

“真好。”伊奈帆說。

斯雷因有些生氣,“這是哪裏好了?”

“我連父母的臉都沒見過。”伊奈帆說,因為動作的原因,斯雷因完全看不見他的表情,但也許正是因為這樣,他才會對自己說出這些話吧。

“不對,應該是見過的,只是沒有印象了,‘Heaven’s Fall’發生的時候我還是嬰兒,是雪姐把我從廢墟裏救回來的。”

“……你憎恨嗎?火星人……”

“不記得了。”對方含糊地說。

正想嚴厲地批判一下他怎麽可以連這種事都不記得,就聽見伊奈帆繼續說:“因為是戰争,所以沒有辦法。在戰争裏死亡是最常見不過的事情,我父母的死也只是千萬人死亡中的一個。”

“你……”斯雷因倏然被摟緊,擁抱他的人應該是帶有溫暖體溫的人,他卻覺得自己被冰冷的蛇纏住了一般。

伊奈帆在他耳邊細語:“因為是戰争,所以欺騙也好、掠奪也好、殺戮也好,就算犧牲同伴也好,都是正常的。”

斯雷因瞳孔驟然緊縮,身體也繃緊,這是很早以前,他來探監的時候,自己對他說過的話。他不想承認,聽到那番話的一瞬間,他稍微感到一絲釋然。

不是居高臨下的憐憫,也不是蒼白無力的安慰,伊奈帆沒有否認他做過的事情,也沒有虛僞地說原諒他,他只是誠實地接納了他的一切。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用冷漠的聲音回應:“你這算是安慰我嗎?”

“随便你怎麽想。”

因為知道斯雷因不會道謝,所以伊奈帆幹脆連這個機會也不給他。

他能感到被他抱緊的這個人正在逐漸軟化,但是他還有多少時間能一點點磨平他的抵抗?疑心一旦産生就再也無法忽視,無論眼前這個人說什麽、做什麽都只會來帶不安。

——你想要離開嗎?這個問題根本毫無意義,因為無論斯雷因的回答是什麽,他都不會相信。

就算現在抱緊了這個人,還是覺得空虛。

“界冢少校,有一則給你的緊急軍令。”随身終端裏傳出機械的電子音,因為靠得很近,所以斯雷因也聽到了。

“十五分鐘後,把S級犯人斯雷因?特洛耶特帶到V-6審訊室,地球聯軍高層會議要對犯人就這次暗殺事件進行問話。”

伊奈帆松開了斯雷因,他們相互對視一眼,都知道這是無可違抗的事情。

“先給你找件衣服吧。”伊奈說。

精确的十五分鐘後,斯雷因被戴上手铐和腳鐐,帶到了審訊室。斯雷因搞不清這個監獄到底有多大,這又是一間他沒見過的審訊室,這裏倒是沒有可怕的刑具,整個房間白得可怕,非常明亮,四周環繞着數十面、搞不好有上百面的大型顯示屏。

伊奈帆和極少數得知內情的人只能在外面透過監控觀看審訊室內的情況,斯雷因獨自站在房間正中,他擡起頭環視一周,這些大型的顯示屏逐一亮起,出現在屏幕裏的都是衣冠楚楚、表情嚴肅的地球聯軍高層。

他們目光冰冷地打量着帶着枷鎖,身處牢獄的前任火星伯爵,無論看多少次,他們還是難以相信這個年輕的少年就是他們曾經最難纏的對手。

斯雷因置身于這些人威嚴的目光下,神色如常,上揚的眼角依然倨傲,不減他當年統帥37家火星騎士進攻地球的凜然和高貴。

伊奈帆在監控室裏看着他,專注地捕捉他每一個細微的表情變化。

帶着狼一樣眼神的少年伯爵,總會勾起他許多回憶。

“斯雷因?特洛耶特,我們要就不久前發生的襲擊事件對你進行詢問——”

“我是被暗殺的目标,我不知道有什麽可以說的。”

“我們有權利懷疑這是密謀營救你的同夥所安排。”

“你們當然只能懷疑,要是有證據的話恐怕就不會讓我站在這裏接受詢問了。”

“你是否完全不知情我們還……”

審訊室裏枯燥的詢問還在繼續,在伊奈帆看來那些問題既可笑又尖銳,早在他上報暗殺事件時,他就預料到會有這樣的審訊,表面上說是針對暗殺事件,其實在得知女王要把斯雷因引渡回火星時,地球聯軍內部就發生過一些動蕩。

他們只是借此機會,對斯雷因進行試探,一旦發現斯雷因對暗殺不知情,大概就會轉為向他套取火星勢力會有什麽人對他懷有殺意的探問。

面對這些地球高層将領的提問,身穿囚衣的斯雷因輕蔑地、帶着嘲諷的淺笑逐一還擊,從容而淡然,雖然自己從來沒有見過,但伊奈帆想他在指揮火星騎兵的時候,一定也是這樣翩然和優雅的姿态。

“斯雷因?特洛耶特,你現在是地球聯軍的囚犯,請你牢記自己的身份,如實回答!”終于有人因為失意而懊惱地發出呵斥。

斯雷因的目光總會跟随提問人變化而轉移,此時他面向氣急敗壞的将領,颔首笑道:“恕難從命。”他的語氣非常嚣張,但笑容無可挑剔。

“你——”

不僅是屏幕上的各位将領,就連監控室內的每一個人都被斯雷因無所畏懼的态度,還有顯然被集體惹怒的軍方高層吸引住,審訊室內的氣氛緊張得讓旁觀者都有些喘不過氣。

所以沒有人看見伊奈帆小小的動作。

審訊室內的所有屏幕同時出現幹擾現象,雪花布滿屏幕,監控室內伊奈帆果斷下令對通訊系統進行檢測,所有人手忙腳亂,但音頻和影像還是被切斷了,所有屏幕同時熄滅。

斯雷因納悶地站着,他知道情況不對勁,但身為囚犯他也只能等候着。

很快,所有的屏幕同時亮起,播放着不同的報道和采訪,但是無論哪一個屏幕,內容卻都是相似的。

——請問你是怎麽看待斯雷因?特洛耶特?

——歡迎收看今天的節目,我們來深入分析一下挑起第二次地火戰争的主謀斯雷因?特洛耶特是個怎樣的人。

——我們聯系到了一位疑似是斯雷因?特洛耶特母親的人,現在讓我們來問問她對兒子成為戰犯這件事有什麽看法……

斯雷因睜大了眼睛,源源不絕的聲音和畫面湧進這個房間。

“斯雷因?特洛耶特不就是個狂熱的獨裁分子嘛,還利用了女王,虧他還是特洛耶特博士的兒子,要是他爸爸知道一定恨不得沒有這樣的孩子吧!”

“把我妻子還來!她還懷着我的孩子啊!把我家人還來!”抱着家族遺照的男人痛哭怒罵,他身邊的人紛紛安撫他。

“啊,他死了這是一件大好事呢,不然大家都沒有辦法過上現在的安穩生活啦。”

“對啊對啊!”兩個高中女生彼此認同地點點頭。

“我想他大概到死也沒有悔改吧,真是的,為什麽會有這麽糟糕的人……”

“聽說他其實是地球人呢,對着故鄉開火真是無恥啊!”

還有年幼的小女孩,睜着沒有一絲雜質的眼睛,不解地問:“大哥哥,你讨厭我嗎?你為什麽要把爸爸和媽媽都奪走呢?我會乖的,你可以把爸爸媽媽還給我嗎……”

“我不是他媽媽,你們搞錯了,請不要再騷擾我……”

……

辱罵、痛哭、質問……一直被隔絕的外界的信息,一口氣盡數開放在斯雷因面前。

即使隔着屏幕,也能感受到那洶湧而至的恨意。

明知是徒勞的,明知道就算他解釋也不會有人聽見,但斯雷因還是張了張嘴,想要告訴這些人不是的、不是這樣的……他不想那麽做的……

但是他的手被铐住了,就連捂住耳朵都做不到。

他知道自己應該閉上眼睛,不要去看這些畫面,但是也做不到。

全世界的人都憎恨他,他們的話語是無形的利刀,把他切割得鮮血淋漓。

“對不起……對不起……”斯雷因終于能發出聲音,但是也只有一聲又一聲的抱歉。

但是所有人都不會接受他的道歉吧?

他們只能接受他的死亡。

“切斷電源!”那些人忙活半天都無法切斷入侵的信號,伊奈帆只能果斷下令,“打開審訊室的門,趕快!”

他說完便跑出了監控室,審訊室大門一打開,伊奈帆便沖進去,抱緊跪在地上痛苦不已的斯雷因。他捂住他的雙耳,他把手指探入他柔軟的頭發,讓他靠在自己懷裏哭泣,這樣他就聽不見那些聲音,也看不見那些影像了。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電源終于切斷了,審訊室陷入一片漆黑和寂靜,懷裏那個人幾乎崩潰的哭泣和不停的道歉,像被強行打破蛋殼捉出來的雛鳥般脆弱。

伊奈帆抱着他,在黑暗中輕吻他流淚的眼睛,那苦澀的味道也讓他感到無比疼痛。

傷害這個人,也從來不會讓他好過。

但是盡管如此,他依舊想問斯雷因,這樣你還想離開嗎?還想到外面去嗎?

看,外面的世界對你充滿惡意,知道這些會讓你很痛苦吧?真可憐啊,但是,只有這樣你才是安全的,只有在籠子裏,我才能保護你。

被困住的人不僅僅是你,斯雷因。

就算痛苦,就算會傷害你,就算會讓你哭,也絕對不放開你。

一起成為無法飛翔的鳥兒吧,即便如此我們也相互依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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