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雪姐談過戀愛嗎?”
聽到弟弟的提問,界冢雪驚訝得把勺子都弄掉了。伊奈帆會提問本來就是很稀奇的事情,更何況是這方面的,出于姐姐的尊嚴她不想回答這種丢臉的問題,于是氣鼓鼓地反問:“……那奈君呢?奈君難道是戀愛了?”
界冢雪本以為會被弟弟頑劣地挖苦的,但他只是停下了進餐的動作,非常認真地思考起來,然後突然笑了,那是一種既迷茫又落寞的笑容,仿佛在嘲笑自己。
伊奈帆像是自問般回答:“是戀愛嗎?我也不知道。”
那是他發現自己過分在意斯雷因而感到困惑,所以忍不住詢問姐姐。他疑惑,戀愛不應該是讓人感到舒服、放松和安心的嗎?韻子和妮娜喜歡看的那些小說裏面總是這麽描述的——甜蜜得像溺死在蜜糖裏。溺死了還會甜蜜嗎?在蜜糖裏窒息應該很難受吧,而且黏糊糊的很惡心……他嚴肅地想了很久,還是無法理解。
但是現在好像多少有點明白了,大概就是為了獲得那份無與倫比的甜蜜可以奉上一切,即使那代價是要将自身毀滅。
斯雷因第一次覺得黑暗是那麽的安全和寧靜,所有設備停止運轉的房間像是世界以外的另一個空間,他聽着伊奈帆的心跳,這個人臉上冷冰冰的,但是身體和手指很溫暖,嘴唇也很柔軟,會讓人錯覺他毫無攻擊性。
他已經從失控的情緒中冷靜下來,趴在伊奈帆胸前大哭這件事好像很可恥,但無可否認,當切斷電源的黑暗和他的擁抱同時降臨時,自己真的松了口氣,放心地大哭起來。
斯雷因自己都納悶,他為什麽能在伊奈帆面前毫無顧忌地哭泣?明明是敵人,最不應該在他面前露出脆弱一面,但卻總是不小心地就在他面前解除了防備,無論事後多麽懊悔多麽羞惱,下一次依然會這樣。
“可以了……”斯雷因悶悶地開口,“放開我吧……”
但是伊奈帆不僅沒有松開,反而更加地抱緊了他,敏銳地指出:“你的聲音聽起來不像是沒事。”
這個人為什麽能這麽自信?該死的是他還真的沒說錯,即使如此斯雷因還是嘴硬地說:“你耳朵裏也有分析引擎嗎?我可不記得有朝那個地方開槍。”
“不需要那種東西我也知道。”伊奈帆篤定地說,在他耳畔細語,“你在發抖。”
黑暗中他的聲音仿佛也帶着溫度,一直傳達到心裏。
因為雙手被铐住,所以他沒有辦法回應這個人的擁抱,只能偷偷拽住他衣領,孩子氣地把眼淚都蹭上去。
如果可以,就這麽一直在黑暗中擁抱下去似乎也不壞。
“對不起。”伊奈帆說,他說得太快太突然,斯雷因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在道歉?向自己道歉?為了什麽?
電力恢複了,審訊室內的燈光逐漸亮起,斯雷因聽見顯示屏重新亮起時沙沙的電流聲而緊張,他不害怕承認自己做過的事,但他沒有辦法面對那些因為他所作所為而受到傷害的人的臉。
伊奈帆沒有說錯,他現在感覺糟糕透了,但他還是一把推開了對方。
——被看到的話對你可不太好。
只是眼神的短暫觸碰,伊奈帆就知道斯雷因的意思。
那你呢?你怎麽辦?他在心裏糾結着,很想再抱住他,明明是他一手促成的,也達到了他想要的效果,但是他也高興不起來。
“界冢少校,高層要求與你對話。”
因為通訊沒有完全恢複,一個衛兵只好跑進來報告。
“把犯人帶回去。”伊奈帆下達了命令,看着又進來幾個衛兵,他們把斯雷因從地上拽起來,動作可算不上有禮貌。
他們把斯雷因從房間裏帶走,從伊奈帆身邊經過時,他們誰都沒有看對方一眼。
這時通訊已經全面恢複,亮起的顯示屏不多,也就那幾個權限特別厲害的高層,伊奈帆看他們的臉都有點膩了。
“這是怎麽回事?界冢少校,這可是你研發的程序,你的報告書裏面認為這個程序是非常安全和穩定的,但是卻發生了這種事情。”
“我也說過這個程序還在測試階段,需要不斷完善改進。”
“所以你認為這起事件不是程序的漏洞?”
“我認為是惡意入侵。”
“有什麽人有必要入侵這裏……”某位軍官仿佛覺得伊奈帆的回答很無稽,“你只是在替自己找借口。”
“不,我覺得界冢少校的顧慮很有道理。”哈奇內中将發話,“別忘了我們是因為什麽而召開這次審訊。”
“你是說……火星的暗殺者?”其他人紛紛警覺,竊竊私語。
“沒錯,他們完全有理由也有能力做到。”伊奈帆說,同時留意着這些高級軍官的表情,不管是想要暗殺,還是有別的計劃,只要是火星人想在這裏進行什麽,就必須跟這些地球聯軍的高層有所接觸。
這此事件本來就是伊奈帆設計的小故障,他只是在自己系統中加入了一個臨時文件,當他運行那個文件審訊室的通訊就接上他準備好的視頻資料,斷電之後系統會自動銷毀那個程序,不留一點痕跡。
一方面用那些影像來打擊斯雷因,一方面他也想借此試探軍方內部的情況。他很清楚哈奇內中将想要利用他,然而相反的,他也在利用哈奇內中将,感謝他在自己之前把懷疑的勢頭引向了火星的暗殺者。
如此一來,支持那次暗殺行動的軍方高層當然會對自己被蒙在鼓裏這件事感到氣憤,從而對他們的盟友感到不信任,現在臉上露出不安或者動搖的人,都會被伊奈帆列入需要警惕的名單。
不過能混到軍方高層的人也不是那麽容易就被看穿的,這也在伊奈帆的預料之中,如果他們不表現什麽的話,那他們只好接受他接下來的提議了。
“出于安全的考慮,我建議無限期延後艾瑟依拉姆女王的會面請求。”伊奈帆冷靜地抛出自己包裝得冠冕堂皇的私心,“我需要時間對整個系統進行檢測,以免剛才的事件裏被植入了病毒。”
不想把斯雷因交給任何人,不想讓他回到火星去,不想讓他到除了自己身邊以外的任何地方去。
溺死他的不是蜜糖,而是深不見底的可怕欲望,即便如此,他也會覺得甜蜜。
押送斯雷因返回地底監獄的衛兵們偷眼看着這位犯人,剛才他們也聽到了他痛苦而崩潰的聲音,雖然因為馬上就切斷了電源,之後什麽都聽不到看不到,也不知道那段時間發生了什麽,不過犯人現在看起來很平靜,這讓他們覺得有股寒意。
他們紛紛想到,這個人果然是很冷血,剛才界冢少校的處境真是危險啊,萬一對方只是假裝崩潰,實際上只是想借機襲擊他那可怎麽辦?
“喂。”其中一個衛兵忍不住開口,“你……看了剛才那些,完全沒有感覺嗎?”
犯人完全沒有理會他,神色如常。
“啧,怪物……”
即使被如此評價,斯雷因依然沒有任何表示。他們只把他押送到電梯,解開他的枷鎖,這裏開始就需要高等權限了,有時候他們也不理解界冢少校為什麽給這個犯人如此高的自由度。
斯雷因自己走回那個牢房,他并不是故意不理會那個衛兵,而是他根本沒聽到他在說什麽。他腦海裏都是錄像中各種各樣的人的臉,他的大腦充斥着他們的話語,罵聲和哭聲還有質問的聲音驅之不散。
他當然沒有天真地以為自己做過的事情能輕易被消抹,他知道所有人都恨他,地球人恨他的侵略,火星人恨他的欺騙,只是當親眼所見、親耳所聽的時候,還是受到了意料之外的打擊。
蕾穆麗娜公主和哈庫萊特說要帶他逃出去,逃出去之後呢?要再穿上那身紅衣嗎?還要再戰鬥嗎?要把歷史再重演一遍嗎?
斯雷因突然想笑,因為感覺就好像回到了第二次地火戰争時他的處境,猶豫不定的。他想要離開嗎?其實他并不知道,那想留下嗎?這又是難以回答的問題,沒有人會喜歡毫無自由的牢獄生活,他當然想看看藍天,呼吸自由的空氣,但是外面的人會允許他得到這些嗎?
他依舊如此,看不清自己想要什麽。
斯雷因不禁看着那塊巨大的單面玻璃,很想知道那個人是否在後面。上次他問自己“想要離開嗎?”現在輪到他想問他“我應該留下嗎?”
不過他還在報告這次的事故,這座監獄的系統都是由伊奈帆設計的,估計發生這種事應付那些地球聯軍的高層一定很麻煩,當年他也不喜歡跟火星那些軌道騎士們打交道,因為觀念的不同本能地覺得難以交流。
斯雷因把頭靠在單面玻璃上,玻璃上映照出他自己的倒影。
那些影像帶給他劇烈的沖擊,但是他也認識到殘酷的現實,這讓他奇妙地、前所未有地冷靜下來,于是他感覺到有些微妙的異樣。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的伊奈帆的能力,無論任何時候他都會承認他的強大和實力,界冢伊奈帆不是一個依靠運氣那麽缥缈的東西的人。
所以,由他設計的系統和程序都應該是堪稱完美的,他在地球聯軍裏以如此年輕的年紀得到高的軍階,就足以證明他在地球軍內部的出類拔萃,而斯雷因比地球聯軍的任何人都清楚,火星根本沒有能與界冢伊奈帆相比的家夥。
那還有誰能入侵他親手制作的系統?
如果……斯雷因對于自己突然萌生的想法感到詫異,但也沒有太意外。
他一直想不懂伊奈帆的行為到底意味什麽,為什麽讓他活下來?為什麽對他做那樣的事情?為什麽對他殘酷卻也對他溫柔?為什麽自己總是看不清他的心?
他一直把伊奈帆對自己所做的事看作“結果”,如果不是這樣的呢?也許自己是他所有行為的“原因”呢?
他覺得自己是理解伊奈帆的,就好像他理解自己一樣。
沒有施舍般給予同情,就是對他最大的尊重。
說一萬次讨厭,也掩飾不了那份被他強烈吸引的感覺。
重複一萬次“你是我的敵人”,也無法否認期待另一種關系的渴望。
他還是看不清未來,但好像……逐漸地看清楚了那個人的心。
“什麽?會面無限期延遲?不,我們的合作同意書上可沒有這樣的條款。”蕾穆麗娜對着面前屏幕裏的某位軍官冷冷地表示。
那位被指派來交代情況的軍官額上布滿冷汗,這位公主發起怒來也是非同小可,重點是他們正在秘密研發中的新型武器需要用到她的Aldnoah驅動權,萬一她現在不高興了說不給,那麽前面的努力就白費了。
蕾穆麗娜發怒之後也冷靜下來,若有所思地問:“你說會面延期是因為之前的火星暗殺事件?”
“是的,安全考慮是會面延期的最大因素……”軍官小心翼翼地提醒,“考慮到我們的目标也是暗殺女王,然後将您推舉上皇位,所以如果他們對暗殺者提高了警惕,我們也不方便行動。”
“我怎麽覺得只是你們膽小無為而已。”蕾穆麗娜說,她極為焦慮,“這麽下去,火星的政務也不能再拖了,姐姐很可能會選擇先回火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再來地球了——”
可惡,她恨得咬牙切齒,每一次都是那個界冢伊奈帆!
雖然才說過要哈庫萊特保持理智,但此時的蕾穆麗娜也很希望自己能把這個一直毅力啊礙事的家夥痛快地幹掉。
“因為女王方面目前正強硬地争取,所以我們還在努力商讨中……”
“哼……”蕾穆麗娜依舊很不愉快,但是也無法再說什麽,“新機體的研發順利吧?可別告訴我連這個都不成功。”
“不,這方面非常順利。蕾穆麗娜公主您要求的機體已經做好了,各方面的部署都按照計劃進行。”對方絞盡腦汁地交代着好消息,“而且這次程序檢測,界冢少校迫于壓力,同意了讓其他部門參與,我們可以安排在檢測過程中植入一個小數據包,方便之後我們的行動,他一定不會想到的。”
但是如果會面時間不定下來這些都是白費力氣,蕾穆麗娜的眼神顯然是這麽說的。
“無論是誰,要是能安排會面時間我都感激他。”她自暴自棄地說。
伊奈帆擺脫了那群煩人高層,因為考慮到斯雷因需要平複情緒,所以沒有立刻到他的房間去,而是進入了隔壁的觀察室。剛進去就發現房間被單面玻璃後的燈光開着,這樣他也用不着開燈了,因為另一邊的燈光也足夠明亮。
斯雷因把頭靠在單面玻璃上睡着着了,一邊疑惑着“北歐人的皮膚有這麽白嗎”一邊走過去,也只有在對方不知情的時候他才可以放心大膽地端詳他的臉。
明明是自己上次狠着心把他折磨得生病,卻想着他穿這麽少坐在地上睡着了會不會冷啊?雖然有恒溫系統,但他的身體要是再生病的話就不太好了。要進去給他蓋個衣服嗎?還說是把他抱回床上睡呢?
可是又擔心自己一旦進去就會把他驚醒,于是矛盾地糾結着。斯雷因的臉看起來很平靜,輕微顫抖的睫毛可以看出他睡得極淺,但是沒有做噩夢就還好,沒有人能在看到那些影像還無動于衷,特別是斯雷因。
想要伸手替他擦去臉上的淚痕,碰到冰冷的玻璃時猛然醒覺自己無法觸碰他。
在決定讓他觀看那些影像時,他曾經害怕過,就像上次為他注射自白劑時一樣,宛如腳下踩着虛無般害怕,害怕他因為無法承受那份負罪感而崩潰,但是,卻又相信以他的頑強和堅韌不會輕易屈服。
他是知道的,一個會告訴公主地球上有多麽美好的人,怎麽可能是真正意義上的惡徒。
他只是身不由己,他也是,所以就連發自真心不想他讓死掉的事,都要假意地建立在艾瑟依拉姆公主的意願上。
這明明是他的願望,說出口的時候卻成了他人的拜托,感覺就像是被什麽人奪去了那份心意一般。
他們對決的最後,塔爾西斯松開鋼索,他卻讓斯雷普尼爾捉住了塔爾西斯,大氣層內的燃燒不是開玩笑的,其實他并沒有百分百的信心可以拯救斯雷因,不管裝甲的密度有多高,都有可能一起被燒成灰燼。
但是當時卻覺得,那樣也不錯。
同歸于盡也是一種“永遠”,不需要像現在這樣忐忑、憂慮,終日惶惶不安。
安然地睡着的斯雷因,知道他這樣的心情嗎?他宛如睡在剔透的水晶盒子裏,像一件漂亮的珍寶,伊奈帆比誰都希望對他好,卻又只能通過折磨他的方法把他留下來。
然而他也很清楚,無論用多少這樣的手段,都無法得到“永遠”。
斯雷因在黑暗中崩潰的痛哭之于他,就好像那些影像帶給斯雷因的痛苦那麽強烈。他摸着自己的胸口,衣服還是濕的,那都是他的眼淚,他慢慢收緊手指,抓皺了胸前的布料。
為什麽總是在我面前哭泣呢?我也想……看看你笑的樣子啊。
他把手貼在玻璃上,假裝自己撫摸着他蒼白的臉頰,然後把額頭也貼上去,慢慢閉上雙眼。
這一刻,仿佛察覺到什麽似的,斯雷因微微睜開了眼睛。
然而他只看到自己在玻璃上伶仃的倒影。
另一邊,女王與地球聯軍高層的緊張會議中,突然有人不顧阻攔地走進來,把在座的人都吓了一跳,但是看清楚闖進來的人是誰之後,他們紛紛把目光落在女王身上。
“庫蘭卡恩?”女王驚訝地叫出未婚夫的名字,他應該不知道這件事才對,怎麽……
英挺的金發青年溫柔地看她一眼,把手放在她肩膀上,給了她安心的力量。
“我一直知道你在做什麽,只是不想戳穿。”庫蘭卡恩輕吻她的手背,“抱歉,請原諒我。”
“該道歉的人應該是我,但是……”
“我知道你對斯雷因一直覺得愧疚,想要補償他,我可以理解。所以我不認為這樣拖延下去有什麽意義,如果是出于安全因素的考慮,那麽讓我來負責擔任女王的守衛。艾瑟依拉姆,賭上我的性命我也會守護你的,這樣你們就沒有意見了吧?請不要變更會面的時間,按原定計劃進行吧。”
地球聯軍的高層開始私下讨論,對女王抱有好感的派系自然不會反對女王的意願,不同意的人中有一部分是擔憂萬一發生意外,安全問題會成為火星指責他們的根據,現在身為軌道騎士之一、并且是女王未婚夫、火星帝國日後的親王的庫蘭卡恩願意挺身而出,他們也是求之不得。
會議的最終結論由投票決定。
雖然只是微小的票數差距,但女王與斯雷因?紮茲巴魯姆·特洛耶特的會面安排,如期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