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他的真實[中]
第53章 他的真實[中]
伊集院平靜地說:“對你當然是不一樣的。”
他被慈郎按住住、緊貼着慈郎臉頰的手,手指稍稍合攏,像是輕輕捏了慈郎一下,用一種篤定的語氣繼續道:“那個時候,你對我也是不一樣的,不是嗎?”
确實如此。
初中時,是校園王子般存在的慈郎,正因為廣受歡迎,心裏又經常有和大家不同的看法,才更加清楚人心的易變和被孤立的可怕。
換做其他人,慈郎都不會如此毫無防備,把心底的煩惱都說給對方聽。
在慈郎還不認識伊集院時,他的班上曾發生過這樣的事情,一位女生和要好的朋友講了一個秘密,結果被對方當笑話一樣當衆說出來,那個在慈郎記憶裏活潑開朗的女生,從此陰郁下去,又因為性格變得陰郁,就越來越不合群,然後,孤立她這件事,就順理成章地發生了。
一般同學不敢為她出頭,跟她說話,有些人為了不被排擠,甚至主動加入排擠她的行列,而像慈郎這樣的校園偶像,如果對她釋放善意,只會加重她被排擠的程度,最終,這個女生變成了班上的透明人,大家都像看不見她一樣故意不和她說話,半個學期不到,這個女生就休學轉校了。
最讓慈郎驚詫的一幕,是在那個女生休學離校的當天,最初當衆說出她秘密的那位前好友,居然又故意把她的秘密用簽字筆大大地寫在桌面上,回教室取走私人物品的休學女生,呆立在課桌前,看着這樣的情景,大家竟然在那位前好友的帶領下哄堂大笑。
在笑聲中,慈郎感到徹骨的涼意,卻不敢表現出來。
這件事是慈郎心裏的陰影,他不明白為什麽大家都不覺得這麽做是不對的,也想不明白為什麽對他那麽友善的同學們竟會這麽做,同時,也無法原諒不知道該怎麽幫助她的自己。
所以,伊集院當然是不一樣的,從相遇開始就是這樣。
但這并不是慈郎問題的重點,伊集院想必是明白的,那麽,伊集院提起這個,一定有他的理由吧?
伊集院看到慈郎點頭,接着往下說道:“那時在同學中很受歡迎的你,也注意到,如果表現出跟大家‘不同’的地方,即使是微不足道的差異,甚至只是獨特的個性,一旦被人惡意針對,就會成為被霸淩的理由,所以,大家都拼命融入集體,隐藏自己的真正想法,和‘大家’保持一致,不想被貼上‘不同’的标簽,甚至為此,率先去霸淩已經被邊緣化的同學。你為此煩惱着,因為你覺得這樣不對,那時我告訴你,你是正确的,雖然其他人的做法,只能說也是人之常情。”
“我記得,所以我一直都覺得,那時有你肯定我的這些胡思亂想,實在是太幸運了,”慈郎将伊集院的手按得更緊了,垂着眼眸,清澈黑瞳缱绻地凝視着伊集院,“但是我不明白,為什麽說到這個?”
伊集院冷靜地解釋道:“因為有共通之處。你認為我和弓弦不同,是她表現得沒我理智,你也無法認同她算計父親時利用老管家喪親之痛的行為。然而,這一半是因為,她比我多擁有一些感情,所以她還會對她父親無法接受她這件事感到疼痛,而我不太有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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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出這些話的伊集院,平靜得像是在說別人的事。
然而這些話聽在慈郎耳裏,想到年幼的伊集院是被家人排斥着的,就讓慈郎感到心痛。
伊集院自己說“不太有感覺”,那畢竟不是完全沒感覺吧?
一個孩子,即使匮乏感情,至親之人無法接受自己,這種情況,內心一定是會受傷的。
不知道痛的人,受的傷就不算傷了麽?
“另一半是因為,我擁有伊集院真一郎這個參照組,年幼的伊集院真一郎注意到我的異常,無法掩飾對我的害怕,他很早就讓我意識到我的‘與衆不同’,于是我很早就開始隐藏自己……或許你也注意到了,我和她都有不錯的觀察能力。”
觀察能力?
也确實是這樣,除了伊集院的種種細心表現,慈郎還想起了弓弦電話中提到高尾君的事。身為幾乎每日相處的同事和朋友,自己都不曾注意到高尾君臉上有用遮瑕掩飾的傷痕,而弓弦只見了高尾君一面,就發現了。
還有那天病房談話,弓弦在話語中透露的,對伊集院真一郎行動、習慣的了解。
豈止是“不錯”,根本是敏銳到了明察秋毫的地步。
慈郎沉默片刻,反駁說:“……可這也只能說明,你們都很冷靜,都很聰明,不一定就是和別人都不一樣。”
他并不是不願意接受伊集院,他只是不喜歡伊集院把自己說得像是什麽怪物。
伊集院像是料到他會是這樣的态度,轉而說起動物趣聞來:“貓是除了人類以外,唯一一種即使吃飽了也會獵殺小動物的生物。如果當作人類分析,貓這種行為,在某種程度上具有psychopath[精神病态]傾向。因為它們的過度殺戮并不是為了生存,而是出自本能,只是好玩,并且在這種殺戮游戲中磨練捕獵技巧。”
聽到那個查閱過多次的詞,慈郎渾身微顫,如同受驚般,原本按着伊集院那只手的手,下意識去抓緊伊集院的襯衫,像是怕伊集院忽然消失似的。
這樣的反應,讓伊集院将收回的那只手放在慈郎膝蓋上,安慰般輕拍兩下,略微柔和了語氣,篤定地猜測:“你查過這個詞。”
慈郎不能否認,皺着眉說:“我是查過,可是那些描述,說那類人有很強的攻擊性、不能理解情感、缺乏同理心、行為無計劃、過分自戀、無法适應社會等等,你并不符合。盡管你很理智,感情比其他人少一點,但你比絕大多數人都過得有規劃,是成功人士,而且,你是喜歡我的,不是嗎?那些代表性的人物,都是些惡劣的連環殺手,你不會做那種事。還有在網上聲稱自己是這種人,把自己描繪得像時髦角色似的嘩衆取寵。你和他們根本不一樣。”
“任何病都有輕重之分,”伊集院并沒有順着慈郎的話掩飾,而是直白地指出,“你說出了這麽多你認為我不完全符合的特征,那你一定也看到了你沒有說出的那個特征:這類人很擅長‘模仿’和利用情感。你不提,是因為潛意識裏,你認為我是符合的,對嗎?”
慈郎卻努力為他辯解,嘴硬道:“很多人都利用別人,這是社會上很多人都在做的事,尤其是政治家和商人,就算你不比他們高尚,也不比他們低劣。”
可愛的話語,讓伊集院忍不住笑了下,卻惹來了慈郎的瞪視,好像在說:我這麽努力你卻不着急。
“我确實不覺得我比他們低劣,”伊集院說了這麽一句安撫慈郎的話,緊接着話鋒一轉,“但是,長久以來,或者說遇見你之前,我确實不曾産生過感情。”
慈郎愣愣地看着伊集院。
他內心有種奇異的平靜,像是靴子終于落下,像是看到早就猜到的結果。
他甚至有那麽一絲或許算是自私卻無法克制的竊喜,為“遇見你之前”這句表述。
一般來說,聽到戀人承認是冷血病人,正常人都不會是這種反應吧。
怎麽會這樣?
或許因為他也病得不輕。
慈郎默默倒下,趴在伊集院的胸口,像是讨要主人安慰的大狗。
伊集院以手為梳慢慢給他順毛,淡然地開始坦白:“遺傳自曾祖母,從我的祖父開始,到父親、我還有弓弦,我們的幸運在于,我們智商出衆,并出身自極為富有的家庭。我們有足夠智商和感知能力去理解他人的感情,并且受到一流的教育,因為地位優渥,我們甚至不需要做太多模仿,一個冷漠理智但優秀的財閥繼承人,完全符合人們對豪門的想象。但能夠理解、模仿和利用,并不意味着我們能夠無中生有地産生感情。
“伊集院真一郎恐懼我,是因為我們小時候遭遇綁架時,看着死在我們面前的保镖,我沒有任何反應。因為他害怕我,我才意識到我和他人的不一樣。我想要知道為什麽,于是我開始尋找答案,和你一樣,我能找到的資料,要麽是犯罪研究,要麽是充滿幻想的文學創作,要麽是些無意義的假話……但這讓我意識到,除了那些無法自控的劣等品,人群中的我的極少數同類,都選擇了藏身于大衆,不暴露自己。
“這并不算困難,因為自私、冷漠這些表面上的缺點,是普通人都會有的缺點。尤其對伊集院家這樣的出身來說,能夠不帶感情地思考,敏銳觀察找出他人弱點,本能地利用、剝削他人,這些特質甚至可以算是天生的優勢。在政商界,随處可見比我們更自私冷酷、說謊成性的人。
“然而,缺陷始終是缺陷,在長期相處的家人面前,誰都不可能做到時刻僞裝。我們會對達成目的感到愉快,我們也能理解笑話,能在恰當時機笑出來,但我們無法本能地為他人發自內心地感到快樂,憤怒、悲傷、痛苦等其他情感也是一樣,一旦我們疲憊或者松懈,當我們理論上應該關心的家人,在我們面前開懷大笑或悲傷痛哭時,我們沒能及時做出反應,他們會發現,我們并不會對他們的快樂和痛苦産生任何共鳴,我們事實上并不那麽在乎他們。”
說到這裏,伊集院像是知道慈郎在想什麽一般,平靜地說:“那麽,意識到這種冷血無情的本性後,我的祖母就陷入了絕望,她無法相信她的丈夫是愛她的。”
慈郎抓着伊集院襯衫的手緊了緊,悶聲追問:“為什麽?”
伊集院卻沒有直接回答,而是道出了另一樁坦白:“如果我告訴你,在我得知你被設計欠下巨額貸款,成為被告人時,其實我可以賄賂法庭,毀掉關鍵證據,你完全可以不用坐牢,也不會留下案底。只是,這樣欠下的人情和把柄,未來可能會成為扳倒我的關鍵,所以我沒有這麽做。以上這些都不是假設,而是實情。你怪我嗎?”
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