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他的真實[下]

第54章 他的真實[下]

賄賂法庭,銷毀證據?

慈郎的反應很激烈,他難以置信地看着伊集院:“為了證明我的無罪要你去犯罪?我怎麽可能希望你這麽做!”

同獄罪犯那些滿不在乎甚至炫耀罪行的言論,又如走馬燈一般出現在腦海中,一種并不理智的極端厭惡情緒,讓慈郎咬緊牙強調:“我讨厭犯罪者。”

盡管伊集院對他非常了解,畢竟他本來就對伊集院很坦誠,他對犯罪的厭惡,伊集院自然是察覺了的。

伊集院卻還是沒料到,慈郎對犯罪的厭惡,竟然到了這種程度。

這種“沒料到”,或許,就是對律法、社會規則沒有敬畏之心的人的缺陷表現。

即使伊集院能夠理解慈郎為什麽厭惡犯罪,卻無法對這種厭惡感真正意義上感同身受,所以少見地出了錯,沒猜對慈郎的反應。

“我當然知道你的善良堅韌,”伊集院安撫地解釋起來,“我并不是說‘你希望如此’,我的意思是,人是做不到完全理智的,在聽說‘愛人有可能解救自己卻沒有這麽去做’時,即使事出有因,人的感情還是會受傷。這誠然不理智,卻是普通人相當正常的反應。”

伊集院繼續道:“人們将愛情就當作是不理智的。沖動、勇氣這類詞,經常出現在對真摯愛情的描述中,愛情故事離不開為愛人沖動冒險的行為,這事實上也符合人類體內荷爾蒙、激素的作用。那麽,當一個人,他喜歡的人落難時,如果通過某種輕微犯罪行為就可以拯救對方,而這個人過于理智地選擇沒有這麽做,就難免會給人一種‘不夠愛’‘愛自身利益勝過愛人’的感覺,即使旁人能夠客觀評價,站在當事的另一方立場上,如果感到失望、傷心,也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但無論伊集院怎麽說,慈郎都只是搖頭,低聲說:“什麽叫輕微犯罪行為?對就是對,不對就是不對,犯罪就是犯罪。這個問題,我想了很久,也想了很多次。無論經濟犯還是刑事犯,都出于私欲,對他人和社會造成了危害。是,我知道,還有其他像我這樣,因為落後于社會變化的法律條款而無辜入獄的人,也有相反的情況——憑借有錢有勢的背景或靠山,一些罪犯逃脫、減輕了刑罰。但是,對我們一般民衆來說,法律在大部分情況下還是保護我們、約束犯罪的。如果沒有法律這種社會契約的約束,對那些龐然大物和處在超然地位的人,像我這樣的平民,不過是蝼蟻而已。”

慈郎心底有些意外,在這樣本該安靜傾聽伊集院訴說的時刻,自己卻也坦露了一直萦繞在心間的思考。

“在這件事中,我并不是完全沒做錯,騙局之所以是騙局,就是為了欺騙別人去做出錯誤的決定,無論如何,确實是我本人簽署了那份巨額貸款,”慈郎說到這裏,為了握住伊集院的手,重新坐直了起來,把伊集院的左手用兩只手握住,像是需要從伊集院那裏汲取勇氣。

春日美憐的騙局是精心設計的,為了騙取慈郎的信任,她隐瞞了親生父親三月份緊急入院并去世的消息,沒有表現出任何異常,就為了在五月份把急救通知書拿出來欺騙慈郎,這個女人不僅自私精明,而且冷血得可怕。

慈郎繼續道:“社會不該責怪受害者,但是,人最終需要自己去承擔後果。我不可能把自己受騙掉下陷阱的過失,推脫到當時和我毫無關系的你身上。不要和我說什麽失望是正常的,那不就是出于對自己的自憐,而遷怒愛人嗎?如果說正常人愛一個人,就只是這種程度的話,難怪這個社會并不認為我是正常的。”

“那這樣的話,我很願意承認,我就是‘有病’,因為聽到你說這些,我一直在想,當年還那麽小的你,被伊集院真一郎害怕,說你不正常的時候,你那時的感受,是不是和我被媒體大肆嘲笑為‘有病’時一樣?那時我在社會冷眼中開始懷疑自己,所以才會去查找資料,想知道自己究竟是哪裏有病。你也是這麽做的。所以,就算很輕微,那時你是不是也感受到了這種被排斥、被視為異類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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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集院沉默了很久。

“我已經記不清了,”最終,伊集院這樣回答。

這不是一句否認。

慈郎擔憂地凝視着伊集院。

面對這樣的眼神,伊集院強迫自己違背本性,将回答解釋得更清楚,語氣平靜道:“那對我來說,已經是太過遙遠的過去。因為不受到感情的幹擾,我可以非常專注,注意到他人難以注意的細節,挑選優先級這種習慣成了本能,随着年齡的增長,需要我處理的事務越多,需要記憶的有用細節越多,記憶中毫無用處的部分就變得模糊。你所說的,那個時期的我的內心感受,就屬于毫無用處的部分,我确實記不清了。當然,也不可能一點印象都沒留下,但這就涉及另外一個問題。”

說到這裏,伊集院依然冷靜地回視着慈郎,如實道出:“聽到你的問題後,我回想起的記憶中,确實有曾經感到一絲痛苦的印象。但是,因為我記不清,所以我并不相信這是真相。人的記憶是會自己美化、扭曲的,尤其是像我這樣天性就愛操縱他人的人。每當我的大腦輕易分析出他人的情緒弱點,就本能地想要趁虛而入。”

“當我察覺到你期待我與你曾經産生共鳴的那一刻,這份模糊的記憶就已經不可信了。因為無論真相究竟如何,我的大腦都會本能地利己。這不是我在刻意危言聳聽,這是我再理智都難以克服的缺陷,是出生時就無法改變的病症。你眼前的我,就只是這樣一個自己都無法信任自己的人。”

慈郎眼睜睜看着伊集院。

慈郎不想聽伊集院這麽說他自己,卻不知該如何反駁。

然而,伊集院竟然在這種氛圍中,笑了一下。

伊集院伸出右手,用手背輕輕擦過慈郎的側臉,柔和了語氣,說出的卻是殘忍的話:“即使我認為我是愛你的,但正是因為如此,你更應該保護好你自己。我希望你永遠記住,不能完全信任我。如果有那麽一天,你害怕我會傷害你,不需要任何證據,也不需要任何理由,只要你告訴我你想要離開,我會放你走——但你要小心,因為在那之後,我必定會動用一切手段讓你自願回來,所以一旦你離開我,請你遠走高飛,絕對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

慈郎咬着牙關,雙手無意識攥得死緊,幾乎要把伊集院的左手握到骨折。

這個人怎麽可以在他面前這麽說他的愛人?

伊集院和臣憑什麽這麽說伊集院和臣?

竟然還說要放他離開……

慈郎眼底燃起的怒火,恨不得化為實質,幹脆将自身和伊集院一起燒掉。

要冷靜,慈郎告誡自己。

慈郎沉着臉,用一種冷靜到詭異的語氣命令道:“繼續說你祖父母的故事。”

他的反應,又一次出乎伊集院的意料。

兩種截然相反的感受,像是兩道微電流從背脊攀爬向上,刺激伊集院的腦海。一是沒能掌控住慈郎反應的控場失敗的憤怒焦躁,一是對手變得更有意思的躍躍欲試的愉悅。

伊集院完全沉靜下來,用非常順從地态度,為慈郎繼續講述這個故事。

“大部分都是從祖父和風早那裏聽來的,”伊集院在講述之前這麽解釋,“祖母幾乎沒有跟我說起過往事。”

伊集院的祖母,那位照片中的美人大小姐,确實出身名門,是在當時能與伊集院私立醫院一較高下的绫小路醫院院長之女,绫小路一華。

那個年代,身為獨生女的绫小路一華,雖然備受寵愛,卻沒有得到醫道上的栽培。她父親盡管傳統,對無法再生育的妻子卻有超出時代的專情,沒有選擇另娶,而是精心挑選了一名養子作為繼承人培養。

由于绫小路一華生性柔善,本身沒有野心,而養子绫小路耕太,又是個知恩圖報的好孩子,這對姐弟感情竟然很好,一家人其樂融融。

绫小路一華進入東大念書時,某日,去醫學部尋找好友風早紗織的路上,不小心撞到了那位伊集院家的混血大少爺,伊集院鷹生。

二人一見鐘情,卻沒有進一步的接觸。

天有不測風雲,绫小路醫院出現一起醫療事故,原本可以用錢擺平的事情,在未知力量的推動下,竟迅速脫離掌控,發展到要破産的地步。

绫小路一華的父親,绫小路院長,因外界罵聲在辦公室自缢,眼看就要樹倒猢狲散。

此時,伊集院家家主上門,為獨子鷹生,向绫小路一華提出婚約。

僅從私立醫院來說,绫小路或許還可以和伊集院一較高下,但伊集院遠遠不止一家私立醫院那麽簡單。和伊集院財團比較起來,绫小路家雖不是蝼蟻,也只是小貓小狗而已。

于是,绫小路一華答應嫁入伊集院家,绫小路醫院從此交由伊集院家托管。

談婚約時,绫小路一華不顧羞怯,展現了智慧勇敢的一面,争取到關鍵一點,那就是:當绫小路家的繼承人,绫小路耕太,從醫學院畢業進入绫小路醫院工作後,伊集院財團需派人輔導他管理醫院,當耕太可以獨自管理醫院時,伊集院財團必須将托管的绫小路醫院完全交還給耕太。

做主同意這一點的,正是伊集院鷹生。

因此,绫小路一華與伊集院鷹生新婚後,感情非常甜蜜,盡管容貌俊美的丈夫具有冷淡的個性,還相當傳統主義,卻記得她每一樣喜好,對她尊重體貼,是個與她父親類似的好丈夫,所以绫小路一華在丈夫的陪伴下,逐漸走出喪父之痛,一年後,他們迎來了兒子。

但不久後,绫小路耕太找到姐姐,遲疑地告訴她一個不妙的真相:他接手醫院事務後,從蛛絲馬跡發現,盡管當初绫小路醫院逐步垮臺那件事,幕後主導的不是伊集院財團,但當醫療事故事件愈演愈烈後,伊集院財團也毫不留情地推了一把——若僅是如此,算是商場常态,他再憋悶,也不會特意來告訴姐姐添堵,問題在于,當時被伊集院家主派去做這件事的,偏偏就是號稱對姐姐一見鐘情的伊集院鷹生。

如果真的喜歡姐姐,怎麽當時還對绫小路醫院落井下石?更何況,他們父親就是被這些推波助瀾的輿論給逼死的。

盡管無法對姐姐隐瞞真相,但绫小路耕太也承認,如果立場對換,他會和姐夫做出同樣選擇。所以,耕太對這件事的态度是,只要姐夫不抵賴曾經做的事,那麽他認為姐姐不妨原諒姐夫,他畢竟還是希望姐姐幸福下去。

面對妻子的質問,伊集院鷹生确實沒有抵賴,只是平靜解釋,說為伊集院財團謀求最大利益是他的工作,他只是完成工作。

讓绫小路一華心驚的,不是丈夫理所當然的态度,而是伊集院鷹生表現出的無法理解她為什麽生氣的真實疑惑。

他好像覺得她的怒火是一件無法理解的事,需要思考一下才得出答案,然後,他得體地向她表達了對她喪父之痛的歉意。

但她清楚地意識到,他并沒有任何愧疚或與妻子感同身受的悲傷,他只是按照社會禮儀這麽去做。

她忽然覺得,她原以為的完美丈夫,簡直像個披着人皮的怪物。

而一旦察覺到不對勁,就會越來越頻繁地意識到更多不對勁。

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是她得知了她的公公,也就是前任伊集院家主,變得脾氣暴躁、躲在家裏不出門的真正原因。

諷刺的是,這是她擔憂公公狀況時,伊集院鷹生親口對她坦白的。

“母親在死前,曾要我發誓,當我獲得家主之位後,必須将每一個試圖染指我母親之位的女人趕走,讓父親孤獨一世,”伊集院鷹生對妻子非常坦誠,語氣平靜地說出原因,“因為父親不願意聽從規勸,即使将他約束在府內,他也還是會去尋花問柳,我很忙,不可能一直跟在他身後去處理那些女人,所以,為了守住與母親的誓言,我為父親安排了閹割手術,手術相當成功。”

绫小路一華崩潰了。

他話語中的異常邏輯,簡直令人不寒而栗——因為很忙,不可能一直有空處理父親的情人,又必須完成與母親的誓言,所以就給父親安排了閹割手術?

什麽樣的人,會如此平靜地閹割自己的父親?

她的丈夫是一個怪物,一個超出社會常識的怪物。

他簡直像是不懂人類感情。

怪物怎麽可能愛人?

绫小路一華陷入絕望,她沉浸在悲傷中,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的怪物丈夫。

伊集院鷹生好幾次試圖理智地剖白,但正是因為這種異樣的理智,她根本無法相信他的愛。

當他們的兒子漸漸長大,展現出與父親相似卻不同的古板個性時,伊集院鷹生因為不欣賞這種個性,對兒子非常冷淡。

于是她終于從絕望中振作起來,有心為兒子做一個好母親,卻發現兒子對此完全沒有感覺,和他父親一樣冷漠無情。

绫小路一華更加絕望,身體也不好了,時常卧病在床,有意躲避着丈夫和兒子,內心死寂地度過歲月,就連弟弟耕太與好友風早的結婚慶典,她都沒有出席。

直到一天,伊集院鷹生在後院移栽了一棵櫻花樹。

工人們的吵鬧吸引了她,她走到後院,與丈夫不期而遇。

他們不約而同讓開道路,像是最禮貌的陌生人。

視線交錯時,她竟從他的眼神中看到了痛苦。

從那以後,她不再刻意躲避他。

那時他們都已垂垂老去,她的身體和精神卻好轉起來,甚至恢複了年輕時柔和善良的天性,讓弟弟耕太與好友風早欣喜不已。

不久後,她的小孫子出世,她為他起名為“和臣”。她發現,這個孫子越長越像祖父,于是對和臣非常關心,甚至,因為和臣過于早慧,她時常為此擔憂到哭泣的地步。

和臣十三歲時,發生了兩件事,一是和臣因為和祖父一樣的天性,受到兄長排斥,将被父母送走;二是她的好友風早遭遇病人襲擊,留下心理陰影,再也拿不穩手術刀,好強的風早只得黯然交出伊集院私立醫院業務院長的位置。

她攔下兒子兒媳,要來和臣,并邀請風早到家裏與她一起撫養孫子。

時光如流水,伊集院鷹生夫婦離世前一年的那個春天,某個晴日,绫小路一華、伊集院鷹生與伊集院和臣,坐在後院櫻花樹下賞櫻。

伊集院鷹生平靜地對妻子說:“你有些像我了。”

她笑了笑,回答:“有什麽不好嗎?”

“沒有什麽。”

沉默很久後,伊集院鷹生這樣回答。

伊集院和臣沉默地聽着。

一年後,伊集院鷹生盍然長逝,葬禮那天,她對好友風早道了聲抱歉。

葬禮次日,绫小路一華随之而去。

第三日下午,伊集院和臣倒掉了一杯風早還沒喝下的水。

“不要急着去見她。她愛你們,即便不是你們兩個想要的那種。”

在少年平靜的注視中,女子閉上眼睛,落下淚來。

而她的丈夫,一直沉默地跪在姐姐的靈堂。

聽完故事的慈郎沉默了很久很久。

“我要畫畫了,”最後他說。

伊集院在他額頭落下一吻,離開了書房。

慈郎望着伊集院的背影,無意識将手放在胸口,感受心髒的跳動。

咚,咚,咚。

伊集院在他面前說伊集院的壞話,就算都是真話,他還是非常生氣,聽了故事腦子又一團糟,幹脆不想理伊集院。

但他看着伊集院離開,心裏卻只有一個想法,想要伊集院留下。

咚咚,咚咚,咚咚。

門關上了。

咚,咚,咚。

他想:我愛伊集院。

咚咚咚……心髒好痛。

壞貓。

大貓要怎麽馴才會乖?

慈郎思索着,在紙上流暢地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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