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4)
第27章 (4)
憐江月拿起了酒盅,問道:“關于憐吾憎,你還知道些什麽?我說到做到,要是你告訴我的事,我覺得有意思,或者是很有用的信息,我一定會重金酬謝。”他還說,“你放心,我的評判标準很寬松,不過你一定不能編故事,不能騙我。”
說完,他聞了聞杯中的酒。這萬象酒的酒香并不濃烈,需得拿起酒盅才能聞到,麥谷焦香中混雜着百合,玉蘭,茉莉,栀子一些白花的清幽香味,再聞,他又聞出了些香草,橙皮,麝香等一些中草藥的香味,餘韻中又是作物的香氣——卻比麥香更悠遠,飽滿一些,似乎是米香。
酒液呈淡淡的琥珀色。
憐江月說完那席話,包智美卻沒話了,小心地看着他,攥起了手指,似是有很多話想和他說,一時又不知該怎麽開口。憐江月決定給她一些時間組織語言,就抿了一小口酒。
這時,包智美握住了雙手,仿佛終于下定了決心,猶疑的目光忽而堅定了,注視着憐江月,道:“我坦白和你說吧,關于憐吾憎,我知道的就只有在我們家酒窖,有那麽一壇給他的酒。我剛才實在是走投無路了,才想到打電話給你,我是真的沒想到你會來,你還會幫我,我其實是不抱什麽希望的……”
包智美越說,聲音越小,又有些猶豫不決了,因為她發現憐江月自從抿了那一口酒後,人像是沒了魂,像是喝懵了,一雙本熠熠發亮的眼睛忽而是黯了去,一言不發地坐在那裏,也不知道聽沒聽見她說的話。包智美拿起那玻璃酒瓶看了看,疑惑道:“是這酒有什麽問題嗎?我好不容易從包仁慧手上搶來這麽一瓶,其他的全被他拿去兌水了,結果廠子也沒能撐個幾年,現在就只能批發別人的……”
包智美話到此處,憐江月擡起了手,眼裏的光彩又回來了,嘴角揚起,露出了個如沐春風般的惬意微笑,他看着手裏的酒盅,情難自禁地呵了聲:“好酒!”
原來剛才那一口酒抿進嘴裏,是叫憐江月這個品酒無數的好酒之徒啞口無言了。他道:“聞上去只是普普通通的混合香味,可品上去實在太不同了,入口順滑,小麥麥香突出,像是站在一片豐收的麥田裏,陽光照着金黃的麥穗,麥子那獨特的清爽幹脆的香氣,通通保留了下來。中國國內用小麥釀酒大多是釀啤酒,釀造蒸餾酒用小麥那基本是拿它來做曲,小麥入酒,表皮的苦澀味太重,但是你這個萬象酒……該怎麽說,它更像是威士忌,蘇格蘭威士忌常用大麥,北美一帶釀造威士忌會用小麥,這釀酒的小麥是本地小麥嗎?”
包智美聽憐江月頭頭是道地分析了這麽一大串,驚奇道:“你懂釀酒?”
憐江月把手裏的酒放在了桌上,彎下腰,伸長了脖子看着那酒杯裏的酒,說:“淺淺的黃色,是不是也很像威士忌?威士忌桶藏一年就夠了,時間放得越久只是會讓它的顏色更濃郁,這個淡琥珀色差不多是十年藏酒,但是你這酒肯定不止十年,裏頭的花果清香得需二十年才能有這樣的滋味。”
包智美也跟着彎下腰,伸長了脖子看着那杯酒:“黃酒不也是黃色的嗎?”
憐江月哈哈大笑,一看她:“黃酒怎麽會是這個味道,你沒喝過?”
包智美輕聲說:“我酒精過敏……”
憐江月用手扇了扇風,示意她聞一聞,道:“我先前聞這酒味以為是藥酒,國內管這種叫露酒,就是以白酒或者黃酒為基地,加上一些食品或者中草藥調配而成的,國外比較出名的就是琴酒了,但是一喝,我才知道,我錯了,這是原釀,蒸餾的麥燒,你再聞一聞,是不是還能聞到些木頭的氣味,不是橡木的味,很像……”憐江月一摸辦公桌,“很像你這個辦公桌的味道!”
包智美的臉幾乎貼在了桌上,用力嗅了嗅,說:“你這麽一說,好像是有些像。”
“這是你們本地産的木頭做的嗎?”
“六花木,只有泯市有,說是味道能驅蟲,老一輩人還覺得它能辟邪,我們這裏的伏羲廟造像用的都是六花木,有的黑心商家做假的六花木就用花露水泡木頭,為了用那香味迷惑買家。”
憐江月道:“酒裏的花香很可能就是繼承自這個六花木,不過……”
“不過?”
“這酒入口時是谷物香,品味時有花香,回味是甘爽,飽滿,确實有些黃酒的滋味,收口綿長,柔軟,只有粳糯釀的酒才會有這樣的口感。”憐江月說着說着,酒心大動,又嘗了一口,這第三口了,滋味還是那麽得好,他感慨道:“層次分明,醇香細膩,我從來沒喝過這樣的酒,谷物香,花香,植物香氣全都融合在了一起,但又不會喧嘩吵鬧,融合得是這麽和諧,這麽自然,可謂驚為天人啊!”
包智美抓着頭發,瞅着憐江月道:“你這麽懂酒,不會是釀酒的吧?”
憐江月對這個萬象酒欲罷不能,接連又喝了兩口,一盅喝完了,他說道:“平時喜歡喝兩杯。”
包智美就要給他添酒,道:“你從一杯酒裏面就品出了那麽多,不止是喜歡喝兩杯吧?”
憐江月忙拒絕了,道:“這酒雖好,但是度數應該很高,這酒,容易醉啊……”
話雖如此,可他看着那玻璃酒瓶裏的半瓶黃湯,又是饞得厲害,可又怕醉酒誤了和千百歲的約,索性就不看它了,起身道:“外面還有人在等我。”
包智美道:“你等等!你這就走了?那三天後……”
憐江月道:“雖然憐吾憎的事情你知道的就只有他在這裏有一壇藏酒,不過這酒是真的好,我看你們店裏最貴的酒賣三千多,這酒絕對不止這個價錢,我剛才喝了你一杯,這樣吧,三天後,我會去找那個紅紅,再給她三千,就當是我買了你這杯酒了。不過你的獎杯要用來換那個木牌。”
包智美道:“你慢着!既然你這麽懂酒,我再給你嘗個好的!”
憐江月一聽,還有比那杯萬象酒更好的酒,既好奇又期待,站在門口挪不動道了。包智美興沖沖地從那卷簾後拿出個小瓷瓶,瓶口用黃泥封着,瓶身上也能看到些泥巴。包智美從抽屜裏找出把剪刀,對着黃泥封口敲敲打打。泥巴碎了,一股硫磺味撲面而來。
憐江月皺起眉頭:“你腌的臭雞蛋?”
包智美捏着鼻子,道:“臭豆腐不就是聞着臭,吃着香嗎?”
她抹開了瓷瓶口的黃泥巴,往酒盅裏倒了一杯酒,酒液混濁,顏色接近陳年的黃酒。硫磺味更重了,包智美拿起酒杯,遞給憐江月:“你試試。”
憐江月試了一口,入口苦澀,品時發苦,回味時就只有苦,可謂苦不堪言,難以下咽。
但包智美滿懷期待地看着他,憐江月強咽下這口苦酒,問道:“這是什麽?”
“麥燒啊!”
“你釀的?”
“對啊,怎麽樣?雖然聞上去不怎麽樣,但是喝上去是不是有些萬象酒的滋味?”
憐江月很想說些安慰的話,但本心難違,實話實說了:“太苦了,太難喝了。”
包智美一時氣憤,瞪着憐江月就要發火,可一張嘴,她被瓷瓶裏的臭味嗆得咳嗽了起來,眨着眼睛,抱着那瓷瓶坐下了,幽幽說:“你這麽容易相信人,還老是說實話,憐江月,你在這個社會上要吃虧,要吃苦頭的。”
憐江月嘆了聲,道:“你爸爸雖然走了,你媽媽又老年癡呆,記不得秘方了,不過你可以去請教那些酒廠裏的老師傅,老技工啊,說不定他們記得些什麽。”
包智美道:“上官玉盞不是我媽,我媽很早就生病過世了。”
她還道:“邱姐,就是幫店裏賣酒的,你剛才見過的,找那些老師傅打聽過了,只知道原料用的是泯市的麥子,太湖的粳糯,要泡,要烤,要蒸,至于火候,溫度,發酵的時間,他們也說不上來,都是我爸在掌握。”
“他沒留下什麽筆記,手記之類的東西嗎?”
“我爸确實有個筆記本,總是随身帶着,可是他出車禍死的,人都燒得不成樣子了,那本子也沒保住,他過世之後,就是上官玉盞在主事了,我也沒在她的東西裏發現什麽秘方的記錄。”
憐江月又道:“那不如再去和你哥哥談談,畢竟這是你們家裏的招牌,你們父母的心血,你們血濃于水……”
包智美冷笑了一聲:“我就是和他談不攏才住到這裏來的,”她捏緊了拳頭,忿然道,“我還發了毒誓,我一定會釀出萬象酒,一定要叫他對我刮目相看!”可說完,她就又失落地垂下了眼睛,将懷裏的瓷瓶用力放在了桌上,“我上網研究,查資料,借錢買原料,結果就做成了這麽個東西……”
憐江月問道:“你對釀酒廠有什麽印象嗎?很熱?多熱?很濕?多濕?或者工人們在忙的什麽事情,你印象最深?”
包智美搖着頭,說:“小時候在老房子後院的酒坊裏釀酒,那地方太熱了,我不愛去,後來建了工廠,我也沒去過。”
“那你這瓶酒是在哪裏釀的?”
包智美帶他走去窗邊,往下一指,窗外是個後院。院子裏擺着些竹席,甑缸,還有些木桶木勺,鏟子,地上有個淺淺的土坑,院子一角堆着些糧食袋。
“那甑缸花了我不少錢。”包智美道,“還是從一個破産的酒坊收的,說是釀老酒用的。”
憐江月覺得奇怪:“怎麽不去酒廠釀,那裏的器具應該更完備啊。”他道:“你酒裏的硫磺味應該是沒有用銅器蒸餾的緣故,銅器能去硫味。”
包智美道:“酒廠是包仁慧的地盤,我不去。”
“你要想釀出萬象酒的味道,就你後院這塊地方,這些器具,沒有可能。”憐江月道,“大丈夫能屈能伸。”
包智美扭頭走開了去:“我是老女子!不能屈,不會伸!那酒廠其實也就是個勾兌的地方,建起來之後一次都沒在那裏釀過酒!”
她低着聲音道:“酒廠是在包仁慧名下的。”
憐江月道:“怪不得你說是他的地盤,那這家店?”
“那是我們兄妹共有的!”她氣鼓鼓地接着說:“萬象酒雖然叫萬象酒,可配方是上官玉盞調出來的!包仁慧就是看不慣她,才想把這招牌給砸了,他是私報私仇!”
憐江月想了想:“你剛才說的老房子,酒坊呢,那也在包仁慧名下嗎?”
包智美道:“我不知道,而且,我也沒那裏的鑰匙。”
“那報紙上說日本人要收購,合同簽了嗎?日期定了嗎?”
“不知道。”包智美擡頭看着憐江月,道:“我現在的情況就是想釀酒,不得其法,還有人追債,還有個惡毒的大哥要逼着我簽字,賣店鋪,好讓他換大房子住。”
她盤算着,說:“不如這樣,你給我十二萬,就算你投資萬象酒莊了,我們一起釀酒,回頭重振了萬象酒莊,我給你分成,借貸公司那裏知道有人給我們投資,說不定也會放我一馬。”
憐江月搖搖頭,道:“我要真這麽幹了,那我真成搞慈善的了,萬象酒沒了确實很可惜,但是釀酒是個靠經驗的技術活,對場地也很有要求,我沒幹過,你好像也不怎麽在行,釀酒還需要時間,不是十天半個月就能出成果的,最快的米酒也要一個月,威士忌需要一年,黃酒十年最佳。你真要找人投資,十二萬哪裏夠?”
包智美灰着臉聽着,忽然一拍腦門,道:“我想起來了,上官玉盞有一封給憐吾憎的信,被我放在哪兒了呢?我得找找!我一定給你找出來!”
憐江月挑起眉毛:“你別騙我。”
“不騙你!而且我還可以帶你去見她,說不定她會想起來什麽!”她緊緊盯着憐江月,“那不用你出錢,就請你幫我釀一次酒,就一次,你也不用在這裏待多久,酒封存入窖,你就走!讨債的也不用你去處理,我自己想辦法解決,你就幫我釀酒!”她眨着眼睛,眼圈泛了紅,“你也不想萬象酒失傳吧?”
憐江月卻說:“就算我幫你,我們也不一定能釀出那個味道來。”
“就試試!就試這一次!”
憐江月嘴裏仍有那萬象酒的餘味,想到這包智美父母雙亡,與血親反目,身世可憐,而萬象酒這樣的美酒,如果失傳,實屬遺憾,他是有些心軟了。再一想,釀酒這事他雖然是個門外漢,從沒幹過,可他下山來這大千世界走一遭,不就是要體驗一些從沒體驗過的事嗎?要是真釀出了什麽美酒佳釀,那豈不快哉,樂哉?憐江月不由有些興奮,就點了點頭:“試試就試試吧。”
“真的?”
“真的。”
包智美激動地一把握住了他的手:“你是來拯救我的山崎努嗎??”
憐江月一頭霧水,完全不知道她在說些什麽,就看包智美眼裏發光,拉着他走到了門口,說着:“我們現在就去包家村的老房子!翻牆進去!”可開了門,她卻猶豫了,含混地說着:“還是等天黑一些再去吧,白天翻牆太打眼了。”
她一看憐江月,道:“你先去找上官玉盞打聽打聽憐吾憎吧。”
“不是你帶我去嗎?”
包智美拉長了臉,說着:“唉,你別管了,你去馬脖子湖養老院,就能找到她了。”就把他推出了門去。
憐江月糊裏糊塗地回到了萬象酒莊的營業大廳,店裏不見一個客人,邱姐正擦拭玻璃櫃臺,打游戲的男孩兒還在打游戲,千百歲也還在。憐江月看到這位老先生,一陣過意不去,走過去就和他賠禮道歉:“真不好意思,千老先生,今天恐怕咱們是比不成了,我得去找一個人,回頭還要去包家村,不如這樣,我們約個時間,約個地點,我保證赴約。”
千百歲道:“你去包家村幹啥?”
憐江月撓撓鼻尖,道:“我也是臨危受命,要去包家村幫人釀酒。”
“你是釀酒師傅?”
“不是。”
“那你是品酒師傅?”
“也不是。”
“你在酒廠踩過曲,打過雜,煮過苞谷,蒸過大米,封過窖,配過酒?”
“也都沒有。”
“再不濟,你以前是個酒博士?還是開過啥酒吧。”
“并沒幹過這些行當。”
“找你幫忙的人知道這些不?”
憐江月點了點頭。
千百歲撫掌大笑:“那找你的人是病急亂投醫啊!”
憐江月也跟着笑了,千百歲又問:“那你還答應了別人?他病急亂投醫,你是死馬當活馬醫?”
憐江月這時有些回過味來了:“我是一時沖動了。”他一笑,“不過,誰說死馬醫不活?”
他笑着看着自己的右手:“斷臂都能重生,死馬說不定也能重新活蹦亂跳,老先生,有志者事竟成。”
千百歲聞言,跟着笑了起來,他往外一指,說:“走。”
“走?您和我一道?”這全然出乎憐江月的意料,他就道:“您放心,我們要是約好了,我一定出現。”
千百歲道:“老先生我是滴酒不沾,不過包家村那一帶我熟,以前那裏家家戶戶都釀酒,都是湖南來的同姓親眷,年輕的時候我在那裏幹過些翻麥子,拌酒曲的活兒,小兄弟,你看我能不能給那匹死馬幫上什麽忙不?”
沒想到這個老先生還是個古道熱腸的,憐江月喜上眉梢,和千百歲一道往外走着,道:“我們現在找上官玉盞,打聽些事。”
千百歲點着頭道:“好,上官玉盞,我年輕時見過她幾次,好幾十年沒見到了,就知道她病了,我也去看看她。”
這到了酒莊門外,就聽邱姐喊着:“小球,你上哪達?”
兩人一回頭,看到那打游戲的男孩兒跟在他們屁股後頭,邱姐急急忙忙從櫃臺裏出來了。男孩兒把手機遞給她看,邱姐看了看手機屏幕,蹲下了替他整理衣服,仰頭瞧着憐江月,陪着笑臉,說:“這孩子聽說你們要去看上官奶奶,也要去。”
憐江月問道:“今天是周三吧,他不去上學?”
邱姐還是笑着,臉上擦得厚厚的粉露出了一條一條裂縫,她道:“身體不舒服,請假了。”
憐江月看小球面色紅潤,不像是生了病。這時,千百歲拍了拍小球的腦袋,說:“那就一塊兒去吧,人多也熱鬧些。”
憐江月便點了點頭,和邱姐交換了手機號碼,方便聯絡,就和老先生,小娃娃一塊兒打車去了馬脖子湖養老院。
一路上,小球還是抓着手機不放,憐江月偷偷瞥了眼,小球玩的是個rpg游戲,有故事,帶情節,他玩得十分投入。
到了養老院,他們在看護站申請要探視上官玉盞,裏頭一個護士看到小球,說着:“小球,又來啦。”就帶他們去了一樓的會客室。
會客室能望見一片銀光閃閃的湖,想必就是馬脖子湖。湖的另一頭就是連綿的沙山。
進了會客室,小球徑直朝一個坐在輪椅上的白發老妪走去。千百歲一望,琢磨地說道:“上官玉盞應該比我歲數小啊。”
憐江月看向那老妪,她的頭發是那麽枯,那麽白,發絲很細,手腳向內蜷縮着,歪着腦袋,整個人都像是縮在輪椅裏。
老妪頭頂上的電視機正播着午後新聞。北京胡同裏挖出了神秘地宮,百件寶物重見天日。會客室裏的其餘老人們不是在看電視,磕瓜子,就是在陽光下幹坐着。所有人的眼睛都像沒睡醒。
小球在老妪身邊坐下了,背靠着玻璃落地窗,一頭黑發烏光發亮。那老妪伸出了手輕輕撫摸他的頭發。
憐江月和千百歲上去和她問好。
“上官玉盞?”憐江月喊了她一聲。老妪對這名字一點反應都沒有,千百歲拿起那挂在老妪的輪椅上的身份牌說 :“是上官玉盞沒錯。”
她的臉只有巴掌大小,眼睛很大,皺紋圍着眼睛繞了一圈又一圈,嘴唇幹裂開了縫。她的嘴也很小,鼻梁高挺。年輕時想必是個美麗的女人。
憐江月半蹲下,問道:“請問,您認識一個叫憐吾憎的人嗎?你的酒窖裏還有留給他的萬象酒。”
“萬象酒,”上官玉盞笑了出來,“取的是包羅萬象之意。”
千百歲就問憐江月:“你有那個憐吾憎的照片嗎,給她瞅瞅。”
憐江月搖了搖頭。
“那他長什麽樣,你給她說說,你們一個姓,是親戚吧,那該長得有些像?”
憐江月想了想,他只記得憐吾憎死時的樣子,和這裏的任何一個老人沒什麽區別,時間抽空了他的皮囊,徒留幹癟和枯敗。
這時,上官玉盞碰了碰憐江月的右手,說道:“你去找無水的井,無根的樹,無蕊的花,還要燒得火紅的月亮……西邊升起的太陽……你去找……”
憐江月奇道:“憐吾憎也說過一樣的話,難道這是是萬象酒的秘方?”
千百歲沉聲道:“無水的井,無根的樹,這些都是不可能存在的東西啊。”
他看了看上官玉盞,指着自己道:“千百歲,你還記得不?在包家村見過,八零年,八一年,包家村伏羲祭。”
上官玉盞又沉默了,無論誰再呼喚她,再和她說些什麽,她像是睜着眼睛睡着了似的,什麽反應也沒有。
陪着又坐了許久,眼看再打探不出什麽,憐江月一行就從養老院出來了。時值午後,憐江月早飯沒吃着,一通奔波,早已餓得前胸貼後背,就在附近找了個飯館吃飯。店裏有賣散飯的,千百歲做主,要了三碗,散飯上桌,他給憐江月拌了一碗,憐江月一口氣吃了半碗,連連點頭。千百歲就笑眯眯地看他,慢悠悠地吃着。小球也跟着吃了些,他還是不說話,時不時瞥一眼憐江月的頭發,瞥一眼千百歲上衣口袋裏插着的一份養老院的介紹手冊。
他們回到萬象酒莊時,天也快黑了,邱姐頂着一臉濃妝,穿着旗裝騎着自行車帶着小球走了。憐江月和千百歲進了辦公室去找包智美,看到千百歲,包智美豎起肩膀,靠着牆問了聲:“這人誰?你爺爺?”
千百歲笑呵呵地一摸自己的臉頰,道:“我孫子可才上小學,我就是好管閑事的閑人一個,小姑娘,老柴火看着就這麽顯老,唉,也罷,将你好生保養的秘訣傳授我一二吧,我看你大學才剛畢業吧?”
看千百歲笑容可掬,說的話還挺讨人喜歡,那包智美也放松地笑了出來。憐江月就說:“那走吧。”
包智美卻擺手說:“再等等。”
她不走,憐江月和千百歲也就只好幹等着。千百歲倒是“既來之,則安之”,坐着打盹。憐江月和風煦微微信聊天,張元壽去公安局自首了,風煦微正給一群新演員排新戲,忙得不可開交。他給憐江月發來一段很長的語音,憐江月正要聽,包智美一拍他:“走!”
此時,天色又暗了些,他們這才從萬象酒莊出來,搭車去了包家村。
這開了一個多小時才到包家村,那出租車司機就問他們了:“還要回市區不?等着你們?”
包智美縮在車子一角,推了推身邊的憐江月,小聲說:“讓他把車停這裏等我們。”
“這就到了?”
“翻牆讓他看見了咋辦!”
“那你怎麽不說?”
“讓你說你就說嘛!”
于是,他們就在一片胡楊樹林前下了車,包智美摸黑領路,見到個土牆,她舉高手一跳,雙手卻沒能抓住牆,還好千百歲反應很快,一躍到了牆上,抓起了包智美,把她抓上牆,和她翻進了院子。憐江月也要跟着翻進去,就聽牆後有人尖叫了聲,千百歲抓着包智美又翻出來了。
“搞錯了。“包智美幹笑着說。
如此接連錯了三家院子,總算是翻進了個不見燈火,也不見人影的院子,院裏有口井。包智美指着它就道:“就是這裏!”
千百歲和憐江月道:“我看你這不是死馬,是盲馬。”
憐江月笑了笑。包智美又指着院子裏一扇卷簾閘門,道:“這就是以前我爸釀酒的酒坊了。”
門上挂了個大鎖,包智美左看右看,嘀咕着:“石頭呢?怎麽沒塊石頭。”
千百歲趁她不注意,掰開了鎖,把卷簾門往上卷去。
酒坊裏很暗,一股子酸味。包智美開了手機電筒,一照,跺着腳大吼大叫了起來:“包仁慧!!”
憐江月也拿出手機電筒,兩道強光下,酒坊裏一覽無遺。酒坊裏除了一整片陷在地下的石槽和一方巨大的炕床,空空如也。
包智美抓着手機咆哮着:“接電話!包仁慧,接電話!!”
千百歲避到了外頭去,憐江月也不敢靠近她,就看她走來走去,一只手在空中亂揮,電話似乎接通了。她喘着粗氣,點着了的鞭炮似的噼裏啪啦一通亂炸。
“你個死皮不要臉的,給我等着,你等着!我現在,我現在就來!”
“不,不不,你過來!你有種你就過來,慫球貨!”
她就沖進了酒坊裏,一通亂跑,好幾次憐江月都以為她要撞到牆上去。
包智美幾乎是聲嘶力竭地質問着包仁慧:“那些老曲種呢?你也扔了?你怎麽可以這樣!”
“你怎麽可以這樣!”
“你怎麽可以這樣……”
包智美炸得是氣短了,喉嚨啞了,繞着酒坊又走了兩大圈,把手機扔在了地上,一屁股坐下,言辭裏淨是難以掩飾的沮喪:“什麽都沒了……他全給處理了……沒了……”
憐江月過去看了看那石槽,伸手抓了些空氣,摸了摸,安撫她道:“老酒坊還在就是好事,這裏的空氣對活躍有益谷物發酵的微生物會很有利。”
看着頹廢,失落的包智美,看着這這空蕩蕩的酒坊,倒更堅定了憐江月幫助她的決心。他扶起她,道:“你和千老先生現在這裏收拾下住處,市裏就暫時不回去了,我回一趟旅館收拾收拾東西,提前退房,也來這裏住着,順便幫你把後院那些原料拿過來。”
包智美點了點頭。憐江月囑咐了千百歲幾句,煩請他小心看顧着包智美,就搭車回了泯市市區。
回到新民賓館,憐江月就看到禾小暑坐在大堂沙發上。
禾小暑也看到了他,起身先說:“借一步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