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先帝好大喜功、鋪張揚厲、窮侈極奢,生前常在宮中組織各種玩樂,尤以晚年為盛。他還愛看女子騎馬打球,專看那花炮束帶競風流,玉鞍初跨柳腰柔,引以笑樂,可是置辦馬具、騎裝,皆抛費不菲,乃至國庫愈發空虛。上行下效,權貴百姓也曾有一時沉迷于此。

新帝上位後數年,黜奢崇儉,以身作則,召示廷臣,遏制不良風氣。雖不禁止民間蹴鞠,卻沒有在宮中再辦過蹴鞠,這還是頭一回。

然則新帝并不一定女子鞠球為樂,而是着禦林軍和京城駐兵各選一隊,進行比試。

屆時皇親國戚、王公大臣,得聖心者,皆将前來圍賞。

一時之間,京中人心浮動,軍中更是暗潮洶湧,人人都在猜陛下此舉之後的深意,新帝求真務實,突然來這麽一出,必不能為取樂。

蹴鞠,陳力之事,故附于兵法。

軍中無事時,常以踏鞠,練技巧,習手足,便器械,積機關,以立攻守之勝。1

“王侯象星月,賓客如雲煙。鬥雞金宮裏,蹴鞠瑤臺邊。舉動搖白日,指揮回青天。”懷袖吟道。

雪翡期待地問:“姑姑,到時候可以讓我去伺候嗎?那我就可以站在後面一起看了?”

懷袖摸摸她的小腦袋:“好,叫你去端果子,定要循規守矩。”

雪翡點頭。

這幾日,禦林軍和京兵的年輕将士在暗自角力,想要争取一個在陛下面前一展身手的機會;公卿臣子、貴女太太們也在忐忑不安地等待陛下邀請蹴鞠的帖子;而宮中的小宮女們亦在私下議論着誰能被姑姑選中去伺候貴人,屆時就能沾光看比賽了。

宮中沉悶,有這等趣事,她們自然個個都感興趣,期待着那一日到來。

蕭叡照常,除開必須以外,皆歇在懷袖的小院中。

雪翡雪翠躲在小屋中。

“陛下今天也來咬姑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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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覺不覺得,那日皇上跟姑姑在庭中踏鞠……只過了兩日,皇上便說要辦蹴鞠比賽,是否有點蹊跷?這也太巧嗎?”

“是嗎?我倒覺得,皇上或許早就此意,不然也不會拉着姑姑蹴鞠。”

“也是,懷袖姑姑最是娴靜端莊,從不跳脫胡鬧。”

在兩個小丫頭心裏,懷袖就是行走的《宮典》,人形的《女訓》,将各種規矩都浸進了骨子裏,賢良穩重,她們都想變得像姑姑一樣。

優雅。溫柔。強大。

而此時她們最敬重的懷袖姑姑正在屋裏,骨頭發軟使得靠着椅子背,笑着看她的君王戲鞠。

蕭叡換了一身窄袖勁裝,方便動作,道:“袖袖,你看這個。”

只見他足尖一踢,鞠球高飛而去,懷袖驚詫得瞪大眼睛,還以為這鞠球要破屋頂而去,卻在将将要觸及橫梁時止住去勢,落了下來,蕭叡一伸腳,又穩穩地落在了他的腳背。

她的屋子可不大,比起在寬敞的地方更難控制。

蕭叡得意問:“厲害吧?”

懷袖擊掌:“厲害。”

懷袖不禁展顏一笑:“陛下何時如此會踏鞠了?”

懷袖記得先帝時,還曾讓幾位皇子踏鞠比賽,彼時的七皇子殿下可并不起眼,并未得到他父王的嘉賞。她跟在先後的身邊看了這場比賽,不過當時皇子們贏了,蕭叡也随着哥哥們得了一份賞賜。

那次是在寒食節前,尚春寒料峭。

她站在皇後身邊伺候,還算站得高,如潮的歡呼聲中,少年蕭叡忽地擡起頭,遙遙望過來,目光灼灼。

她忍住想要揚起的唇角,她就是知道,蕭叡是在看她。

蕭叡再一輕踢鞠球,将球抱在懷中,道:“那時有太子在,誰敢壓他的風頭?”

他韬光養晦那麽多年,就算自覺不會不如人,也不愛出風頭,已成了習慣,除非有十二分的把握,否則不會沖動行事。

蕭叡回憶起在邊疆時的日子,懷念地說:“我在北地軍營時,日日與士兵同吃同居,那邊土地苦寒,除了訓兵無事可做,我時常與他們一道踏鞠,強身健體,還可以盤陣對局,練得多了,自然就熟練了。”

“在那時,我總想回來見你,現在想想在那也不是全無趣味。”

懷袖歪着頭,發髻上插着的銀鑲玉步搖上墜珠搖搖晃晃,她眯起眼睛笑:“陛下,可還有旁的踏鞠絕技要給奴婢欣賞一下?”

她一笑,蕭叡那心就酥了,胸膛火熱地道:“有啊。”

蕭叡一身好武藝,踏鞠也玩得好,懷袖時而誇他一兩句。直至踢到冒汗發熱,他才發現不對勁,抛下鞠球,把懷袖拉了起來:“好啦,你個壞東西,當我是蹴鞠客嗎?拿你的君主取樂,膽大包天啊。”

他這話說得像在生氣,語氣卻不像,掐着懷袖的腰頗為肆意地把人也抛高,驚得懷袖扶抱住他的肩膀:“七郎,我知錯了。”

“你罰我就是了。”

蕭叡無可奈何道:“你真是狡猾如狐。還讨罰?讨什麽罰?被蛇咬的罰嗎?”

懷袖:“……”

蕭叡嚴肅地說:“朕還在腹中藏條蛇,用來咬你是吧?”

懷袖嘻嘻笑,一雙玉臂搭在他肩膀上,似有春水波光在她眸中,親了一下蕭叡的嘴唇:“我又沒有不許你咬。那兩個丫頭還小,總不好與她們明說不是?陛下若是不開心,今天罰得重點就是了。”

蕭叡板着臉,沒幾息就破功了,粲然一笑:“你這小女官,沒大沒小,以下犯上,罪加一等,朕必要罰你。”

“先罰你踏鞠給朕看。”

懷袖站穩,将挂在他脖子上的手臂放下,道:“奴婢可以不踏鞠嗎?”

蕭叡:“不行。”

懷袖只好胡亂踢了兩下,蕭叡忽地理解了他父王為何愛看女子踏鞠,那可真是雪巒起伏好風光。

蕭叡心癢難耐,将人摟住:“朕可是為了給姑姑解悶,特意辦了蹴鞠比賽,姑姑喜歡嗎?”

懷袖坐在他腿上:“喜歡。”

蕭叡勾着她的腰肢,把人推到榻上,親解羅裳。

懷袖自己摘了發釵,如瀑長發散下:“陛下,罰夠了嗎?”

蕭叡俯身下去:“不夠,朕還要繼續罰你。”

懷袖問:“罰奴婢什麽呀?”

蕭叡柔聲道:“罰你給朕生個小公主。”

懷袖目光閃爍了一下,依然凝望着他,笑靥盈盈。

生什麽生?誰愛生誰生。後宮那麽多女子願為他生,又不差她一個。

~~~

轉眼到了下旬月底的蹴鞠會。

在欽天監挑選的黃道吉日。

懷袖還是不得閑,她得統籌全局,避免混亂,往年只有她一個人她都能管得井井有條,今年還有個愛與她争鋒的苗氏,她更是落得輕松。

趙磐過來找她,說是陛下找她。

懷袖便更理所應當地把事兒都抛給苗氏,跟着趙磐走了,能者多勞嘛。

懷袖随着趙磐上了觀月樓。

觀月樓足有十數丈高,坐在三樓可縱覽整個鞠域,視野最佳。

只是未見到蕭叡在。

懷袖問:“陛下呢?”

趙磐答:“回姑姑,陛下說他等會兒便到。”

所有受邀的公卿貴族皆已落座,正在等待着陛下出現,宣布蹴鞠比賽開始。

也有人好奇,不知陛下會帶哪位寵妃上觀月樓觀賽,先前一直沒有聽說陛下更偏愛哪個妃子,這次或可窺見一二。

今日是個好天氣。

豔陽高照,碧空如洗,萬裏無雲。

日頭悄無聲息地推移,日晷的晷針影子落在午字時,戰鼓聲響起。

朱紅正門沉沉悶響,緩緩開啓。

卻見一衆将士列馬在陣,身未着甲。

衆騎士之首,正是他們年輕的陛下。

當宮門被徹底打開時,蕭叡由靜至動,策馬而來,手提着一支擊棍,提缰縱馬之間無不如意。

人如神将,馬若蛟龍。

似一團金雲,急踏而來。

蕭叡穩穩地擊中鞠球,鞠球飛出,敲在大鼓上,“咚”一聲響。

這幾年蕭叡修身養性,他們都快忘了,當今這位新帝是在馬上打下的江山,此間隐隐可見他當年銀甲、鐵騎、長-槍的桀骜風姿。

衆人高呼,聲浪如潮。

蕭叡擡起頭,一眼就望向觀月樓上,懷袖正站在那。

光落在他眸中,如孤山烈焰,隐秘而熱烈地熊熊燃燒,對懷袖淡淡一笑。

懷袖下意識地退了一步,方才意識到,下面的人是看不到這裏的。

在激昂壯闊的軍樂中,蹴鞠比賽開始了。

蕭叡回到觀月樓上。

懷袖站在他身後,雖然有椅子,但她是奴婢,哪輪得到她與皇帝平起平坐?

蕭叡沒要她坐下,給她喂果子吃。

懷袖不敢吃。

蕭叡道:“他們又看不到。”

懷袖只把果子揣進袖中:“奴婢帶回去吃。”

其他侍從都被屏退,只剩下他們兩人。

鞠局如一場小型的對役,而在場的又都是精挑細選過的青年才俊,年輕英武,身姿挺拔,鞠技高超,各顯身手。

一時間看得人熱血沸騰,被牽引心神。

蕭叡問:“你覺得哪隊會贏?”

懷袖看得入迷,頭也不回道:“甲隊。”

蕭叡瞥見她的側臉,見她興奮得臉頰微紅,眼眸發亮,竟有幾分稚幼可愛之感,像是個才豆蔻年華的小姑娘似的,惹人憐愛。懷袖自小早熟持重,他很少見到懷袖這般放松的姿态,一時間,連場上的比賽都無暇去看,只盯着懷袖眉目之間溫恬的笑意看得入神,心怦怦直跳。

還想再多哄她這般開心。

懷袖道:“好球!”

蕭叡回過神,再轉頭去看場下。

禦林軍中郎将闵朔又進了一球。

又是這家夥。

蕭叡是想讓懷袖開心,可懷袖看得那麽專注,又想到這場上全是年輕男子,蕭叡頓時又覺得心裏不是個滋味了,尤其還有那個曾想求娶懷袖的闵朔在。

蕭叡陰陽怪氣道:“懷袖姑姑可是中意這位小郎君?朕聽聞闵朔要等你出宮娶你呢?”

懷袖頓覺掃興,只得解釋:“我已拒絕他了,我有自知之明,我這身份,可配不上闵小将軍。”

蕭叡心情複雜。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有人瞧上他中意的女人,正說明他眼光好,可偏偏他與懷袖的關系不得宣之于衆,是以無人知道懷袖是他的女人,被人觊觎,他都不能在明面上責罰。

可懷袖說自己配不上,他又覺得不爽。

懷袖道:“陛下,還是看比賽吧。”

再看臺下,勝負大致已有數。

闵朔領的禦林軍蹴鞠隊要贏了。

闵朔今日是卯足了勁,要一展身手,如今天下太平,沒什麽可以展現自己武藝的機會。他雖每日巡查皇宮,卻從未懈怠過習武。

早晚都要将家傳槍法複習幾遍,每日研讀兵書。

此次蹴鞠塞能獲勝,并不只是他的武藝出衆,更是因為他戰略做得好,方才大獲全勝。

蕭叡給獲勝的隊伍全員都進行了賞賜嘉獎。

闵朔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了站在蕭叡身後侍候的懷袖姑姑,心跳如擂鼓。

闵朔想起自己的婚事,他回家與母親商議,母親不同意這個兒媳婦,她早已相看了幾家門當戶對的官家小姐,但他不松口。

他一直惦記着懷袖。

前段時間,突然有一門好親事找上門,他娘恨不得當場答應下來。他不想應下,但大概也拖不了多久了。

蕭叡自然注意到這個愣頭青正在偷看自己身旁的懷袖,恨得咬牙切齒。

懷袖被偷看到沒辦法裝不知道,只得擡起頭,回望他,皺着眉,輕輕地搖了搖頭,反惹得闵朔滿臉通紅。

蕭叡冷冷地道:“……闵卿還有何事?”

這是他最後的機會了,再不争取,親事就真的被娘親定下來。如能得陛下賜婚,娘應當也會很滿意吧?闵朔一股熱血上頭,幾步上前,跪下,磕了個頭,恭敬道:“陛下,恕臣無禮,臣不要別的賞賜,臣想求娶尚宮懷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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