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笑書

笑書的腳扭了, 兩人如今走了一半的路,回去城鎮還是向前都是一樣的。

再不走天就黑了, 她剛剛就已經反應過來松開了他,這會兒勉力撐起身,搖搖晃晃的往前走。

歸塵無意瞥見她紅腫老高的腳踝,撐着傘遞給她,徑直在她身前半俯下身, “阿笑上來吧,雨大,天色暗了,貧僧背着你要快些, 還望阿笑不要介意。”

笑書也有些尴尬, 作為一只妖,她實在太弱了,受個傷也要像凡人一樣養着才行, 一時半會好不了。

最重要的是, 像凡人一樣脆弱,輕易就傷了。

不過歸塵的背實在誘。惑太大, 她小心趴上去, 輕聲道:“那便多謝歸塵了, 我……當然是不介意的。”

他将佛珠戴在脖頸,沉默着将她往上一提, 穩穩的背在身上, 笑書将傘一合, 拿在手上。

“阿笑為何不撐傘?”他蹙眉。

“我在你背上,便要依你的規矩,反正都濕透了,撐不撐也沒什麽要緊。”雨水打下來,順着長睫下流,滴在他的頭上,随之滑進他的頸窩。

她滴水的發尾随着走動一下一下觸動他的耳尖脖頸,歸塵不适應的動了動耳朵。

“阿彌陀佛,還是撐着的好,佛祖慈悲,不會為此怪罪的,若是阿笑因此病重,便是貧僧的罪過。”他斂眉,聲色平靜,含着渾厚的力量。

“怎麽會,歸塵忘了我是做什麽的?我不會生病的,倒是你,到了我那屋前,等上片刻,待我為你熬一碗姜湯喝了,拿了蓑衣,再行回寺才好。”

他正要拒絕,她便跟着道:“若是不然,我今日如此糟糕,連累了你,勞你負我前行,便是一點小小心意也不能奉上,實在讓我難以心安。”

“阿彌陀佛,非也,乃是貧僧連累阿笑才是。”他道。

她一笑,看着漫天冰涼的雨,竟覺得格外美好,本是知道真相之後煩躁的心境,竟然在這一刻莫名平靜下來了。

罷了,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她再如何怨,也是徒增傷感,如他所說,愛是一個人自己的事,盡管是他先來到,可她動心,本不是他的錯。苦也罷恨也罷,都是她自己的結果,若真要傷他,讓他如她這樣難過,她又覺得萬萬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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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做錯什麽,只是加倍還着自己的債,是她這債主,想要的太多了。

可心不由己所控,她不自覺的想與他好,曾經不是沒有躲過避過,可是生生世世,總是要遇上,他總要來找她,偏又不愛她,要她如何是好?

她無聲嘆息,苦澀一笑,看着他的肩膀,輕聲回:“哪裏會呢,我心裏一直明白,從來都是你很好,我是不如你的,也……不配。”

他們之間,從來只是一個人一廂情願,她,不配的。

她是妖,被他教導幾百年,思想卻還是凡人,貪婪妄念怨恨妒忌,她這樣的污濁之人,是不配他的。

這樣清風明月的人,心無塵埃,身不染垢,她卻妄想将之拖下繁世紅塵打滾,做不到,便開始怨恨了。

錦笑書,原來你不配啊……

“吧嗒——”與冰涼雨水一同滴落頭頂的滾燙水滴,歸塵腳下一頓,又繼續前行。

“貧僧并不介意,阿笑還是撐傘吧。”他道。

笑書搖頭,幹脆的将傘往後重重一扔,以她的臂力,轉瞬那傘便遠遠飛了出去。

歸塵愣住,他萬萬沒想到看着嬌弱溫柔的女子,竟會這樣作為。

“好了,現在走吧。”她平複了嗓音裏的沙啞。

歸塵背着她過河,水流湍急冰涼,他卻走的極穩,一如之前平和溫潤。

“歸塵,你是出家人,如今背了我這女子,你說,你會否違背了佛祖?”她突然問。

“阿彌陀佛,阿笑不必憂心,佛祖明鑒,貧僧心中坦蕩安然,不曾漣漪,便是一身清淨。也不會辱沒阿笑。”他溫聲道,似乎是想着安撫女子情緒。

“那……若是今日有人瞧見了你我這樣,誤會了,流言蜚語傳出去,我此生便再也無法嫁人,你說,你又要如何?”她轉而又問。

“阿彌陀佛,若是當真如此,貧僧自當要為阿笑證明聲名清白,亦不會由人辱沒我佛。唯有焚化自身,以明心志,以正阿笑流言。”他十分認真的道。

她沉默良久,忽而一笑,她如此了解他,在他說出口之前,就已經猜到了他的選擇。

他是這樣心境堅定的人,想到生命終結,也不會想到對她半分妄念。

“嗯。”她輕聲應道:“歸塵自是天生佛子,佛祖定然十分滿意你,那……那往後,歸塵定然要一心修佛,早日得道,成為真正的,佛。”

最後那字輕飄飄的,含着她絕望的祝福的期待的千萬重情緒,她說的艱難而哽咽,難以自持,一出口便忍不住顫動的情緒,淚盈餘睫。

他不知她說出這樣的話是多麽絕望,又是含着怎樣的深重的情意。

“我……我覺得歸塵,是極好的人,這世上,像一個真正的佛,我……我愛佛。”她小心翼翼的将那三個字說出口,心裏覺得痛到極致,卻又簡單的滿足,這樣很好,這樣就夠了。

“我是因為十分愛佛,所以,所以才待歸塵親近的,歸塵像佛,我是因為愛佛……我愛佛。”她急急忙忙的補了一堆,最後喃喃着。

歸塵頭頂下了一場熱雨,她死死壓抑着胸腔的震動,不敢洩露哭聲,可是哽咽已經傳進了他的耳,雨水沖刷着臉龐,淚水卻比它更快。

她就在他的背上,和他離得如此之近,向他表達了心意,他還看不見她的眼淚和掩不住的情意,這是最好的,是長息給她選擇的機會,她知道。

她如何不明白,她是一腔孤勇,明知不可為,偏生要繼續走。

可世上最難過莫過于此,她就是知道,偏偏什麽都知道,卻就是躲不過去,還願意心甘情願的跳,她無法回頭,連斷絕這情意都是奢望。除了走下去,她不知該如何是好,他明明只是還債的,從未有過逾越,可偏偏逼得她逃無可逃,除了粉身碎骨,她不知自己還有什麽結果。

她那時不甘心,想将他一并拉下深淵,憑什麽只她一人堕落呢?

可如今,才幾面罷了,她又舍不得,她要自己去跳了。

她想着,還是成全他的好,不管他是要還債也好,要如何也好,她都陪他這樣下去吧,他給的好與壞,她接着就是了。只是從今往後,她愛的,便是佛了。

歸塵停在河流中間,感受着她不受控制打下來的眼淚,“阿笑,莫哭。”

眼淚瞬間決堤,她喉間壓抑不住的一聲嗚咽,随即急忙忍住。

你看這個人不過一句話四個字罷了,便叫她所有努力通通白費,他早就拿了她的命,卻還說還她的債,想來定是她欠了他才對。

“我是……凍着了。歸塵快些回去,就好。”她斷斷續續的,盡力平靜道。

歸塵便不再多言,加快了步伐,手臂将她攬緊,“若是冷,阿笑不介意,可暫時靠着貧僧的背。”

她小心的偏頭,輕輕地将腦袋放在他的背上,淚水肆虐,值得,值得的。

他不知她這一刻放棄了什麽,她用多大的代價,換來這漫天雨幕中他的背負,換來這一刻小小的依靠。

她不再強求,若是愛,如他所說,那便愛吧。她一直被他教導,那便走一走他說的路。

到了木屋前,他停在房檐下将她放下來,笑書緩緩松開手,站直了身子,看着他清俊溫和的臉,垂着眸道:“歸塵進屋稍帶一會,我……去熬些姜茶。”

她嗓音沙啞,眼眶紅腫,一臉青白,只是低着頭不讓他看見,但歸塵早有察覺,本想着要走,轉而又點頭道:“阿彌陀佛,阿笑多熬些才是,女子天生體弱,貧僧向來康健。”

她忍不住淚意,唇角卻又想笑,你瞧瞧這人,時刻都是溫和關心,半點不介意釋放溫柔,偏生,他不對旁人這樣,這份小小的不經意的特殊,讓她這本就有心的,怎麽能不上心呢?即便,她明知這是因為在他眼中,她是唯一的知交。

“好,歸塵去候着吧。”她說完便去了廚房。

姜茶熬好端給他,見她也喝了,他才跟着喝了,想她說凍着,還是早些休息。

“貧僧便告辭了,多謝阿笑的姜茶,外間已近傍晚,雨也停了。”他起身行禮。

她回禮,“如此,雨後山路頑滑,歸塵一路小心。”

看着他走了,她深深緩了口氣,神色怔然,看着他用過的碗靜靜放在桌上。

“既然你已做了選擇,如今,是與我回去,還是繼續留下?”長息浮現出來,平靜道。

那時在雨中,笑書被歸塵背在身上,長息便被她激烈卻壓抑極致的情緒逼了出來,一路跟着他們回來的,若不是歸塵本身來歷不凡,恐怕早便被天道發現。

笑書緩緩垂眸,搖頭,“我與你回去,他便找不到債主還債,不了結這因果,實現他許下的宏願,他便成不了佛,我怎麽能如此害他呢。君子放心,待到此生,到了他第九世圓滿,我便自我了結,從此入了黃粱,人或是妖,再不做了。”

“你一開始要後悔藥,便不僅是為了不甘,你只是聽我說了前緣,怕他不度因果,要一直輪回,世世慘死,這才毫不猶豫。只其中夾雜着些你自己的奢望,妄圖想他待你有一分情意。”長息靜靜道。

她其實不懂這女子的想法,愛一個人,明明惦記,卻裝作恨意,明明怨,卻不舍傷一分,明明留戀難棄,卻偏偏選擇放手成全。

笑書指尖攥緊,“君子雖未愛過,可委實見過太多癡心人了。”一眼便看破她費心隐藏的。

長息卻搖頭,“若是我愛過,我便如你們一般看不透了,正是做多了旁觀之人,有所感受,才看的清楚,而不會沉溺。”

笑書淺淡一笑,眉目卻沒多少歡喜,輕嘆:“君子說的極是,我們這樣的,才什麽都看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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