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拾瞽(4) 那雙冷清的眼眸線條緩緩打……
慈音再睜眼的時候,窗外已是黃昏景象。
心髒依舊跳得慌亂,她想喊巧璧來訓話,怎讓她一覺睡到了現在,本早該起身去靜松院與父親守靈的。
屋子裏地龍燒得暖極了,她熱得很,方從被子裏支出一只手臂來,便被人有擒着手腕兒,放了回去…
慈音這才見得,眼前的不是巧璧,而是二爺…
“你怎來了?”方才開口,她方覺着自己聲音沙啞,卻記挂起心頭那件事兒,再問道,“哥哥他可也回來了?”
二爺卻沒答話,擡手探了探她的額頭,“你發了熱,大夫來看過,叫你好生休息。我替你與母親告了假,父親那邊你暫且別去了,便在屋子裏先将身子養好。”
慈音撐着自己要起來,卻被二爺扶着。她卻觸及他衣袖,幾分冰涼,該是剛從外頭回來。
“你還未答我,哥哥可回來了?”
話方問完,明遠扶在她肩頭上的手掌忽地鎖緊了些。慈音擡眸,卻見他眼底顫動。她心覺不好,十分的不好。昨日夜裏那些感應該不會是真的?那是她最親的人…
未等明遠開口,慈音眼中已經濕潤一片,“你、你且是有什麽事情瞞我?哥哥呢?”
明遠淡淡道出:“你答應我,不可太傷心,不可動氣,你還有我,還有母親。”
慈音已淚如滾珠,“他怎麽了?”
“昨日夜裏我們護送法師回相國寺途中,遇了刺客。兄長他…與那刺客厮殺不知所蹤…”
明遠說到此處頓了一頓,又将慈音一雙瘦弱的肩頭捂緊了些。
“然後呢?”慈音哭道。
“今日一早,在甜水巷祠堂裏發現了屍首。昨夜祠堂大火,已面目全非。只他身上的面具,錦衣,和雙刀都在…身形,也一般無二…”明遠說及此,捂鼻悲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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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音一口氣息沒提得上來,險些暈厥過去。明遠慌亂之中将人接入懷裏,大喊了幾聲她的名字。見她眉間緊扣,氣息虛弱。直扣着她的人中,又搓着她的肩頭,方将人重新喚醒。
慈音眉間漸漸散開,卻似失了知覺,唯有眼淚依舊不停從眼角滑出。明遠卻捧着她的身子,在她耳邊道,“慈音,你還有我。”
“他如今在哪裏,我要見見他!”慈音氣力幽若,只擰着氣力方能說出話來。
“他…”明遠自忍淚搖頭,“屍身已經停去了靜松院裏,與父親一道兒…”
慈音掀了膝上的被褥,急着下床要走,卻被明遠又一把抱了回去。“你先別去,你身子弱,在那裏哭,還得受涼。改明日設好靈堂,我再護着你一同去。”
慈音掙紮幾回,氣力不及他,只能哭得更甚了些。明遠抱着人,揉着她的頭發,無聲安慰。
不知哭了多久,慈音已再沒眼淚了,從明遠懷裏掙脫出來,嘴角卻浮出冷冷笑意,她與明遠道:“我們兄妹二人,寄在明家門下,果是阻礙着你們了。”
“什麽意思?”明遠搖頭,極力掩飾。“慈音,你怎突然這麽說話?”
“你別在我這兒了,二爺。去惠慈軒,母親該得備着好酒好菜,等着你的。”她掰開他捂着自己肩頭的手指,便将人往外推。雖沒多少氣力,卻依舊執着。
“他也是我的好兄長,如今我同你一樣難受。”明遠依舊奮力脫辭,他不能失去慈音,明煜死了,慈音便只能他來守護。
“哼…”
慈音笑得虛弱,眸中卻寒如利劍。
“我都想起來了,阿遠。四歲那年,母親便将我丢棄過一回了。如今父親、兄長,都不在了,她想怎樣都行了。你還在我這兒做什麽呢,你們已經達到目的了…”
她嘆氣,“你且走吧,我一個人呆着。”說完目光流連在一旁衣架上,早幾日哥哥留的衣裳,她早就縫補好了,還挂在這裏呢…
明遠見她神色依舊擔心,卻不敢再擾。只緩緩起身往外去。行至門前方回身過來與她道,“慈音,我會娶你。”
“母親她不能動你,方家也不能。日後我做你的依靠!”
慈音早沒了心力聽他說這些,見得巧璧躲在門邊,淡淡吩咐道,“送二爺出去。”
從簫音閣裏出來,明遠腳步不停,直尋來惠慈軒中。方氏果設了酒菜在偏堂,見他來了,親自過來迎着,又讓他坐下。斟了杯酒送去他眼前。
分明已是未亡人,方氏面上卻看不出來一絲悲意,只對明遠笑道,“今日初一,果是吉日。計劃如此成功,我們母子該要共飲慶祝。”
明遠勾着嘴角一笑,接來酒杯,與方氏一飲而下。随之又親手與母親斟酒,又給自己滿上。方端着那酒杯與方氏道,“母親讓我做的事,我都已經做好了,母親答應我的事,也請記得。”
方氏笑着,擡袖與明遠布菜,“那事情,我自是記得的。”
“只是家中如今無主,也只得由得你舅父,替我家拟了折子遞去陛下那裏,侯爺病逝,明煜遇刺。還得請陛下,為我們孤兒寡母,住持大局…”
明遠吃下一口大肉,又灌了一杯辣酒落肚,他手中拳頭緊握,母親所說的大局,不莫襲爵封侯。等他襲了成京候,坐上都督之位,自與他明煜無二。
至于慈音,只能讓他來守護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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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三,又下了小雪。
午後清閑,蜜兒窩在暖閣裏,懷抱着個湯婆子,又撐開來小半面窗戶,望着雪花兒落下,院子裏的青石板漸漸花白,便就癡癡地呆了半會兒。
這幾日街巷裏都無人出門,便也不必張羅生意。隔壁東屋裏,又傳來奶娃娃的咿咿呀呀。那小娃兒聽話,每日裏除了吃便是睡,不哭也不鬧。逗弄起來,便露着兩個酒窩沖人笑。
暖閣的小桌上,擺着個暖釉色的瓷茶壺,那紅茶還是阿娘藏着的,晌午的時候,蜜兒從書櫃裏翻了出來,聞着香極了,只是放得久了有些發了陰。
蜜兒自拿去了廚房裏,用鐵鍋慢火炒了一道兒,再取來少許,用水煮開。紅茶香氣怡人,可這般冷的天氣,單單喝茶未免單薄了些。蜜兒喜歡鮮奶,兩兩參半,便是一份兒新鮮的味道。
一口下去,既有奶的順滑,又有茶的甘苦,落入胃裏,暖得手心兒裏都出了層微汗。她自裝入了那暖釉茶壺,端回來屋子裏放在暖閣小案上。
下午時光沉靜,宜發呆,宜喝奶茶。
雪下大了些,兩朵雪花兒從小窗縫隙裏飄入來小案上,蜜兒正翻起阿娘喜歡的畫冊子。卻聽得隔壁屋子裏的人似是咳嗽起來…
蜜兒溜下暖榻,尋去繡房裏,探了探暖榻上人的額頭,沒發燙。
她安心了些。
卻又聽他咳嗽,人還沒醒,喉嚨裏的聲響咳得虛弱得很。這幾日來,這般情形也常有,蜜兒在床邊坐下,拿起一旁的小枕放在腿上,方将那人扶來枕頭上半卧,好讓他順一順氣息。
幾聲咳嗽過後,那人臉往旁一沉,嘴角一口烏黑的血淌了出來。蜜兒忙拿帕子接住了,再與他擦了擦嘴角。方去與他順了順胸口。這幾日與他打理傷口,她自能輕車熟路避開那些有口子的地方。
揉了小半會兒的功夫,蜜兒方聽到那人深長的呼吸了一聲,約是覺着好些了。正想着扶他回去躺好,卻見他眉頭蹙了蹙,那雙冷清的眼眸線條,也跟着緊了緊,而後緩緩打開了來…
蜜兒有些小驚喜,卻見那雙眸子裏仍似蒙了一層灰霧…
初一傍晚,古大夫來給徐阿娘看脈。蜜兒便趁着古大夫要走的時候,将人請過來與他也看了看。古大夫見得那人眼睛的傷,直搖着頭說自己學藝不精,治不了這雙眼睛。
蜜兒聽得古大夫的話,卻忽想起來那日街頭,那人騎于馬上,領軍前行,袍角揚灑在風裏…那雙眼睛日後若真看不見了,那般的身姿怕是便不會再有了…心中跟着幾分悵然。
好在古大夫留了幾副藥膏,說是雖不能複明,卻能活血化瘀,每日用火烤熱了,貼在眼睛上敷一敷,能消腫止疼。
蜜兒自照着古大夫的吩咐辦了,眼下見他睜眼,她忙伸手去他眼前晃了晃,想看看是否真的好些了。那人卻忽的伸手擰住了她的手腕兒,她生生疼得很。
卻見那人眼睛發着直,只沙啞着吐出兩個字來:“慈音?”
“我不是…”
話剛落,那人松了手。
蜜兒忙将他的身子稍稍撐起,再放回去床榻上。
明煜周身了無氣力,只覺一雙纖細手掌輕拖他的肩膀,他身子沉,她很顯然有些支不住,有些艱難地完成了将他抱回去榻上的動作。
聽得方才那把聲音,他心中又隐隐浮現出那個身影,卻又尚不能十分确定,“你救我,不怕被我殺了?”
被這麽一問,蜜兒忽想起來那和尚的下場,不過是對這人生了片刻善意,便被他擰斷了脖子…
“怕。”她老實答。
“不過,你想吃什麽?我去與你煮來!”
她覺得自己應該還能拯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