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冰釋前嫌時 失而複得、他的珍寶

按李軻所說,素娘在她回吳郡的那日離世,依照當朝的規矩,至親逝世,其子女需得守孝三年,方可參加科考。便是當了官,遇上父母喪事,孝期都得休三年。

若如此說,那一年的縣試李軻定然是沒有參加了。也正是因此,他才在五年後來到了這裏,參加這場府試,二人得以再遇。

這算不算是,冥冥中自有緣分呢?

可梁樂的心中卻升起了一絲懷疑與不安,她擔心素娘的事死是因為自己的到來而造成的蝴蝶效應,她害怕這件事情與自己有關,但她無法說出來,她無法和任何一個人說。

李軻注意到她眸中的惶恐,不是生命受到威脅的擔憂,或是難以忍受的驚悚,而是一種不敢相信的懼怕驚慌。他想到曾經同樣害怕着的自己,在那他人生的十五年中最痛苦的一段時光裏,他無數次地期盼着這個人的到來,但她沒有。

他曾經替這個人解釋過,找了許多藉口。也許是家中被事情耽誤了,也許是突然身體不适了,但再多的藉口也撐不過三年。

他等了三年,始終沒有等到。

後來,他就放棄了。

在那間不算大的寂靜小屋裏,無數粘稠的黑暗仿佛從牆角、屋檐滲透出來,慢慢将他包裹,緩緩誘他墜落。他的眼前只看得見一本書,那是他借來手抄,還未來得及歸還的書。

但書的主人已将他抛棄了。

在那間屋子的每一個角落,都有着無數的回憶。不論是和自己娘親的還是和這個人的。

可在一片壓抑與絕望中,他知道,他再也等不來那一束光了。

于是他徹夜苦讀,沒有辜負徐夫子與胡縣令的幫助,在縣試中拿了頭名。但那天,本該為他慶祝的,在他的人生中最重要的兩個人,都沒有出現。

徐夫子看出來他的狀況不佳,便勸他不要參加當年的府試,而是帶着他一同游歷四方,感受不同的風土人情,多接觸其他地方的學子。他亦意識到自己已然處在一個瀕臨崩潰的地步,便接受了徐夫子的好意,直到今年才來參加這場府試。

也正是機緣巧合,他才能遇到她。

李軻想,是我找回了她,還是天意讓她來赴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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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有幾只雀鳥停在閣樓頂上,叽叽喳喳,叫個不停。

梁樂聽見底下客房住着的學子們對這些鳥兒發出了驅趕的聲音,顯然是覺得打擾他們溫書了。

順着看向窗邊的目光,她發現自己方才随手放在桌上的那支桃花。眼神在這狹小的房間中掃了一圈,她拿起那個盛水的茶壺。

裏面還剩半壺左右,梁樂試了試溫度,已經涼了。

她将手中的那枝桃花插了進去,恰好放在窗邊,花瓣上還沾着幾滴不小心濺上的水珠,在日光下晶瑩剔透,映射出缤紛的色彩。

看到自己的成果,梁樂覺得滿意極了。這枝粉嫩的花為這個陰暗逼仄的房間增添了一抹生氣。她忍不住彎了彎眼睛,嘴唇勾起露出幾絲笑意。

旁觀着她只用一只完好的右手捯饬這麽久,還對着幾朵花笑得這麽開心。

李軻終究還是沒忍住,問出了這個他第一眼就埋在心中的問題:“你是一個人去的玄山寺?”

梁樂點點頭,并不覺得這有什麽問題,随意道:“當然啊,我可是大清早就去了,不過我本來準備叫舒瑤一起,可她一個千金大小姐,不能獨自跑去那麽遠的地方,我又不想太多人跟着,便自己去了。”

原來還是想叫那個女子一起。李軻心底冷嘲一聲,不知道自己心中到底奢望能得到什麽答案。

但也許是橫亘在二人之間的,時刻堵在心口的那塊大石終于挪開,他有了幾分耐心,接着問道:“這只桃花你為何不送給她?”

“誰?”梁樂回過頭看了他一眼,“你是說舒瑤嗎?”

這個問題把她問住了,正常來說,花都是贈給美人的,舒瑤又是她身邊那個最美的女子,往日裏她得了什麽好東西都是想送過去的,就像之前那塊玉一樣。

可今天,她見了這花,第一個想到的便是李軻,唯一一個想到的也只是他。

心裏這麽想着,她面上露出幾分困惑。但也并未繞彎子,直接道:“我摘花的時候沒想到她,只想送給你。”

李軻想,又來了,如同小時候一樣,每當那些陰晦的想法冒出頭來的時候,她就開始說些直白的話,不講道理一般,又剛剛好能貼合他的渴望。

他看着窗邊那支迎風顫抖的桃花──心裏冒出來隐秘的欣喜,是無法言明的悸動,仿佛從心間也開出一簇花來。

這是因為,幼時的情誼嗎?他忽然有些不敢确定,似乎有什麽樣的情緒逐漸脫離自己的掌控,要演變成他無法接受的情況了。

梁樂以為二人一切誤會都已說開,她沒能回原陽縣,是因為病重。而李軻沒能來送他,也是事出有因。

包括那無數封沒能得到回複的信件,都散落在往日塵埃裏,不必再提起。

今日,一切誤解、痛苦、失望與遺憾都将被抹去,消失在這相逢一笑裏。

她又提起了先前的邀請:“李軻哥哥,你要跟我回家住嗎?我爹娘甚少管我,你只管住着,不會有什麽麻煩的。”

“不了。這裏一切都好。”

他想的比梁樂更多。

如今的他,說起家世,無父無母,孑然一身。

說起功名利祿,更是只通過了一場縣試,連秀才都還沒有考上。

即便是梁樂這個相識多年的好友相邀,這樣的他,也不再是當年那個無知的幼孩,一無所有便上人家家去。

至少──

至少等他考過了府試、院試,再到梁樂家中拜會。

知道李軻不是個愛推脫的性子,梁樂看出他是真的在拒絕,只好抿抿嘴,不再繼續談起這事。

“但即便如此,你也不要再用這客棧裏的飯菜了,我真的聽見他們想要害你。”梁樂看到面前人仍然是一副不為所動的樣子,只好說道,“李軻哥哥,你已經拒絕來我家住,那我只是每日給你送份飯菜總可以吧?別再不同意啦!”

正如後世所言,若你想開這扇窗,你就得先要求開一扇門。

拒絕了梁樂的第一道邀請之後,李軻顯然對送飯菜的提議無法再次拒絕。何況,他雖然并未辨析清楚自己的想法,但他知道的是,他希望能每日見到這個人。

還有一事令他記挂在心,當日在天子樓,他聽到馮遠嘲笑梁樂,說她一個未參加童試的人,無法理解這些考生們的心态。

這句話一直反複出現在他的腦海中。

“你沒有參加童試。”他望向梁樂,注視着對方的眼睛。語調平平,不是在詢問,反倒是在陳述一個既定事實。

在這樣的注視下,梁樂只覺得一切謊言都會被看穿。她聽出李軻語調中隐含的不滿,想起這人與徐夫子一直逼迫自己念書,學八股,想讓她參加科舉。而如今李軻已經考完縣試,來參加府試了,自己卻還只是一個游手好閑、不學無術的公子哥,仿佛将自己幼時念過的那些聖賢書都喂到狗肚子裏去了。

難怪他會不高興,便是徐夫子聽了,怕是也恨不得從未有過自己這樣一個學生。

但她如何能參加科舉呢?

話本裏那些女扮男裝考科舉的情節放在這朝代是萬萬不可能的。

在進入考場之前,所有學子需得脫衣摘帽,檢查是否攜帶了舞弊的紙張。在這樣的檢查之下,沒有女子可能混過去蒙混過關。

這也是李軻從未懷疑過她是女扮男裝的主要原因。

女子不可能參加科舉考試,是以女扮男裝來念書是沒有任何意義的事情,只随便參加一場科舉考試,便要真相大白。

但時隔這麽久,當日她想要坦承自己女扮男裝的沖動已經消散,二人又許久沒見,好不容易将以前的誤會解開,若是讓李軻知道自己一直在騙他,不想搭理自己了也說不定。

出于種種考慮,梁樂心思千回百轉,終于想到了一個不算謊言的藉口:“我近年來一直身體不好,念書實在太過辛苦,家中人擔心我的身體,便不再逼我進學了。”

“你身體究竟如何?”李軻聽了這話,果然也不再追問了,反而心思都放在了她的病上。

“其實近日已經好多了,不如這樣,李軻哥哥,等你通過府試和院試,當上秀才以後,我便陪你一起去白陽書院念書。我們像以前一樣,還是當好同窗!”她語氣滿懷期待,說出這話的時候确實是真心的,她亦舍不得李軻這個朋友。

聽了這樣的承諾,李軻塵封多年的心也不由得有幾分動容。梁樂與他娘親算得上是這世上對他最重要的兩個人,如今後者已經離開了,但前者卻找回來了。

失而複得。

是屬于他的珍寶。

他微微颔首,并不去考慮是否可能通不過府試與接下來的院試,考不上這個秀才。只淡淡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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