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府試進行時 實在是後生可畏啊!……
天還未亮,除了能聽見打更的鑼聲,便是幾聲雞鳴了。
卯時未到,貢院前已聚滿了數千名考生。
梁樂穿着一身私服,并未帶小厮侍從跟着,獨自一人站在李軻身邊。她一臉憂心忡忡,第三次向李軻确認道:“考引帶了嗎?”
考引便是準考證,府試十分嚴格,除去考引之外,考生一律不可以帶任何物件。所有的筆墨紙硯都由考場提供。
府試一共三場,每場一天,考過了前一場的學子才能參加下一場考試。今日是第一場,考的是帖經與八股文。
帖經便是默寫,填句子。
這部分對于記憶力出群的考生來說不在話下,就連梁樂之前進學的時候,帖經對她來說也是毫無難度的。
雖然知道李軻不會在這裏出問題,但她仍是十分緊張,畢竟除去帖經還有八股文呢!這文章寫作多少還看點發揮,萬一一下沒寫好,偏題了,那可是完了。
她越想越站不住,來回踱步,比自己去考還要擔心。
這幅模樣讓李軻看得好笑,他當日參加縣試的時候,徐夫子與胡縣令對他信心十足,連送考都沒來,前者更是留在家中,等他獨自一人考完幾場之後,才問他寫了什麽破題。
但今日有個人在考場外為自己擔憂,着實驅散了幾分夜間的寒涼。
他抓住梁樂正在又一次要伸進他懷裏确認他是否攜帶了考引的手:“樂弟,我帶了。別擔心,只管放榜後去頂頭找我的名字便是。”
這樣信心滿滿的話消散了幾分梁樂的緊張感,她也擔心自己不好的情緒會影響到對方,努力笑了笑,打氣道:“說得對,李軻哥哥肯定沒問題。将來還要去院試,怎麽也得拿個小三元回來。沒問題!”
這話被一旁的學子聽見,傳來嗤笑的聲音。
“喲!這不是李軻嗎?還沒考呢,就惦記着小三元啊!可別連榜都上不了呀!”
“唉,你和他計較什麽,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孩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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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好不容易混了個縣案首,來了這府試還不是得被打回原形。到時候可別哭着回去找媽媽!”
“哎呀,忘了,有的人無父無母呢!”
前面的話聽得梁樂便已經動怒,這最後兩句更是往人心口上撒鹽,她聽的臉都氣鼓了,握緊了拳頭就要沖上去教訓一下他們,也不管自己的體型能否打得過對方。
反倒是李軻按住了她。
少年臉色平靜,仿佛并未聽見他人的戳人心窩的話語:“何必與一群牲畜一般見識。”他看也未看那二人一言,并不把他們當作需要施以目光的“人”。
這話将兩個本來一臉戲谑笑意的書生惹怒。他們會這麽說,并不完全是因為梁樂提起了“小三元”的事,而是因為他們知曉,李軻确實有着真才實學,若是能借機影響他考試,那何樂而不為?
但沒想到的是,這會對方沒被幹擾,反倒是他們兩個被影響了。周圍天還未亮,他們的臉色卻都能看出來泛紅,顯然是氣狠了。
“小子罵誰呢!”
“污言穢語,未經開化。不是畜生又是什麽?”
李軻将梁樂往自己身邊帶了帶,與他們拉開距離。梁樂身形瘦弱,又身嬌肉貴,便是自己護在身邊,萬一磕着碰着又該喊痛了。
那幾人瞧着便要動手,李軻将梁樂擋在身後,語氣中帶着警告:“貢院前鬧事者,奪其考引,杖刑三十大板。便是諸位皮糙肉厚,怕是也扛不住吧。”
像他們這樣的讀書人,個個都是被捧着,是家中的掌心寶,養出來了一身細皮嫩肉,并以此為榮。
而皮糙肉厚卻是形容那些鄉下農戶的。便是如今重農抑商,但體力活仍然是最被他們讀書人看不上的。兩人感到自己倍受侮辱,但府試至關重要,方才腦袋一熱,血氣上湧,又假裝自己不知道,也許還真的動手了。此時被李軻提出來,确實不敢輕舉妄動了。
梁樂還氣不過,她反正不用考試,大不了就被押着去見官,賠點銀子便是,就是進牢也罷,左右把這口氣出了。
但少年握緊她的手,望向她的眼裏全是克制。
背後是一片濃稠的黑夜,遠處升起的火把星星點點亮了起來,這樣的漆黑與紅火襯得李軻白玉一般的面容更加出塵。
梁樂覺得,他的眼底深處,似乎都要沉得與這片黑夜一般濃重了。
“好吧,李軻哥哥,你安心考試。他們這種只會嘴上功夫的人,一定名落孫山!”她抿了抿唇,狠狠瞪了一旁那兩個書生一眼,“你們落榜了趕緊回家吧,這吳郡可是我的地盤,再讓我見到,要你們好看!”
她聲音軟糯,雖然不像女子一般柔和,帶了些少年氣,但這樣的狠話放出來也沒什麽氣勢。李軻聽得輕笑出聲。
這聲音不大,卻被梁樂耳尖聽到,又惹來了她的目光:“我在為你出氣呢!你還笑我?”
“沒有。”李軻将她在夜風中吹得冰涼的手包進掌中,“樂弟護着我,我很開心。”
·
貢院之中,數千名學子已經尋到自己的位子坐好。
僅僅一席之地,卻将決定他們未來的命運。
正如之前所說,第一日的府試考的是四書五經,分別是帖經與作八股文。
帖經實在太過簡單,這些題目會從“五經”,中經的《詩經》、《周禮》、《儀禮》,以及小經的《易經》、《尚書》、《公羊傳》與《毂梁傳》之中選取。李軻對這些熟悉至極,幾乎提筆便能答出。
除去默寫填補缺句之處,便是對其做出解釋。
當然,因為當今學子們都是抱着朱熹先生的《四書五經集注》學習,解釋義理題也甚少有人會出錯,除非是從未認真學習過的考生。
……
作八股文則是重中之重了。
可以說,府試三場考試,決勝就是這篇八股文了。
周圍安靜的針落可聞,偶爾傳來沙沙的翻動紙聲。
李軻看着考試特制的紙張之上寫着的這句話。
——中立而不倚,強哉矯義。
他一眼便知曉,這試題是從《中庸》之中選取。
從這道題便能看出考官并非愛刁難學子之人。
八股文選題雖然都在《四書》、“五經”之中選取,但句子只有這麽多,數年無數場考試下來,那些句子總有用盡的一天。
截搭題便順應而生。
截搭題有兩種,一種是只“截斷”,另一種是“截斷後拼搭”。
前者便是将一整句話選出,只截取前一半或後一半,如《論語》中的:“子曰:吾日三省吾身”,被“截下題”,也就是截掉下半句後得到的題目就是“子曰”;後者則是将兩句完全不相幹的話拼接在一起,如《中庸》之中:“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與“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這兩句被“截搭”便可得到“喜、怒、哀、樂,萬物育焉”。
前者易多解其意,破題走偏;後者更是對考生要求極高的邏輯與分析能力,将毫無關聯的兩句話串聯在一起破題。
而今日這道府試的題卻不算難,它是從《中庸》中選取的一句完整的句子。
是說為人處世,君子應當有自己的堅持,不偏不倚,堅守原則。
李軻閉目,沉思許久,才提筆蘸墨。
他手腕有力,運筆自如,胸有成竹。
将自己構思好的破題寫下。
——自古帝王之治、聖賢之道、不外一中。
接着是承題。
——中者、舉天下萬世所宜視為标準者也。
他文思如泉湧,旁的考生還在抓耳撓腮,不知如何破題之時,整篇文章便已在他的心中,只等躍然于紙上。
這場考試雖是第一場,卻算得上最重要的一場。因為本朝重八股而輕詩詞,後兩場的策論與制賦實則在考官眼中僅有一個參考價值,真正的排名還是按照這篇八股文章的優劣評判。
另外,若是第一場就被刷下去,可是連後兩場的參考資格都要沒有的。
時間過得極快,甚至還有學子并未做完答卷,便已到黃昏時分。
雖然并未到交卷時間,但李軻已然寫完。
他不願再在裏面多待,于是拉動了身旁的鈴铛,等來人将自己的試卷糊名,裝置好在一個木匣之中後,才有衙役領着他離開貢院。
他的神色平靜得仿佛只是在夫子家中作了篇文章一般,既無對自己作答十分滿意的喜悅之色,又沒有垂頭喪氣的失落。
修長的身影逐漸消失在貢院外。
巡視的趙學政注意到這個與旁人不同的少年人,不由得多看了幾眼。雖然并不知曉他的八股文章制得如何,但這份寵辱不驚的性情倒是十分不錯。
趙學政起了好奇,吩咐人将李軻方才交上去的答卷拿來。
剛一打開,便被映入眼簾的工整館閣體字跡奪了眼球,有形亦有神,難得啊!
就是不知抛開這手館閣體,這少年人能寫出何等鐵畫銀鈎的字來。
帖經沒有一絲錯處,顯然是有着十分紮實的基本功,是個勤學苦讀的學子。
再看那八股文。
“自古帝王之治、聖賢之道、不外一中……”
妙啊!
題出《中庸》,言為聖賢,竟能由此寫出“帝王之治”!
“……其識足以鑒別天下之是非、灼然如黑白之不可亂。其力足以措拄狂瀾之橫決、屹然如砥柱之不可搖。”
讀到這句,趙學政只覺心潮澎湃,忽地揚起了二十五歲那年考上進士,入朝為官的豪情壯志。
那時的他亦是如此,身正而不倚,要蕩清這是非黑白,希望自己将來能有挽狂瀾,扶大廈的才能!
而這文章的最後那句“故曰自勝之謂強”,在這樣的破題承題與提比之後,更是顯得氣勢萬鈞,将這篇八股文收得完整有力。
趙學政激動異常,忍不住在考場中左右踱步。
沒想到,這樣的文章,竟能在這一場小小的府試之中見到。
實在是後生可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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