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文學城首發 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白陽書院,多艱堂。
十二位學子已然坐于堂中。
他們的座椅被擺至房間兩側,面對面而坐,身前并無案桌。
龔夫子與另一位夫子坐于上方。
梁樂辨認出來這位陌生的夫子便是是那日入學時,在書院石匾下偶遇的那位。沒想到他會與龔夫子一同來此處聽他們辯論。
看龔夫子與他交談的模樣,倒是十分熟稔,向來是相識許久了。
這男子手邊還擺着一壺酒,今日衣着寬大,像是位隐士,久居深山之中,今日難得被請出山來一辨正反。
梁樂這方一共六人,邵睿才那邊本有十人左右,但龔夫子許是覺得如此以多對少,有失公允,便只許了他們也擇六人前來論戰。
見人已到齊,龔夫子放下手中茶杯,示意可以開始了。
邵睿才第一個站起身來。他右手拿着一卷書,仿佛是看完書便匆忙過來一般。朝着兩位夫子行禮後,自信滿滿地走至堂中,便開口道:“今日諸位聚于此,是為阮卓而來。聖人有言,‘不知禮,無以立也’。禮制之重,稚子尚知。然阮卓空讀詩書數十載,空負秀才功名,卻不知禮。他于入學日後來到書院,錯過入學禮,此行為不守禮節。不守禮節,何以立身?不能立身,如何能允其入學?是以學子以為,書院不當允阮卓入學。”
入學禮即拜師禮。“天地君親師”,在書院之中,夫子便是最需敬重之人。所謂“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師父”,拜師禮算是這些新來書院的學子們必經之事,必行之舉。
阮卓錯過此事,的确不合禮制,算是一大錯處。
但梁樂他們對此早有預料。
潘仁雙眼下帶着一抹青色,顯然是一夜沒睡好。這幾日阮卓與他同住,兩人又都不是難相處之人,自然親近起來。對着今日這場關乎自己友人的論戰,潘仁也是十分上心,昨夜衆人回房後仍在點燈苦讀,修改措辭,力争讓阮卓留下來。
他撐着木椅把手站起來,同樣向着上座兩位夫子行禮,繼而看向邵睿才。他雖體型胖了些,但身量不低,平日裏不覺得,此時與邵睿才站在一處,梁樂才發現兩人竟差不多高。
“邵學子此言差矣。我等入書院,行入學禮,所求為何?”潘仁朝他發問,不等他回答,自己答道,“是為尊師重道,為傳承孔孟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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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頓了頓,走到阮卓座位邊:“孟夫子曰‘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阮學子雖并未參與入學禮,但他卻謹守聖人之言,願為一稚子而駐足入學之行,這如何不是‘尊師重道’?先存仁,後存禮;先愛人,後敬人。阮學子心有仁愛,心中有師,何顧虛禮?再者,阮學子相助幼童,此事便是他帶給書院的入學禮。”
見邵睿才右手微擡,似是要辯駁,潘仁搶白道:“以學生之見,邵學子只顧禮節,卻不在意稚子性命,罔顧聖人之言,又當如何?爾等雖行拜師禮,将孔孟之言挂于嘴邊,卻從未踐行。豈非可笑?”
這話說得厲害。邵睿才擡出“禮”,說阮卓罔顧禮制,不能入學。潘仁便舉起“仁”,說其雖未行禮,卻胸有仁愛,比之他們這些雖遵循禮制,卻不懂仁心的學子出彩得多。若是前者繼續以此糾纏,只怕是要被扣上“不仁”的帽子。
邵睿才臉色發黑,顯然是沒料到潘仁會如此說。入學禮自古便十分重要,尊師重道烙印在每一位學子心間。今日卻被指出這是“虛禮”,甚至将阮卓在路上救個孩子的事說成是另一種“入學禮”,如此強詞奪理,引人發笑!
只是——他竟無從辯駁。
這情況被衆人收入眼中,桓東身邊的徐冰站起身,想要替上邵睿才。他身材不算高挑,走起路來甚至有些搖晃。站定在邵睿才身邊後,他接上潘仁的話,轉了話鋒道:“聖人有雲,‘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入學時間乃是發放名帖之時便以約定成文,阮卓為他事而遲來,便是不守信用。‘人無信不立’,阮卓失約在先,書院如何能接受這般學子?”
他所言不假,名帖之上卻有入學時日,亦是注明若是錯過這兩日,便需來年方能前來求學。在這事上多說亦是無用,梁樂心知若是真與對方聊起“信”來,才是落進他們圈套。
“徐學子只知‘信’,卻不知‘義’。‘義’乃事之‘宜’,阮學子路遇不平,救稚童而行義舉,此為君子。若是阮學子因一己之私,為求學而棄孩童于不顧,此為‘利’。‘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莫非徐學子更願行小人之舉,而不願做一個心懷大義的君子?”
梁樂口若懸河,将自己這幾日準備的功課一股腦說出來:“君子汲引良善而助他人,小人卻唯恐天下不亂,心懷歹意。君子好成人之美。阮學子此番艱難,求學之心可見一斑。徐學子以為,該行君子之舉,抑或小人之行?”
她的眼睛本就偏圓,這會面無笑意,直直盯着徐冰的臉,臉上滿是嚴肅,看得後者竟被這股氣勢駭住,一時說不上話來。
徐冰面露難色。
君子成人之美。這話說出來,仿佛他若是仍阻止阮卓入學就是小人一般。
堂上局勢瞬息萬變,見自己一派的人被對面說得啞口無言,桓東眯起雙眼,打量了對面坐着的幾人。他倒是沒想到,這些人還能辯上幾句,起初只打算來随便說說,看樣子是不行了。得拿出些真本事來。
他身邊另一名學子不等桓東發話,急道:“阮卓此人不守禮制,不講誠信,如何配進我白陽書院求學?你等真是空口白牙,胡言亂語!”
梁樂正欲反駁,卻有一道聲音從她身邊傳來。與在場幾人的言辭激動,飽含真情不同,他的音調平靜而透着冷漠,仿佛此事與他無關一般。
“孔夫子有‘三德’,為‘仁、義、禮’;孟夫子添一‘智’,乃為‘四端’;董夫子補一‘信’,并為‘五常’,是以有了‘仁義禮智信’。”李軻神色淡淡,說起話來也不如這些人一般急迫。一邊說着,一邊站在了梁樂身邊。
他并未參與過他們這幾日的讨論,因此梁樂并不對李軻能幫忙抱有什麽希望。尤其是昨夜……
在那尴尬而又暧昧的情形之後,她今日一直避着李軻,甚至并未與這人說上話,即使後者亦步亦趨跟着她。
對李軻突然的出言相助,梁樂有些驚訝,甚至忘記自己還在躲着他,眸光落在了對方臉上,來不及收回。
李軻自然知曉昨日的突兀,并不逼着梁樂,只是方才聽到對面這人說她“滿口胡言”,對她大聲喊叫,令他十分不滿。冷眼掃了那人一眼,他繼續道:“五常之中,‘仁’為首位,‘義’次之。阮學子心有‘仁義’,諸位心中卻只有‘禮信’不成?爾等不願阮學子入學,是要為‘禮信’而棄‘仁義’?”
這樣一頂帽子扣下來,方才出言的學子也不敢再出聲。他們考的是科舉,念的是四書五經,孔孟之言便是至高真理。仁義禮智信,仁為大。這群人若是咬死了阮卓此行出于“仁義”,他們确實無法再在這上頭做文章。
臺上的兩位夫子聽到這樣的論述,亦是忍不住看了李軻一眼。龔夫子點點頭,目露欣賞,對梁樂幾人今日的表現十分滿意。
見自己這邊的人都不頂用,桓東不得不走至場中。
他自诩潇灑,手中握着柄折扇,倒是比邵睿才拿着的那卷書像樣一些。
“諸位仁愛之心,在下已然領會。奈何書院有書院的規矩,阮學子晚于入學日到達書院,依照院規,須得來年方可入學。若是今日因着阮學子的私行而破了院規,來日可會因更多學子的私行而破例?長此以往,書院規矩又将被置于何地,院規豈非形同虛設?”
他話說得漂亮,先是肯定了阮卓的仁義之舉,卻又提出書院的規矩,将書院與其個人分隔開來,不再混作一談。
“在下亦知,阮學子是有苦衷,可院規如此,‘千裏之堤,毀于蟻穴’,先例若出,只怕後患無窮啊!”
這樣的話語一出來,梁樂心中的石頭便被放下。
終于來了。
他們徹夜思索,就是等着他這番話。
張易走到桓東面前,虛心求教:“桓學子,我等前來書院求學,所為為何?”
桓東不知道他們葫蘆裏賣的什麽藥,皺了皺眉頭,想起來來書院的第一堂課,思索了片刻才答道:“自然是為了飽讀聖賢之書,來日為官後,為國為民。”
趙良亦是走上前來,接過話:“既然如此,院規又是為何而定?”
“……自然是為了約束我等。”桓東越發不明白這群人的目的,每一句回答都要深思熟慮才敢說出。
“正是!”桓東話音剛落,梁樂便擊掌贊嘆,“沒想到桓學子竟與我等所思所想如出一轍。依桓學子所言,書院這些規矩便是為了促使我等成為國之棟梁,心有蒼生,胸懷百姓,可對?”
桓東在心中将這問話默念兩邊,遲疑着點點頭。
見他贊同,梁樂迅速繼續道:“若是如此,阮學子于日前并未受到院規約束,便以将援助天下蒼生為己任,救苦救難,這豈不是更需嘉獎?”
“這……”桓東被她說得有些發暈,怎麽到了她這,阮卓幫個孩子找爹娘的事就是援助天下蒼生,還救苦救難?
他急着反駁:“阮學子救了位孩童不假,只是——”
這話并未說完,他便注意到梁樂看向他的眼裏寫着“孩童便不算蒼生了嗎”?
這句話問出來,只會讓梁樂他們有更多的辯駁之處。
這件事本就不應着眼于“孩童”還是“蒼生”。
不行,不能順着他們的話說。
必須按着自己的想法來。
若是糾結于梁樂之言,只會着了他們的道,反而落了下風。
這樣的認知讓桓東将口中的話咽了回去。
他閉上嘴,調整了下自己的呼吸,才再度開口,不再提起梁樂方才那句問話,另起話頭道:“誠如梁學子所言,可書院若是壞了院規,傳出去豈不是令其他地方的學子認為我白陽書院的學子能夠肆意妄為,壞了書院名聲?”
梁樂搖頭,并不贊同他的看法:“桓學子此言失于偏頗。《論語》有雲: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商纣王失德是真,卻并不如民間所流傳的一般嚴重。只是因為他做過惡行便将天下的惡都歸于他一人身上。
“今日若是書院因為阮學子救人的善舉而将之拒于門外,将來其他書院只會認為我白陽書院都是假仁假善之徒,再有什麽惡事亦會被歸于其上。反之則不然,如若今日阮學子得以入學,其善行必将傳至天下學子之耳,亦是為我白陽書院如今的鼎鼎大名錦上添花。”
桓東不欲在“讓阮卓入學對書院的名聲利弊”之上與她多加争辯,順着她的話說下去:“如梁學子所言,今日阮學子是入學遲了,尚有夫子能為其破院規原諒;可若是将來科考遲了,莫非也要貢院為其開門,考官為其放行?若是如此,制度何在?你我都是書院中的學子,将來若是入朝為官,如此不在意規矩,此等行徑放縱下去,來日國法又有可用?”
哇!
梁樂在心中驚嘆一聲,沒想到這人學得這麽快,這就知道扣帽子了。
“桓學子此言差矣。書院是書院,科舉是科舉,如何能混為一談?于書院,院規由先生、夫子制成,我等學子依照院規行事,是便于進學。即便是讓阮學子入學,亦不會擾了其他學子。而科舉考場規矩不然,若是遲而入場,對其他考生亦是麻煩,可謂損人利己之事。”
說到夫子之時,梁樂朝着上方端坐的兩位示意,告知衆人書院與科舉并不相同:“桓學子,此乃誤比。二者如何可相提并論?誠然,法不可違,然法理不外乎人情。依桓學子所言,院規亦可為國法乎?”
桓東咬着牙,手指緊緊捏着扇子,骨節都有些泛白。
院規畢竟不是國法,這話他沒法作答。
梁樂抓住他沉默的間隙,趁着這人還未辯駁其他,緊道:“諸位談禮、論信、問法,可此間種種,還需心有道義。正如蕭先生所言,我等學子前來書院求學,是為守仁心,成君子,心系百姓。如今諸位拒于讓阮學子入學,豈非舍本逐末?”
一席話了,堂內一片沉默。
桓東等人臉色極差。
阮卓入學對他們來說并無什麽影響,至多是來年鄉試多一個對手罷了。若是能不讓他入學,少一人接受夫子教導自然最好,但如今這樣的情形,卻實在是出人意料。
這番論辯,不僅沒能成功阻止阮卓入學,甚至還給他們烙下了個“不仁不義”的名頭,若是傳出去,想也知曉其他學子會如何議論這事。
桓東左手握拳,準備再就着院規說上幾句,卻見到對面始終坐着的阮卓起身。
因着尚非書院學子,阮卓并沒領到分發的衣衫,只能穿着自己帶的那身洗得泛白的衣裳。他身材瘦削,站在堂中如風中勁竹一般,任何困難磨難都無法使之屈服。
朝着兩位夫子作揖後,他面向衆人道:“諸君今日為阮某齊聚一堂,乃阮某之幸。阮某一心求學,望得夫子傳道授業,奈何坎坷頗多。只是入學雖遲,然救人之舉,阮某并無悔意。”
他邁開兩步,離桓東等人更近了些,讓他們能清楚聽見自己接下來的話:“諸君心有樊籠,囿于規矩,為之畫地為牢,與阮某無關。只是諸君如此言論,誇誇而談,便以為己身大公無私,實在可笑。如若白陽書院所教出來的學子皆如爾等一般,不仁不義,做僞君子,阮某亦不願與諸君同流!”
他的聲音抑揚頓挫,言辭有力。尤其最後一句,如驚濤拍岸,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說完,他不再多留,朝着梁樂幾人道謝,便準備回屋舍中收拾包袱下山去。
他走至門邊,卻聽到後方傳來一道聲音,尾調極長,懶散得緊:“龔老,人不留下?”
話音剛落,龔夫子便出口道:“阮學子留步。”
阮卓駐足,回頭看了一眼。
他雖然說得激昂,但這法子也是梁樂昨夜所說。
——阮兄,到了最後,若是龔夫子仍未出口挽留,我們便以退為進。
方才那番言論,既是因梁樂之提議,亦是他心中所想。二者彙于一處,他有感而發。
那夫子見此事已了,抄起桌上的酒壺,仰頭灌了一大口,闊步往外走。
路過梁樂與李軻之時偏頭看了他們一眼,也不知是否認出了與後者在書院門前有過一面之緣。他并未停留,揮着廣袖便離開了。
龔夫子亦有了定奪:“阮學子此事情有可原,但壞了院規,仍應小懲大誡。本月這多艱堂就交由阮學子打掃罷。”
他面容慈祥,看了阮卓一眼,不等他反應過來,便走出堂門跟上前頭那位夫子去了。
短暫的寂靜過後,潘仁第一個興奮起來:“阮兄!先生同意你入學了!”
阮卓怔愣一瞬,也是喜上心頭,終于有了一分年輕人的生氣:“是啊!我們是同窗了!”
梁樂嚴肅了一整日,此時終于有了些笑意,她習慣性地看向李軻,想要與他分享一下喜悅,接着又想到昨夜,臉色泛紅,連忙挪開頭不再看他,轉而與潘仁他們搭話。
這邊喜不自勝,鬧成一團,另一邊的桓東等人個個面沉如水,臉色難看。
桓東知曉自己沒能辯贏對方,心中煩躁,不想再看這些人礙眼的欣喜,狠狠甩了甩袖子,扇骨擊上椅身,發出沉悶的響聲,卻又立刻隐在嘈雜的雀躍聲中。
他冷哼一聲,也不管一同來這兒的其他幾人,徑自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