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文學城首發 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
少年的眼神太過認真,梁樂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只看着他。
這是什麽意思?
她的心跳仿佛都漏了一拍。少年的鳳眼狹長,眼尾平滑而微微上翹,每一道線條都顯得銳利。此時那雙眼中寫滿了她看不懂的情意。
被這樣的目光注視着,梁樂簡直要被那深不見底的漩渦吸入,無法思考,只能怔怔答道:“我不是……一直都只看着你嗎?”
從剛到這個世界開始,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李軻。
在她決心不顧将來那被欽定的凄慘結局之時,她便知曉,自己未來的命運将與這個人緊緊糾纏,輕易無法分開。
在最開始,到如今,這個人在她的記憶中占據了太大一部分了。
人與人的相處,最難的便是了解。
遇見一個陌生的人,她或許會擔心那人別有所圖,擔心那人是否虛情假意。
可在她與李軻初遇之時,她便知曉這人的未來,知曉他的性情、家世、人品,一切都是這樣的清晰明了,讓她毫無抗拒之力,讓她毫無後顧之憂地信任他,心甘情願地與之交好,傾其所有地幫助他。
那時的她或許是為了改變既定的未來。但在她不再擔憂之後,她跟着這個人赴書院求學,究竟是為了什麽呢?
依着李軻先前對她的态度,不說當作至交友人,将來也定不可能害她。
她的未來定然順遂。
既然如此,她為什麽不願與他分開?
讓李軻一個人前往書院,讓他按照命運的軌跡考上舉人、進士、狀元,最後加官進爵,當上權傾朝野、萬人之上的首輔。這不就夠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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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更早一些,在吳郡再遇的時候,她只當着舊友重逢,甚至不需要追上去。
不需要管馮遠的詭計,不需要管無謂的争端。
這些事情,即便沒有她,李軻也一樣能解決。
她在江南,爹娘不管教自己,自由自在,衣食無憂,是多少人求不來的好日子。就這麽繼續下去,為什麽不行呢?
她從沒考慮過這麽多,或者說,她不敢深想。
不敢想自己為什麽要跟着李軻。
不敢想她心中究竟是為了什麽。
甚至不敢去想,她對眼前這個少年,究竟是何種感情。
她只是想要和他當朋友,當同窗。
但時間推移,一切都在變質,變得她自己亦辨析不清,只能被推着向前。
直到……這個少年占據了自己的每一天、每一刻。
不僅是她,另一邊得到了答案的李軻同樣怔住。
——我不是……一直都只看着你嗎?
她說,一直都只有自己一個人。
從來沒有別人。
甚至尚未經過思考,喜悅便從胸口蔓延開來,為這樣直白而又簡單的語言。
可當他将這句話印入腦中——
他想到留在吳郡的那位鐘家小姐。
第一日來書院便送她蠟燭的柳溫。
愈發熟悉甚至于每日找她的潘仁。
再加上今日對她面露感激的阮卓。
這麽多人,她對每個都那般好,令他絲毫覺不出不同來。仿佛自己不過是這些人中的一個,只是剛巧落難了,她便順手扶起來,甚至會溫柔地問他還疼不疼。
也許并非順手為之。
她就是這般性情,即便為難自身,也會拉他們一把。就像幼時她為了給自己買支毛筆,将雙手都磨得通紅那樣,她願意這麽做,她想要讓他更好。
可是這樣的好,為什麽不能只留給自己呢?
他們自幼相識,一同念書、習字,比旁人不知道親近多少。她為什麽不能只在乎自己呢?
那些莫名其妙的人,将來會如何,與他們何幹?
李軻早已失了耐性,并不滿足于這樣的答案。他看着眼前這雙瞳仁之中映出的景象,仿若呢喃:“不,你眼裏的人太多了。”
越來越多的人與物占據了她的心,迷了她的眼。而自己卻仿佛貧瘠土地之上悄聲探頭的亂草,隐秘而野蠻地生長,直到再也遮不住的時候,才現于人前。
梁樂意識到他指的是什麽。
即便她如今尚未辨析清楚對少年的感情,也并不影響她回答這句話:“李軻哥哥,我只會在意你。但你也需要看看別人。”
他性子太過孤僻。即便他們關系再好,這些書院的學子也是他們的同窗。這樣的同窗之誼亦值得珍惜。何況不論是潘仁,還是阮卓,都是值得相交的人。
他成日與自己焦不離孟,并不與旁人多來往,并不是一件好事。不論他這般的想法與要求來自于何,她也希望李軻能夠敞開一些胸懷給這世間其他樂事。
而非僅有她梁樂一人。
李軻聽了這話,卻認為她是在拒絕自己。
他濃長的睫毛顫了顫,微微蓋住眼中翻湧着的暗波:“你曾說,讓我莫有其他同窗,如今卻忘了麽?”
梁樂愣住。她回憶許久,才想起是指的那一次,她還在原陽縣時,因為年關将至要回吳郡,不得不與李軻道別。
那時的她擔心李軻會結識其他人,将自己的位置取代,說出的話稚氣而又不講道理。
她說。
——那我不在的這段時間,你不能和別人一起念書!
她早已忘卻,但他卻始終記得。
梁樂微微睜大雙眼,心上仿佛有根細細的弦被撥動,酸澀感順着這根輕弦,自心頭湧上鼻尖。
他什麽都記得,哪怕她只是随口一提,他都記挂在心上。
“我……”她喉嚨震動,卻有些哽咽,說不出責備的話來,“我只是想你多交些朋友。”
話說到了這個地步,她也理順了一些思緒,将他手中的碗勺拿過放在床頭,做出了認真與他談談的架勢。
“李軻哥哥,我是跟着你來的書院。在這兒,對我來說,你就是最重要的人。”她言辭懇切,神情真摯,“但是,我們既然來到了這裏,既然要求學,将來要入仕,如何能不與他人來往呢?”
她不知道少年能聽進去多少,繼續道:“潘仁、阮卓、甚至張易、趙良,他們都是我們的同窗,他們各有長處。‘三人行,必有我師’,李軻哥哥,也許你不願将他們當作朋友,但不妨試一試。”
“不說旁的,只說阮卓此事,你是因為我幫了他而不喜嗎?”既然決心說清,她便要刨根問底弄清楚,才能了解這人的想法。
面前人聽了這問話,似是不想作答,但耐不住她不斷的詢問,只好點了點頭。
梁樂明白了,她握住李軻垂在床側的手,觸感冰涼,方才那熱粥帶來的溫度都消散不見。
“李軻哥哥,我幫阮卓,不是因為他是阮卓,而是因為我不希望他做了善事,行了善舉,卻要得到過度的懲罰。”她掌心的熱度沿着肌膚相貼處過到李軻的手中,“即便是張三、李四,不論是誰,面對這樣的事,我都會幫他。這是我以為的不平之事,我便要為之發聲。
“我會如此,是受我的心驅使。
“但若是換了是你,換了我的李軻哥哥,不論何時,不論何事,我都願意為你站出來,為你掃平阻礙。”
她的話語坦率而直接,将自己的一切想法都說出,把他放到了心上最重要的位置。
李軻早已無法端住沉默的神情,當她說出“你就是最重要的人”那時,他便控制不住地看向她,想要探究她話語中的虛實,想要透過她的眼,看穿她的心。
她說旁人在她眼中無甚不同。
只有他、只有他是特別的那個。
他只覺得今日的自己仿佛在天與地之間來回,忽如雲端一般,倏爾又如墜地,所有的思緒與情意都被眼前人的言語帶動,似乎有看不見的絲線,透入自己的四肢百骸,牽動那蟄伏在自身深處的喜怒哀樂。
只消她的一個動作,只消她的一句言語,這些仿佛早已脫離肉身的七情六欲都會随之噴薄而出,失控到指尖都忍不住顫動,眼底是糾纏不休的瘋狂與理智。
看到面前的這張臉,他狠狠閉上雙眼,将之前那些荒謬的念頭埋藏心底。
再睜開眼時,他平靜下來,反握住梁樂的手,捧起來,傾身過去,似是想要貼上自己的面頰,卻又在咫尺之距時停了下來。
他的舌尖掃過上颚,抵住齒間,輕輕收回。一絲聲音沒有發出。
——梁、樂。
他的眸光落在面前捧着的手上,溫熱的氣息灑落在白皙細膩的手背之上,誘起一片粉色,如花瓣落于白瓷,柔軟而脆弱,仿佛稍稍用力,芳香的汁液便會随之四濺,變得靡麗而緋豔。
“李軻哥哥?”梁樂被他弄得身軀僵硬,不知道該不該将手抽回來。
但也是她主動伸過去安撫對方的。
見面前人輕輕颔首,自己的手若有若無擦過他的面頰,梁樂忍不住蜷起手指,終于想起來自己說了這麽一大段話的目的,磕磕巴巴問道:“李軻哥哥,你別不高興了,那些人對我來說一點都不重要。我們還是和以前一樣好,好嗎?”
李軻擡眸掃了她一眼,他的眉目濃重,本就迫人。此時眸光卻仿若蒙了一層霧,緩解了一部分銳利之氣。
他說:“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