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文學城首發 酒不醉人人自醉
即便入學試近在眼前,書院的課也不會停下。
梁樂幾乎想要抓住一切時間學習。數算對她來說沒有什麽難度,因此不在她的計劃之中。但帖經和八股文對她來說十分棘手,前者尚還只需要強記,後者就真的考驗學子功底了。
為了能将休沐日保護好,她這些日子就連去學堂路上都要帶着本書背背——至少帖經這一項不能出錯。
今日下午這堂課是書法課,教課的夫子姓白名運,正是梁樂他們初來書院見到的那名男子,也就是在多艱堂論辯那日與龔夫子同坐于上座之人。
這位白夫子只教學子書法,但他身份卻不一般,他正是這白陽書院的山長。
梁樂得知此事也是偶然,畢竟這位山長神出鬼沒,兩次遇見他都是放浪形骸的模樣,一絲讀書人的迂腐之氣也無。還是有日李軻前去求見山長,将趙學政那封親筆信交過去之時,前者才撞破白運的山長身份,是以梁樂才能知曉。
白夫子行事作風高調得很,學子們都知曉這位夫子嗜酒,不守院規,不講禮節。但他又相當低調,從未大肆宣揚過自己的山長身份,就連潘仁還曾擔憂過“山長是否會無法忍受白夫子,哪天将之趕出書院”。
他的課亦與旁人不同,別的夫子上課時嚴肅得很,戒尺幾乎不離手,學子們都不敢大聲說話,恭恭敬敬;但他的課卻随性極了,每回來學堂之時,他那酒壺不是挂在腰間,便是拎在手上,喝得醉意盎然,兩頰紅潤之時才會提筆蘸墨,揮毫于宣紙之上留下墨寶。
未時已到,梁樂等學子早已端坐在學堂之中,面前擺着各自的筆墨。
白夫子姍姍來遲,映入他們眼簾的先是那一角衣袖,接着是湊到了嘴邊的酒葫蘆,吞咽的聲音在安靜的學堂之中十分清晰。
幾堂課的相處下來,已經有大膽的學子敢主動與白夫子打招呼:“白先生,今日喝的可是狀元紅?”
白夫子仰頭飲盡,散落肩頭的長發向後拂去,幾縷碎發粘于灑了酒的面上,眼神渙散地望着那名說話的學子。他微微眯起眼,似是過了半晌才想起這學子的名姓,回答道:“席學子啊!狀元紅……自然得等你們赴京趕考之時才能開啊!”
另一名學子接話道:“白先生是要我等為書院考個狀元回來啊!”
“正是正是。”白夫子走了兩步,腳下不穩,但仍是站在了臺上。他把酒葫蘆往木桌上一扔,葫蘆發出滾動的聲響,最後碰到了硯臺,停了下來。
“你們可別浪費我二十年的狀元紅啊!我可是埋了許久!”
梁樂聽得好笑,連日來的緊張都被白夫子的動作弄得不知不覺消了去。她與李軻說悄悄話:“李軻哥哥,聽說每回秋闱前白先生都要拿狀元紅為學子踐行,也不知他兩年前喝的又是多少年的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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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闱三年一次,最近的一回便是明年。秋闱便是鄉試,只是因為日子在秋天而被如此稱呼。它雖然只是考舉人的考試,但唯有通過這考試才能有機會參加接下來的春闱,之後才有殿試面聖的機會,也就是欽點三甲。
秋闱離狀元雖然還差得挺遠,但學子們從書院離開,進了京城,路途遙遠,便不會再輕易回書院來了。若是他們想要直接參加來年的春闱,将選擇留在京城幾個月。是以踐行之時白夫子便會提前取出狀元紅,讨一個好彩頭。
只是白夫子哪來這麽多的酒,還二十年的呢,要她說啊,頂多就是三年了不得了。
李軻知曉梁樂腦子裏又在想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事,看了她一眼:“等明年我們赴京之時,你便有機會嘗嘗了。三年還是二十年,那會便知曉。”
他的意思是那會到場的夫子學子定然不少,白夫子的酒究竟埋了多少年便能輕易知曉。但他在梁樂心中幾乎要無所不能了,聽了他這麽說,梁樂不由得感嘆道:“李軻哥哥,你連喝酒都這麽厲害?還能嘗出年份呢?”
這光環也太大了,這些年相處下來,她記得李軻分明不太喝酒來着,唯一一次見到還是上回拿了院試案首之時的簪纓宴。
“想哪去了。”李軻沒料到她竟然這般理解,正準備多說兩句,就聽到白夫子準備上課了。
書法課與旁的課不同,若是教八股制文,夫子一人講解便是。但此刻卻是習字,單憑夫子口授毫無意義,甚至夫子親身寫字亦是只能給學子們借鑒一番。唯有他們親自寫上幾排字來,再由夫子點撥,如此方能有些進步。
先前幾堂書法課便是如此,先由白夫子寫上一紙字,再由衆人觀摩,繼而自行領悟嘗試。撇開自始至終都被稱贊的李軻不說,梁樂那一手字經過白夫子指教,竟也有了些進步。
那酒葫蘆此時已然空了,白夫子喝了滿滿一壺酒,不論是否為烈酒,此時已然有了些醉意。但接下來卻不如往常那般,他并未提筆。
掃視一眼學堂中的學子之後,白夫子走到門外,竟拿了一堆茶具進來,複又拎着一壇子酒。
他将酒壇面上那層紅布揭開,一瞬間酒香溢滿整間學堂:“這酒名為桂花釀。你們這些小娃娃往日裏那些字太規矩了,是該喝點酒破破桎梏啰!”
白夫子此刻分明已然有了醉意,腳步虛浮,但雙手卻穩得很,将壇中酒倒入不多不少的二十六只杯子中,一滴未撒,每只倒了八分滿,聚在一處,水光潋滟,層層漣漪直要往人心裏蕩去。
見所有學子傻坐在原地,白夫子眼尾垂下,似是對他們的木讷有些無奈:“愣着幹什麽,一人來拿一杯。”
“先生是要我等飲酒?”
“院規不是不允我們喝酒麽?”
“這酒聞着倒香,我往日竟從未嘗過。”
“跟着白先生,可真是沾光了啊!”
……
梁樂唯一一次喝酒就醉得不省人事,見了這酒,她心中半是好奇,半是擔憂。
遲疑着走上去領了自己的那杯酒來,她湊近聞了聞,有股甜膩的桂花香氣,想來是采了前幾月大盛的桂花釀制而成的。
這種酒應當不會太烈吧!
她盯着杯中透明的液體,将唇貼上杯口,稍稍抿了一下。
好甜!
比橘子汁還好喝!
特別的味道讓梁樂眼睛一亮,眯了眯眼睛回味着舌尖的香甜之感,準備再喝一大口,卻被身旁的李軻攔住了。
李軻領了酒回來就見到她在偷偷喝,像是見到了什麽難得的美食的模樣,雙手捧着杯子舍不得放開。他拉住梁樂的手腕,不讓她的嘴唇碰到酒杯:“上回不是醉了?莫要多喝。”
梁樂剛剛發現這酒的美味,一時舍不得撒手,不自覺地伸出舌尖舔了舔方才抿酒時留在唇邊的酒水:“我沒多喝!只抿了一點點!”
她确實不敢多喝,萬一在這兒喝醉了,不甚暴露自己身份,那後果可有些麻煩。
這一幕落在李軻眼中,眼眸漸漸變得幽黑。他将梁樂手中的酒杯接過放在桌案上,扭過頭不敢再看她。
二十六杯酒俱被取走,白夫子忽然大笑一聲,道:“今日我便教教你們,這字到底該如何寫!”
仍未倒盡的酒壇被他舉起,仰頭喝了一大口,酒水沿着唇角滑落,他卻毫不在意。
桌面上的那支紫毫已然被他握至手中,特制的竹紙随之展開。
這紙筆俱是白夫子所鐘愛之物,紫毫筆尖挺拔尖銳,竹紙寫字自有一股文人雅氣,兼之墨色落于其上鮮亮非凡,筆跡鋒利明快,是他每逢講課必帶之物。
他用力蘸墨,不假思索,筆走龍蛇,于竹紙之上書寫數字。
筆酣墨飽、力透紙背,不過幾息,他便擱下手中筆,長喟一聲。繼而後退兩步,滿意地颔首閉目。
梁樂離得近,站起身往前傾幾分便能看見紙上的字。
——誰其傳者疑方平,教我常作醉中醒。
白夫子将寫完的字擺于正前方,豪邁道:“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小娃娃們,把酒喝了,莫要拘泥于書院科舉,借此機會,直抒胸臆罷!”
都是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此刻酒置于眼前,夫子甚至在勸酒,加上充斥着整間學堂的甜膩桂花香氣與莫名湧上心頭的暢快。學子們只覺體內一股熱血即将噴灑而出,胸腔發燙,取過酒杯便一飲而盡,要試試夫子所謂的“醉中醒”究竟是何感受。
這樣的氣氛之下,梁樂亦是忍不住,伸手将酒杯端回手中。
她望着身旁的李軻,方才抿的那口酒激得她雙眸瑩亮,眼含秋水一般。
趁着李軻不注意,她舉起酒杯與李軻手中的那杯碰了一下,瓷器相擊,發出清脆而悅耳的響聲。
“幹杯!”
少年被她的動作吸引了目光。
只見她笑得眉眼彎彎,唇角上揚,喝了一大口酒,滿是餍足。
屋內是桂馥蘭香,時淺時濃。
眼前是如花笑靥,似真似幻。
李軻想。
——尚未飲酒,他便已然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