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文學城首發 好看的、特別的
梁樂喝得不多,不像其他學子一般飲盡,只喝了半杯。
只是這點子酒已經讓她有些飄忽,握筆的手記不住那些規矩,五根指頭亦是随性搭在筆身上,懸腕在宣紙之上肆意塗抹,毫無章法。
她寫了幾句詩,又覺得筆跡不穩,不夠好看。酒意上頭,幹脆扯了張新紙重來。
沒等她寫點東西,身後的潘仁喊她:“梁樂,你怎麽只跟李軻碰杯?”
梁樂扭頭,見潘仁正舉着酒杯,似是把碰杯當作什麽表示同窗情誼的大事,硬要她再喝一口。
還在她思索的時候,李軻便舉杯撞上了潘仁的手裏的杯子,接着将杯中剩下的一半酒喝了。
李軻主動要和我喝酒!
潘仁還是第一回 被李軻如此重視,自覺二人情誼盡在酒中,心生豪邁,也不再惦記着梁樂:“李軻,我以為你只與梁樂關系好,今日我們便把酒言歡,當同窗好兄弟!”
說着他還伸手拍了拍面前少年的肩膀。
李軻只是不想讓梁樂再喝酒才如此動作。他本想避開伸向肩頭的手,但見潘仁确實一腔真情,再想想這些日子與他們的相處,借着酒意,竟也覺得這人值得相交。
梁樂打量他們二人一眼,估摸着沒自己什麽事了,抓起筆準備繼續塗抹寫字。只是被潘仁這麽一打斷,她提筆忘字,腦中只覺得空白,想不出什麽詞句來。
“李軻。”許是喝了點酒,潘仁這會又在她耳邊一口一個“李軻”地叫着,和人說着話,把她也帶得如此稱呼起來。
聽到她的聲音,李軻結束與潘仁的交談,轉而問她是不是喝了酒身體不适。
“沒。”梁樂搖頭,她也不知曉自己喊他幹什麽。她漆黑的瞳仁轉了轉,從桌面上的鎮紙看到研好墨的硯臺。
心中有了主意,她抓過李軻的手,将自己握着的那支毛筆放進少年手中:“畫畫吧!”
李軻将筆小心握住,免得筆尖上的墨不甚沾到梁樂素白的衣襟之上。與梁樂此時已然雙頰泛粉不同,他即便飲了酒,一張臉也還是冷冷清清,白皙如玉,鎮定自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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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畫什麽?”
他甚少作畫。幼時沒有機會接觸這些文房四寶,後來遇上了梁樂,遇上了徐夫子,一門心思都在念書上,更是沒有時間琢磨這些與科舉無關之時。是以僅僅在随着徐夫子游歷的那幾年中,前者見他悶悶不樂,這才将一身水墨丹青之技交予了他。
這事他未與梁樂提起過,也從未在她面前作畫過,卻不知她如何得知他會作畫一事。
梁樂坐在椅子上,雙手撐着臉,頰邊有數道漆黑的墨漬,是她方才瞎抓毛筆沾到手上,後又蹭到臉頰的。李軻的問題令她思考半天,仍是沒想明白自己想讓這人畫張什麽樣的圖來,只好提出要求:“好看的。”
只要是好看的畫,她都喜歡。
感覺自己提的要求過于簡單了些,她又補充了句:“特別的,要別人都沒有的。”
李軻拿出塊帕子想要将她面上的墨跡逝去,但松煙墨幹得快,這會已經在她臉上留下幾個手指印了。這種墨沒有光澤,烏黑無光,襯得她的肌膚更加雪白細膩,一張臉小巧得緊。
學堂裏頭沒有水,能沾濕帕子的只有面前的酒水。李軻将手帕打濕,輕輕擦了擦梁樂頰邊的痕跡。
桂花釀雖香,但酒味亦不算淡。酒氣伴着花香一道,驟然飄至面前,梁樂皺了皺鼻子,被這味道刺激得向後躲去。
好在李軻及時按住她的肩,才沒讓她穩不住身形而摔着。
她的臉好滑。
捏緊帕子的少年想到。
原本漆黑的指印被粼粼的水光取代,令人忍不住細細探究這光從何而來。
李軻收起帕子,将宣紙放平于桌面,便依着梁樂的要求開始作畫。
雖然這課是習字,但白夫子并不會介意他們究竟做什麽,甚至有一回白夫子喝多了酒,現場作畫,便過去了一堂課。
桌面上只擺着墨,并無朱砂之類的物件,是以唯有通過色澤濃淡來渲染畫中物。
少年垂下眼睑,視線落于紙面,已然知曉畫什麽去滿足梁樂所說的“好看的、特別的”要求。
學堂裏是學子們發出的嘈雜聲,一杯酒下肚,大家的關系仿佛被無形的線拉近了些,不論平日裏看不看得慣彼此的人,都有了“相逢一笑泯恩仇”之感。
比如馮遠。
梁樂半趴在案桌上,眼神偶然間向後頭看去,無意間撞上了正與前桌侃侃而談的馮遠的視線。沾了酒的大腦反應慢了幾分,她尚未來得及扭頭,便見到對方朝她笑了笑。
這一笑令梁樂有些發懵,動作比思想快了一步,沒記起她與這人有舊仇之事,她已勾起嘴角回了個笑容過去。
這相視一笑,往日恩怨似是都消散了去,從今往後便是書院同窗,再無其他記恨之處。
李軻低頭作畫,自然不知曉梁樂在探頭探腦的事。偶有擡頭的間隙,梁樂也是乖巧趴在桌子上,一點其他動作也無。
無數學子的聲音彙聚在一處,若不細聽,實在難以辨清他們在說些什麽。
有人走到她這邊來。
“阮卓。”
是桓東與邵睿才等人。
自從上回論辯過後,桓東幾人便與梁樂他們十分不對付,動不動便要起些口角争執,若非院規在這兒攔着,只怕是已經打過好幾架了。
梁樂微眯着眼,腦袋枕着手臂,想看看這些人找阮卓做什麽。
阮卓剛巧寫完一紙字,聽見有人喊自己,便放下筆,循着聲音望去。
桓東右手執杯,左手持扇,雙手于身前疊了疊,道:“阮兄,這些日子在下時常想起日前之事,夜不能寐,着實以為乃是在下之過。今日借着這機會與阮兄共飲一杯,不知阮兄可否原諒則個?”
他說得誠懇,手裏那酒杯已然斟滿,是再去白夫子那兒倒了的,可謂誠意滿滿。
跟在後頭的邵睿才等人亦是與桓東動作一般,向着阮卓賠禮道歉,說如今依然後悔那日阻止他入學。那日阮卓說的“不願與他們同流”深深印在他們心頭,愈是輾轉難眠之際,愈是感到愧對先賢。這些日子他們便想要找個機會與他說開,所謂“冤家宜解不宜結”,都是一間書院的學子,擡頭不見低頭見,不必鬧得如此不可開交。
說完桓東幾人将這酒喝了,倒像是真心實意想好好與同窗相處了。
這一席話聽得阮卓十分驚訝。他尚未表态,潘仁倒是不滿地“哼”了一聲,顯然是仍記着那時候的針鋒相對,對于這些人突然的行為并不信任。
但畢竟這是阮卓的事,他亦不能代為表态,原諒與否還得看阮卓的意思。
阮卓端起酒杯,面上帶笑,已然表明了态度。他将杯中餘下的酒水喝完,大方道:“桓兄不必如此,往事如流水,逝去不可追。今日我等聚于一堂,舉杯相慶,互為同窗,豈不美哉!”
他本也不是個記仇的性子。
即便桓東等人阻止他入學lJ,但當時他違背院規,桓東等人亦有自己的想法,各持己見,難免有沖突。此時既已說開,又是同在書院的同窗,融洽相處自然比每日唇槍舌戰來得快活些。
見他們恩怨揭開,潘仁也無話可說。只是他餘光看到梁樂的側臉,忽地想起了什麽,朝桓東問道:“你們如此愧疚,為何前些日子還要向龔夫子告發梁樂從食肆外帶飯食之事?”還害得梁樂和李軻休沐日都得去醫館幫忙。
若說阻止阮卓入學一事他無法插嘴,但這梁樂的事他總該有點立場了吧!他可是因為這件事連續好幾日都準時去食肆吃飯,從未在屋舍裏頭犯過懶,就怕一個不小心被這些人向龔夫子告發了。
說完,他還喊梁樂一聲:“梁樂,你說是吧?這事可不能這麽算了!”
桓東聽了他的話卻面露疑惑之色,他皺起眉頭,看向身邊的邵睿才等人,以眼神詢問他們是否做過這件事。
“我沒幹過啊!”
“沒有啊桓兄,你說想和阮卓他們結交的時候,我們就沒找過他們麻煩了啊!”
“是啊桓兄,何況我們自個也在屋舍用膳啊!”
……
潘仁被這幾人七嘴八舌的解釋說懵了,他現在若是去找龔夫子來聽聽,是不是把這些人一網打盡?
但話雖如此說,他的确有些信了。這些人臉上的驚訝之色不似作僞,尤其是他們說起自己也這麽幹的時候,無形之中拉近了與潘仁的距離,同樣的行為令他覺得這些人也不是毫無可取之處。
桓東手裏的扇子開開合合,聽完這些解釋,他朝着潘仁說道:“潘兄,此事怕是有些誤會,我等行事光明磊落,絕不會行小人之舉。”
他義正詞嚴,潘仁心中雖然仍不爽他,但略一思考,桓東這些人确實如此,即便是吵得最兇的時候,也從未做過那些小動作,都是光明正大和他們對着來的。
但這事若不是他們,那還能是誰?
潘仁低頭思考,說出自己的猜測:“那倒是奇了,難道是哪個素不相識的學子撞見了梁樂的事,轉頭便告知龔夫子了?”
梁樂雖然只是在邊上一心二用地聽了聽,但也将這些對話都收進耳中。反應是慢了些,只是這會兒也大致明白了,原來她被人告發和桓東這些人沒關系,先前倒是錯怪他們了。
既然這事與他們無關,那潘仁自然只好接受了這群人的示好,勉強能互相稱一句“兄臺”了。
後頭發生的事絲毫未引起李軻的注意,他眼中只餘一張畫紙,心神落于其上,旁的事都不經他耳。
梁樂除了偶爾看兩眼阮卓他們的事,其餘的時間都在觀察李軻。
少年的眉與他的字一般鋒利,斜飛入鬓。眉下的鳳眸眼尾微挑,此時長睫垂下,蓋住的眸中神采令她想要湊過去一探究竟。
他可真好看。
梁樂半醉半醒地想。
不如往常一般清醒的腦子導致她悄悄伸手,朝着少年的眉眼探去。
只是尚未碰到,對方便身形向後,靠在了椅背上,于是她摸了個空。
李軻畫已作完,放下手中毛筆,将鎮紙擺好在宣紙邊緣,以防墨跡未幹便被風吹亂。
見他畫完,梁樂收回手,腦袋湊過去,想看看這畫究竟有多麽好看,多麽特別。
潔白的宣紙上畫着一個人。
她正趴在案桌之上。
這人的下半張臉藏在衣袖之中,巴掌大的小臉只露出一雙眼睛,眉目帶笑,眸中波光流轉,望着側邊一位少年郎。
那少年只露出一個背影,看不見容貌。他的右臂向趴着的那人伸去,指尖似是向前,想觸碰對方的面頰,卻又似是微微蜷起,往後收回。
他的左拳藏于桌下,緊緊攥住,隐在深深淺淺的墨跡之中。
但那絲毫無法掩飾的情誼卻宣于紙面,傾瀉而出,如墨般濃烈,仿佛這薄薄的一張紙亦無法承載,只能短暫而簡單地将之留下,勉強貯存其中,等待賞玩者的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