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文學城首發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時間流逝在學習中。
柳溫整理出來的那些劄記确實好用極了,她本想讓李軻拿着那劄記教她,但後者十分不願,仿佛柳溫的東西沾了什麽毒一般。
最後還是二人商量着折中一番,李軻先将那上面的題與釋義看一遍,他再依着梁樂的學習情況重新寫了一份針對性更強的八股制文法子。
梁樂自然更喜歡李軻這份,她與李軻自幼一起念書,她會的不會的對方都知曉,為她專門準備的學習劄記絕對是最好的,可以說是在柳溫的基礎之上取其精華,棄其糟粕,對她之後的考試極有幫助。于是柳溫那份被她交給了潘仁,交代後者記得與班上同窗一起看看,便沒在管了。
總歸柳溫自己也同意了把這份劄記給其他學子研究。
阮卓與李軻還好,對入學試毫不擔憂。但對潘仁這個連雞兔同籠都還做不出來的人,與梁樂這個破題都時常跑偏的人來說,他們真的是擔心得夜不能寐,恨不得一日有二十個時辰念書。
尤其是潘仁,起初他自恃才華橫溢,拿着入學試吓唬梁樂。直到他見識到了數算的威力,痛哭流涕,咒罵書院為何要有入學試這個折磨人的東西存在。
梁樂于是也跟着他一起控愬。
“梁樂,這個和尚分饅頭的題怎麽答?”潘仁痛苦地握着毛筆,在紙上畫了一排禿驢,每個面前還畫了幾個饅頭。
這已經是他畫的第五張圖了,但卻仍然不知道到底多少個和尚才行。
梁樂還沒看題,就見到了他這活靈活現的畫:“潘仁,你以後要是考不上進士,就去街頭賣畫吧,肯定能成一代大家!”
他不僅畫了每一個和尚,甚至還有不同的神态、樣貌、動作,除了每個人的碗裏都有饅頭拉低了畫面的美感以外,簡直可以直接拿去廟裏挂着了。
被數算折磨的潘仁沒有心情聽她揶揄,把題往梁樂面前一推,讓她趕緊看。
——一百饅頭一百僧,大僧三個更無争,小僧三人分一個,大小和尚各幾丁?
這種十歲孩子都會的題,梁樂看一眼就知曉答案了。她懶得賣關子,想着趕緊把潘仁教完自己好去背書:“一百個和尚分一百個饅頭,一個大和尚吃三個饅頭,三個小和尚吃一個饅頭。也就是四個和尚吃四個饅頭。
“把三個小和尚和一個大和尚看成一批。每批四個和尚,一共是二十五批。顯然,有二十五個大和尚,和七十五個小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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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的還算清楚,但潘仁仍是理解了半天才明白。他将手下那些無用的圖打個叉,感慨道:“可真難啊!也不懂這書院為何要考校數算,唉!”
梁樂感同身受,跟着嘆氣:“是啊,要是只考數算就好了!”
阮卓在旁邊聽到,解釋道:“将來我等若是考取進士,入了工部、戶部,免不了需要懂些數算,此時學學也好。”
至于梁樂這番癡人說夢,他們都并不理睬。畢竟——科舉哪可能不考八股呢?
只有李軻聽了她的話,認真答道:“往後定會有各類科考供學子選擇。阿樂,若是你仍寫不出好文章,将來我入朝為官,便單開一科數算科考。”
梁樂只是随口抱怨一句,李軻卻把它當作梁樂的一個切實的煩惱,想要為她解決。
聽了他的話,梁樂笑彎了眼:“好!”
雖然他現在只是個普通的學子,但她知道,這個人将來會入閣拜相,成為一朝首輔。這些話既然他今日說出來,便不會是一紙空言。
她想,這就是明算科的雛形麽?
·
入學試的前夜,潘仁與阮卓本在梁樂屋子裏溫書,最後被李軻以時辰不早了為由将他們請回了自己房裏。
梁樂舍不得放下手中的書,不讓李軻熄滅燭火:“李軻哥哥,我再背兩句,還早呢!”
“明日你又該起不來。辰時便得到學堂準備考試了。”李軻勸她。
這會已經亥時末了,這麽一會也記不住太多東西。
入學試共兩日,第一日是帖經與數算,第二日則是八股制文。
梁樂此時就抱着本《詩經》背着,誓要将每句話都記住。
“摽有梅,其實七兮……”她垂着腦袋,閉着眼回憶着已經背了好幾遍的內容。
但實在是太困了,她頓住半天,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後面的內容,又不肯看被反扣在桌上的書。
“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李軻接上她背的這句。
安靜背書的梁樂瞪他一眼,怪他不等自己想起來:“李軻哥哥,讓我再背會。”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李軻将桌面的書合上,放在一旁,“阿樂,你看看外邊,都什麽時辰了。別擔憂,早些歇息。”
如他所說的這句詩一般,窗外明月高懸,月光素淨皎潔,梁樂的臉龐被柔光籠上一層銀光,如被薄霧遮繞。
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李軻看她眼巴巴望着自己,似是還想要學上一會的可憐模樣,心都軟上幾分。最後半哄着讓她回了裏間,以簾子隔斷了那令人牽腸挂肚的身影,才躺回床上。
梁樂被李軻盯着上了床,但她想到明日的考試就睡不着覺,翻來覆去決定還是起來再看會書。她的書被李軻放在外間,不得不去拿。
蠟燭已經被李軻吹滅,一片漆黑中,她蹑手蹑腳,擔心自己會被對床的李軻發現,弓着身子往外走。
好不容易将書拿到,她又伸手去夠燭臺,拿起一旁擺着的火石準備點燃,又想起忘記将裏間與外間的門簾拉上,等會這兒亮起來容易影響李軻睡覺。
放下火石,她拿着那本書往門簾走去。
黑燈瞎火的,什麽也看不見,只能摸索着往前走。接着她的手碰到了什麽溫熱柔軟的物體。
梁樂的心瞬間提起,黑暗将恐懼放大,她張口就要喊:“李——”
一只帶着涼意的手捂住了她的嘴,她的身形不穩,被帶得身子一旋,直接被對方攬入懷中。
她的後背與對方的胸膛緊緊貼着,只隔着兩層薄薄的寝衣。
“是我。”少年的音色有些沙啞,仿佛是剛剛醒過來。溫熱的氣息吹在梁樂頸後,有些發癢,她忍不住縮了縮脖子。
泛紅的脖頸被漆黑的夜色遮住。驚懼過去,自己半夜起來看書被發現的事讓梁樂有些緊張。她搜腸刮肚想找一個合适的借口,但手上拿着的那本書已經暴露了她的目的。
李軻仍未将她放開,似是尚未清醒,頭擱在她的肩上,聲音低沉地問她:“不睡覺,跑來溫書?”
他們的距離實在太近,尤其此時無光,粘稠的暧昧被拉扯開。梁樂猛地掙開他,從他懷裏逃了出來。
少年攬着她的手本就沒有用力,被推開也不甚在意,反而走到一旁拿起火石,準備将蠟燭燃起。
梁樂想起自己入睡前将裹胸的布條已經取下,此時只着了寝衣。方才是因為後背靠着他才未被發現,等會若是燈火通明,豈不是一眼便能被看出來。
她趕緊抓住李軻的手,阻止他将兩塊火石碰到一起:“李軻哥哥,我不想看了,還是回去歇息吧。”
趁着少年沒有動作之際,她将火石在櫃上放好:“好晚啦,別吵醒其他人。”
比如相鄰屋舍的學子們。
“可我已經醒了。”他的聲音響起。
梁樂看不清他的神情,但竟聽出了一絲委屈。她把這奇怪的想法從腦海中趕出去:“對不起嘛,我也是擔心明天的考試。”
在黑暗裏待這麽久,雖然還是看不清什麽東西,但模糊的輪廓還是能辨清。她放下手裏的書,抓着少年的手臂,想帶着他往裏屋走。
“火石很危險。”李軻不阻止她,順着她的力道,讓她拉着自己,“下回若是要起來溫書,把我喊起來便是。”
梁樂幾乎從未自己點過蠟燭,方才漆黑一片,這屋舍裏頭書籍又多,到處是紙張,萬一被她點燃了,後果他甚至不敢去想。
“我曉得啦。”梁樂好說話得很,她被這麽一吓,對明日考試的緊張感竟被吓跑了,現在只想着別讓李軻發現自己的問題就好。
她本來想讓李軻先回床上睡覺,但後者不放心她,擔心她又半夜爬起來偷偷溫書,硬要親眼見她睡着才行。
梁樂莫名其妙裹在了被子裏,床頭還坐着個人,黑乎乎的一團看不清楚容貌,實在有些吓人:“李軻哥哥,你回去睡吧!我保證不會再起來了!”
少年坐在方才搬來的木椅上,恍若未聞,還伸手将她的被子往上拉了些,蓋住她的肩膀,保證不會被凍着:“我看着你睡着。”
“不用,真不用。”梁樂勸他,“明日還要考試呢,李軻哥哥你別冷着了。”
這話似是有點用,李軻果然站起身來。只是他去自己那邊披了件外衫,便又坐了回來:“這樣便不會了。”
風寒也沒什麽事,阿樂還會照顧他,但還是別讓她為自己擔心。
知曉自己勸不動他了,梁樂呼出一口氣,決定趕緊睡着,讓李軻也能早點睡覺。再磨蹭下去,怕是天都要亮了。
李軻知曉她心中為帖經擔心,想到夜裏她還在不斷翻看的《詩經》,幹脆在床頭為她背起來。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無信人之言,人實不信。”
他的聲音被壓低,一句一句傳進梁樂的耳中。
這些從西周走到春秋的詩句,這足足三百篇的吟唱,帶着灼灼的桃花、依依的楊柳,帶着蔓蔓芳草、潇潇風雨,在這個深夜,靜谧地落在了這間屋裏。
駐足于他們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