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52章
“堂堂的三清宗,一個能打的都沒有嗎?只會用這些上不得臺面的弟子糊弄我,看來是我的拜訪不夠隆重。既然如此,我也該拿出點誠意。”
謝君卓清醒時,耳邊掠過一道嚣張的聲音。她正奇怪誰那麽大膽,敢在這個時候前來挑釁三清宗,就覺得說話那人的口氣無比的熟悉,就連那話也萬分耳熟。
她掙紮着起身想要一探究竟,卻發現自己并不在兵刃堂,而是在一間奇怪的涼亭裏。涼亭四周漆黑,只能看見白色的雲霧翻滾,而涼亭就在雲霧之上。說話的聲音從雲霧下面傳來,熟悉到讓人心顫。
謝君卓站在涼亭邊上,她伸手去拂那些雲霧,雲霧依着她的心思散開,露出下面的衆生百态。
謝君卓看見下面的景象,心裏咯噔一聲,難怪她覺得熟悉,這話是前世她帶着棺材上三清宗所言。雲霧下照映的是前世的恩怨情仇,謝君卓看見坐在華麗的轎子上被妖魔擡着的自己,眉目間是兇戾之氣,沒有半點柔情。
她給三清宗送上四口棺材,打傷看守山門的弟子,将他們丢給妖魔分食。三位仙君自持身份不願和她多做糾|纏,她卻步步緊逼,咄咄逼人。江月寒聞訊而來守在殿前,看見是她尚有幾分驚訝,但還是毫不猶豫地揮劍。
江月寒的劍意是淩厲的,和她一樣,冷冷冰冰,出鞘後就不留餘地。謝君卓看見她心生歡喜,覺得那一劍煞氣太重,便握住雲彩化作昙花,洗去那一劍的殺意。
昙花雖美,花期卻是轉瞬即逝。但即便是那一瞬間的綻放,也化作千古的情意,為心愛的人永生不滅。
那個時候謝君卓就覺得她對江月寒的感情就像昙花,不求海誓山盟,生生世世,只有一瞬也是好的。
可人總是貪心的,有了一瞬之後,又想求個長久。
雲霧下的畫面像水波淡去,漸漸地又露出別的景象。
“你想要我退兵也不是不行,只要你願意委身于我,和我共度春宵,我什麽都聽你的。”
時過多年,謝君卓手上的勢力越來越大,她收服了妖魔兩道的刺頭,又開辟了一條從鬼界進入人間的通道,成為徹徹底底的天下至尊。彼時玉清已逝,江月寒獨挑大梁。謝君卓橫看豎看都覺得道門不順眼,處處和道門為敵。
道門怨聲載道,請江月寒出面主持公道。江月寒來找謝君卓談判,謝君卓卻提出這個無理的要求。她喝退左右和江月寒單獨見面,坐在椅子上沒個正行,言語輕佻活像個登徒浪子,實際上心裏比誰都緊張。
她對江月寒的渴求就像日益增長的野心,永遠都無法填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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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月寒的面上浮現一層薄怒之色,道:“你要戰,道門何懼?沒有必要這樣羞辱我。”
一顆真心奉上,遭到的也只是無情的拒絕,謝君卓掩面大笑,将自己的失落都藏起來。
她緊盯着江月寒,就像是看着自己勢在必得的獵物,用僞裝的暴戾掩蓋自己的心意:“我就是在羞辱你,可你又能怎麽樣?道門遭難,佛宗和陰陽玄宗袖手旁觀,憑你一人,你又能撐到幾時?”
“即便只剩我一人一劍,我也不會答應你的要求。”
“你不答應沒關系,因為有人樂意和我做這筆交易。”謝君卓嘴角帶着玩味的笑,道門為求自保,已經決定放棄江月寒。
江月寒面色微變,眼中有遲疑也有吃驚,她固然不信謝君卓的話,可對身後那群人也沒多少信心。
看着江月寒垮下去的臉色,謝君卓沒有勝利者的喜悅,她只覺得心疼。可那樣的感情又怎麽可能出現在她的身上,即便她把江月寒擁入懷中安慰,對她而言也不過是貓哭耗子。
雲霧之上,謝君卓看着前世的自己,忽然覺得當初是多麽的愚蠢。她對江月寒的愛把自己變得矛盾,一面想要所求無度,一面又築起高牆。江月寒是個較真的人,她一開始就接觸到這樣別扭的心意,又怎麽轉的過彎來。
“師尊……”謝君卓喃喃自語,眼前的畫面忽然又變了。
這次沒有具體的事件,是走馬燈的快閃景象。
道門傾覆,妖魔縱|橫,惡鬼游蕩,人間血流成河,屍骸遍地。妖魔以人為食,圈養人類,将他們當做畜生驅趕。
謝君卓坐在白骨堆積的高位上,俯瞰衆生,鮮血流淌過她的鞋面,她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你答應過我,只要我留下,你不會為難道門。”江月寒的質問在血淋淋的人間地獄中飄出來,帶着濃濃的失望:“人間百姓何其無辜?你葬送道門還不夠,連天下人也要屠殺殆盡嗎?”
民間百姓怨聲載道,為了活命東躲西藏,過的連過街老鼠還不如。
高座上的謝君卓擡起手,這一次傾覆的是妖魔,惡鬼。不分老幼的屠殺再度染紅大地,烏鴉盤旋在高空,成群結隊地悲鳴,哀戚之音三月不停。
人類也好,妖魔也罷,統治他們的是不折不扣的大魔頭。在她的眼中沒有對和錯,只有生和死。想要活下來,就最好離她遠遠地,夾着尾巴做人。
大陸迎來長久的黑暗,但在這黑暗之中又有着短暫的和平。人類重新聚集,創造屬于自己的文明,沒有滅絕的道門在寒冬中生長出嫩芽,艱難地成長。
謝君卓盯着雲霧中的畫面緊蹙眉頭,那明明是前世的自己,可她卻覺得那樣的陌生。她看着高座上的那個女人,察覺不到半點熟悉。她像是一件沾滿鮮血的兇刃,不需要感情和慈悲。
“曾經的我是這個樣子嗎?”謝君卓的心中充滿了疑惑,她在前世的身上看不到自己的影子。明明是自己親手犯下的過錯,她卻有種被人驅使的驚悚感。
雲霧劇烈地翻滾起來,幼年的謝君卓出現在畫面中,她和高座上的人對峙,彼此互為影子,相似卻不相同。忽然,高座上的謝君卓伸手将少年謝君卓的心髒抓出來,她捧着血淋淋的心髒,嘴角帶着詭異的笑,擡頭和雲霧上的謝君卓對視。
謝君卓通體一寒,覺得那一爪抓在自己心上,她捂着心口喘息,覺得身體裏像是有什麽東西在前世自己的舉措下緩緩地消失在身體中。她不覺得恐慌,反而通體舒暢,像是壓|在肩上的巨石被人搬開,渾身輕松。
畫面中,前世的自己吞掉手上的心髒,她擦幹淨嘴角的血跡,一步步往前走去。
謝君卓看着這陌生的畫面,心裏有種直覺,這背後隐藏着一個驚天秘密。她的眼神牢牢地緊盯着自己,就怕錯過一絲一毫。
畫面中,前世的謝君卓在兵刃堂前站定,她摸着那塊石碑,嘴角揚起笑意,天真浪漫。她的身影忽然一變,成了少年時期的謝君卓。洗去一身的暴戾兇性,不谙世事。
“對不起,我不能帶你走,我不想成為劊子手。”小謝君卓歉意地說道。
石碑沒有反應,但整個兵刃堂地動山搖,謝君卓看見那些神兵利器化作鐵鏈,像藤蔓一樣将兵刃堂裹起來。盛極一時的兵刃堂成了鐵牢,在地底深處,一聲不甘的劍鳴響徹九霄,但很快便偃旗息鼓。
兵刃堂沉入水中,從此渺無蹤跡。
小謝君卓站在水面上嘆了口氣,她的天真爛漫都變成了多愁善感,她蹲下身去洗手,白嫩的手上空無一物,幹淨的很,水面卻突然變成血色,無數的鮮血在小謝君卓腳下漫延,很快整個湖面都被鮮血染紅。
水面下伸出數不清的手臂,他們掙紮着拍打水面,想要将小謝君卓拖下去。可是水面忽然變得無比結實,形成一道透明的屏障,将小謝君卓和那些手隔開。無論那些手如何掙紮,都不能靠近小謝君卓。
小謝君卓站起身,她仿佛沒有看見水下的異樣,淡定從容地走向岸邊。
畫面面向謝君卓,看起來像是小謝君卓再向她步步走來。她的氣質和容貌在步伐中逐漸改變,等走到岸邊,她又成了睥睨天下,冷酷殘暴的魔尊謝君卓。
雲霧中的景象戛然而止,謝君卓的心髒砰砰直跳,小謝君卓走過來的每一步都像踏在她的心上,她的腦海裏堆滿了疑問,可是沒有人可以給她解答。她還想去探尋更多的東西,雲霧卻翻湧過來,再也不能拂開。
謝君卓不信邪地繼續去拂那些雲霧,可是卻無濟于事。她氣悶地一跺腳,身體忽然傾斜,直直地栽下去。
冰冷的水珠落在臉上,謝君卓猛然睜開眼,入目是一柄漆黑的長劍,暗沉無光,像是鐵石鑄了一個型還沒來得及打磨。可是劍刃已開,薄如蟬翼,吹毛斷發,削鐵如泥。讓人瞧上一眼,便覺得天下兵刃都不如它,不自覺地膽寒。
長劍懸空,烏雲散去,三清宗又恢複了一貫的寧和。謝君卓撐起身,擡頭仰望面前的兵刃堂,剛才齊飛的兵刃已經回歸原位。它們繼續呆在劍冢中,等待一位有緣人。若非親身經歷,謝君卓都要以為只是大夢一場。
長劍落在謝君卓面前,謝君卓伸手握住,漆黑的劍柄和她的手掌完全契合。長劍的力道突然卸去,看似不起眼的長劍忽然重達千斤,謝君卓根本握不住,直接跟着長劍一起栽倒在地。
她跪坐在地,努力的想要把長劍提起來,廢了吃奶的勁也只挪動半寸。
謝君卓有些發蒙,她擡頭欲向江月寒求助,目光所見卻是一眼看不到頭的水牆。
兵刃堂和三清宗都恢複了寧靜,這面水牆卻毫無改變。
“嘩啦”,水中傳來一聲輕響,在水中暢通無阻的藍夕趴在淺灘上,托腮盯着謝君卓。剛才是她把謝君卓叫醒,可謝君卓卻沒注意到她的存在。
“這下是徹底清醒了吧?”藍夕問道。
謝君卓點點頭,她雖然還有迷惑的地方,但神志是徹底清醒了。她提不起來這柄劍,又被水牆隔絕在兵刃堂,能說話的只有一個藍夕。
藍夕松了口氣,她的目光落在劍刃之上,眸子裏藏着深深的忌憚。她覺得有些諷刺,道:“沒想到兵刃堂內竟然藏着勾陳,更沒想到勾陳選擇了你。它都多少年沒有出現過了?現在落在你的手上,也不知道是好是壞。”
謝君卓看着手上的兵刃,劍身上的确有勾陳二字,用的暗紋,并不是那麽顯眼。謝君卓認認真真地看了幾眼這把劍,忽然覺得有些眼熟,她沉默片刻,扭頭看向一旁的石碑。劍冢二字旁邊有兩把劍的印記,一柄七殺,而另一把就是勾陳。
一想到勾陳和七殺有關系,謝君卓莫名的高興,好像和江月寒的關系變得更近。
藍夕覺得她笑的有些傻氣,沒好氣地拍打着水面道:“你高興個什麽勁,你知不知道這把劍還有一個名字叫人屠,只有罪孽深重的人才能握住它。”
謝君卓的笑意僵在臉上,她詫異地看着藍夕,道:“你說什麽?”
藍夕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道:“七殺、勾陳同為神兵,七殺逢亂出世,肩負拯救天下蒼生的重任,以殺止殺。雖為兇刃,選擇的卻是心懷天下的正主。而勾陳為天下兵刃之王,它若出世便可號令雄兵,乃是一切禍源的開端。你們師徒二人,一人止殺伐,一人引亂世,還真是緣分。”
藍夕的緣分二字說的刺耳,謝君卓愣住,覺得手上的勾陳更沉,壓得她擡不起手臂。
罪孽深重之人才能握住的神兵,帶來的是無止境的災禍。
謝君卓臉上的笑意徹底沒了,反而多了一抹凄苦之色。
湖面上的水牆逐漸消散,謝君卓擡起頭,在水牆的後面站着手握七殺的江月寒。她站在湖面上,清風拂過她的衣裙,她的眉目清冷如畫,眼神卻柔|軟如春。她注定是拯救天下的救世主,哪怕不食煙火,也能平定幽幽紅塵。
而在她身後的岸邊,立着三清宗的仙君和長老。他們像畫卷中的背景,看不清楚模樣卻又有着不可忽視的存在感。
水牆能夠消散,無形的溝|壑卻填不上。
謝君卓和江月寒隔空對視,江月寒的身後是三清宗,是天下太平。而謝君卓的背後是兵刃堂,是無情的兵刃鑄造的墳冢,從一開始就埋葬着數不清的罪孽。
謝君卓大笑起來,眼睛裏帶着淚花。她和江月寒遙遙相望,彼此的距離從來沒有這一刻遙遠過。
湖面風平浪靜,時間仿佛靜止下來,永遠定格在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