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54章

是夜,海浪拍打着山崖,卷起千堆雪。殘月挂在高高的夜空,清冷朦胧。

謝君卓坐在斷崖邊,長發披散,海風拂過她的衣裙,她把被風吹亂的長發撩到耳後。

萬籁俱寂,潮生閣的燈火已經熄滅,江月寒早早睡下。謝君卓悄無聲息地出門,一個人坐在懸崖邊吹風。

半輪殘月半江水,一浪生潮一浪高。

潮生閣所在的這座斷崖叫天生涯,天為道,涯為水。道生水,水為生命之泉,後生萬物。

用修道者的話來說,這裏是絕佳的悟道之地。日複一日不停歇的浪潮,磅礴浩蕩,能沖去人心頭的凡塵,洗滌人的心靈。人有再大的煩惱,面對這樣悠遠的山海,也會逐漸平靜。

往常謝君卓沒事的時候也喜歡來這裏坐一坐,支一根細竹竿,挂上銀線和魚鈎,一面等魚上鈎回去加餐,一面眺望遠方,尋求天地間的寧靜。

今夜風高浪疾,坐在斷崖上也能感受到被揚起的水霧。不平靜的海浪格外兇猛,像是有一只巨大的手在水底攪弄風雲。山海亦有變幻莫測的時候,更何況是人生。

謝君卓初來三清宗時,心裏尚有幾分忐忑,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順利找到江月寒,能不能在摯友的事情爆發後請江月寒保下她。她站在風雨廊橋,看着那些趨之若鹜的參賽者,心裏毫無波動。

她一直覺得自己和三清宗格格不入,就算真能通過考核,也不一定會有歸屬感。

可是那麽巧,帶走她的人是江月寒,一日為師,終身為師。她有足夠的理由賴在江月寒身邊,不用擔心自己會再次失去她。她隐藏起獠牙,把那些肮髒的欲|望深埋在心底,扮成江月寒喜歡的模樣。

她渴求那樣的歲月靜好,就連看三清宗也順眼幾分。

可命運終究不想讓她太輕松,勾陳之事謝君卓雖未聽見他人所言,但從江月寒的神情裏也能猜出幾分。亂世之中,道門首當其沖,三位仙君要顧全大局就必然要有所取舍。

前世謝君卓為魔,致使天下不寧。但在她為魔之前,天下已生亂象,她不過是順勢而出,讓那些亂局有了一只帶頭羊。

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她好像都逃不掉成為災禍的命運。只不過這一世她不想認命,她想守護自己和江月寒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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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重來一世,不是為了走上輩子的老路。勾陳已認她為主,她要是放任不管就是至天下亂局而不顧,作壁上觀。但她若選擇勾陳,她對三清宗而言,就會變成一個微妙的存在。

勾陳出世鬧出那麽大的動靜,她早晚要面對整個宗門的人。江月寒能保她一時,不能保她一世。這是她的劫,她本該自己扛,又怎麽可以拖累江月寒。

而且就算江月寒願意,她也不忍心。

江月寒是天驕,是将來能成一方仙君的大人物,前程似錦。她也有自己的師尊要守護,也有自己的責任要擔當。謝君卓已經禍害她一次,這輩子又怎麽忍心再讓江月寒為了她失去本該屬于自己的光環。

月亮的歸宿是高高的蒼穹,而不是暗無天日的深淵。

她的罪她自己扛,她的劫她自己渡。她願化身黑暗,只為捧一輪圓月。

斷崖邊風浪更甚,謝君卓的衣裙沾了水霧,她不經意地拂去上面的水珠,手掌間的光華轉瞬即逝。

夜更深,山間的風更冷。

勾陳出世事關重大,三清宗的弟子在地動山搖中走了一遭,卻因為三位仙君封鎖消息,很多人并不清楚發生什麽事。在還沒有讨論出如何處置勾陳之前,三位仙君也不會把消息放出去,反而讓長老各自去安撫身邊的弟子,随便編個能和兵刃堂沾上邊的由頭。

兵刃堂不是由三清宗建造,關于它的傳說從來就不少,編的越玄乎反而越讓人信服,轉而發出一聲不愧是兵刃堂的感嘆。

玉清為了這事愁了一|夜,他清楚江月寒的性子,也清楚江月寒在大殿所言并非玩笑。如果謝君卓真有什麽不測,恐怕會壞她道心,讓她和三清宗生出嫌隙。

勾陳選誰不好,偏偏要選謝君卓。她一個小丫頭,又能犯多大的事?

玉清自然是樂意維護謝君卓,可他除了是師尊,是師祖,還是三清宗的三君之一,他不能為了一己之私而不顧天下大局。

“早知道,就不坐這個位置了。”玉清嘆了口氣,手上的浮塵放在左邊也不是,放在右邊也不是,怎麽擺都不舒坦。

“連你也給我添亂。”玉清氣悶地盯着手上的浮塵,幹脆将它扔在桌子上。浮塵委委屈屈,自發盤了一碟糕點。

玉清的目光落在糕點上,心裏又是一番感慨。江月寒喜歡吃甜食,所以玉清隔三差五就會給她做。不過她收了謝君卓以後,就很少來這邊解饞,因為謝君卓會給她做。小姑娘花樣多,會照顧江月寒,也會讨她歡心。

這樣體貼的徒弟,誰又會不愛呢?

“我怎麽說也是一方仙君,就連月寒都不懼勾陳,我還能怕了它?三清宗創建至今,見識過的亂世也不是一次兩次,憑什麽這次就先認了慫?”玉清越想越覺得這事不能辦的那麽小氣,他們修道者本就是逆天而為,不與天争,不與天鬥,這修道還有什麽意思?

不就是一把破劍嗎?他的徒弟和徒孫都沒露怯,他又有何懼?

玉清忽然就想通了,他一把抓過桌上的浮塵,出門去找太虛和無極商量。嘴上說的是商量,但心裏想的卻是怎麽讓這兩個人閉嘴。

潮聲閣,清風穿堂。

清晨的陽光照進小廚房,爐竈上正準備下鍋過油的荷花酥含苞待放,謝君卓的手上沾了白面,準備了一菜板的小湯圓,每一個都只有指尖大小。火上煮了一鍋湯,飽|滿的米粒在熱水間翻滾,散發出香甜的味道。

謝君卓把小湯圓放進去,白色的小圓球滾入水中,很快就被米粒蓋住。謝君卓用勺子攪拌,免得它們黏在一起,等鍋裏的水再次沸騰,謝君卓騰出手做荷花酥。

另一個爐竈上的油溫正合适,荷花酥放下去一小會兒就全部綻放,謝君卓估摸着時間把它們撈上來裝盤。

小廚房裏還有不少早已做好的甜點,樣多量少,看上去豐盛極了。

謝君卓把它們全部端出去放在院子裏的石桌上,最後盛了兩碗湯圓。

江月寒聞到香味走出來,看到這一桌子的東西有些驚訝。她詫異地看了謝君卓一眼,用眼神詢問她今日為何那麽高興。

謝君卓牽着江月寒的手把她拉到桌子邊上讓她坐下,把湯圓端到她面前,笑道:“我禁足這一個月,每天都在給師尊準備好吃的,但好像還沒有問過師尊味道如何。今天起了個大早,幹脆一樣做一點,師尊吃了以後別忘了告訴我味道,我也想看看自己的手藝有沒有進步。”

謝君卓的廚藝一直都很好,不管江月寒吃多少次都不會覺得膩味,她一向喜歡她做的東西。謝君卓今日那麽殷勤,江月寒反而覺得不對勁,她心生疑惑,可從謝君卓的臉上又看不出異樣。

謝君卓自己也在另一邊坐下,滿懷期待地把桌子上的甜點端給江月寒品嘗。等江月寒吃完一樣,她當真會問味道如何。江月寒略遲疑,還是說了幾句點評。謝君卓變戲法一般拿出筆和紙,還問江月寒有什麽想吃的。

江月寒一開始覺得奇怪,現在反而有些別扭。謝君卓的樣子顯得她像是個孩子,在像大人讨要願望。可謝君卓一臉期待,江月寒又不想她傷心,吞吞吐吐地說了一些,都是前世想吃但沒吃過的東西。

謝君卓認認真真地記下來,等江月寒說完,她吹幹筆墨,将那張紙貼身放好。

江月寒見狀,面帶紅暈,道:“你這是作甚?”

謝君卓神秘地笑道:“這是秘密,師尊以後會知道。”

江月寒将信将疑,謝君卓卻不願意繼續說下去,反而催促江月寒吃湯圓,說放涼了就不好吃了。

江月寒拿着勺子舀了一勺湯圓放入口中,軟糯的口感在舌尖綻放,湯的甜度正合她的口味。謝君卓擡頭看着她,自己的那一碗卻不怎麽吃。

初升的太陽緩緩向着正空偏移,陽光從小廚房照射過來,院子的一角也被籠罩進去。和煦的光驅散山間的涼意,落在身上暖洋洋地,舒暢極了。

江月寒喝着湯,舉止優雅,讓人賞心悅目。

謝君卓的眼神越發柔和,關于江月寒的一切,她舍不得放過任何一個細節。

一碗湯很快見底,江月寒擡頭視線和謝君卓撞了個正着。明媚的少女眼神寵溺,笑意裏藏着說不定道不明的情意,陌生又熟悉,好似在什麽地方看見過。

江月寒微愣,不知怎的想起了身為魔君的謝君卓。

“師尊,”謝君卓站起身,走到江月寒面前,俯身湊近她的耳邊,道:“我很開心能拜你為師,和你在一起這些日子是我度過的最快樂的時光。我來三清宗其實有事相求,只不過時機不對,這才一直對你有所隐瞞。謝謝你願意忍讓我,讓我留住這個小秘密。”

江月寒聽着謝君卓的話,心裏很是不安,她欲起身卻發現自己渾身無力。

謝君卓扶住她,道:“師尊,睡一覺就好了,等你醒來一切都結束了。”

江月寒心中警鈴大作,她看向剛才喝下的那碗湯圓,味道有些熟悉,好像謝君卓之前做過一次。江月寒意識開始模糊,她伸手抓住謝君卓的衣襟,想說的話已經到了嘴邊,可是卻沒有辦法說出來。

她在心裏一遍遍地念着我會保護你,眼神急切,卻也擋不住湧上來的醉意。

謝君卓攙扶着醉過去的江月寒,撫平她蹙起來的娥眉。江月寒不耐酒,而湯圓是用甜酒煮的。江月寒之前吃過一次,相同的味道她不會設防。

謝君卓把人抱回床上,替她蓋好被子,目光眷戀。這次煮湯的量她有仔細斟酌,只會讓江月寒沉睡,不會出現上次那種突然起來,意識不清的情況。

勾陳出世,三清宗謝君卓是待不下去了。她希望自己的離開,能夠還給江月寒安寧。

“師尊,希望下一次再見面,我們不會兵戎相見。”謝君卓俯身,在江月寒的眉間落下一個不帶任何欲念的親|吻。她撫|摸着江月寒的頭發,感受到指尖的柔|軟,沉默一會兒從儲物袋裏拿出一只白玉簪。

那是一只很簡單的簪子,雕刻的流雲,除此以外沒有任何的裝飾。前世這只簪子被人搶走,謝君卓成為魔尊也沒能找回來。但這輩子,這根簪子還沒丢。

謝君卓把簪子放在江月寒的枕邊,道:“師尊,這是我娘的遺物,說是讓我戴着出嫁。可你瞧我哪裏像是個會成親的人?還不如把它送給自己喜歡的人。從此以後我的念想都在一起,只要你好好的,我就不算無根無垠。”

白玉簪是謝君卓對娘親的念想,江月寒是她想要的歸宿,把她們放在一起,也是謝君卓小小的私心。

做完這些離別前的事,謝君卓的眼眶有些泛紅。她心道小孩子就是麻煩,多愁善感,眼淚說來就來。她吸了吸鼻子,讓自己的情緒平複下來,從床榻前起身,掩上潮聲閣的門走了。

床榻上,江月寒的眼角有淚水緩緩滑落。謝君卓的話她許是沒有聽見,可謝君卓的離開她能感受得到。哪怕醉倒過去,心依舊會覺得疼。

昨日勾陳大鬧一場,今日兵刃堂這邊安靜極了,謝君卓走了許久都沒看見人影。她踩着湖面過去,水中的藍夕察覺到動向,從水底游上來。

兵刃堂可以自我修複,昨日的裂縫今日都已經消失。

謝君卓将勾陳遺留在淺灘上,勾陳自己立在劍冢旁邊。今日謝君卓前來,勾陳和她兩相對立。

漆黑的劍身冰冷無光,和黑暗不分彼此。

謝君卓停下腳步,道:“想做我的劍就要遵從我的意志,我不管你是兵刃之王,還是禍亂的開端,認我為主後,就僅僅只是我的劍。我在你在,我亡你亡。”

勾陳沒有反應,謝君卓也不着急,她就這樣靜靜地看着這把劍。過了好一會兒,勾陳浮空飛到謝君卓的面前。

謝君卓伸手握住,這一次并未感覺到沉重,勾陳的分量和一般的劍毫無兩樣,契合謝君卓的手掌,符合謝君卓的年紀。

謝君卓握着劍挽了朵劍花,暗光微閃,湖面蕩開一圈漣漪。謝君卓很滿意,勾陳無鞘,她這樣拿着過于張揚,正思考如何攜帶,勾陳忽然消失在她的手掌中。

謝君卓一愣,神識中多出來一物。勾陳能自辟空間和謝君卓神魂相連,不需要謝君卓為它犯難。這倒是個不錯的功能,謝君卓道:“你也不是一無是處。”

取走勾陳,兵刃堂毫無反應,謝君卓盯着劍冢上的七殺沉默半晌,将心頭的眷戀都收起來。

忽然,一道聲音冷不丁地在謝君卓的身後響起:“你真的決定好了嗎?”

謝君卓吓了一跳,轉身看過去,藍夕坐在沙灘上看着她。

謝君卓自嘲地笑了笑,道:“我從踏上兵刃堂起就沒有選擇,這個決定不難。”

“那你師尊怎麽辦?”藍夕關切地問了一句,話說完覺得自己太關心人類,欲蓋彌彰道:“你別以為我是擔心她,只不過是昨天你被困在這裏出不去,她拜托我過來打探情況時挺着急的。我覺得她很在乎你,你就這樣走了,她會難過。”

昨日江月寒飛不過去水牆,只能請藍夕從水下通行。

謝君卓微愣,面上浮現一層笑意。她的師尊,總是會在她下定決定的時候又觸動她的心。可正是如此,她才更應該離開,趁她們彼此還沒到不可分開的時候。

“就當她收了個孽徒,你将來要是有機會見到她,記得多說幾句罵我的話,讓她早日忘了我。”謝君卓輕笑,眼眸低垂間,斂去一抹心酸之色。

藍夕看着她,短短一日,當初和她套近乎時天真浪漫的小丫頭忽然成熟很多,卻又不讓人覺得違和,好像她本來就是這樣。

謝君卓心意已決,藍夕知道多說無益,她拿出一顆藍色的珠子丢給謝君卓道:“看在你送我糕點的份上,這是回禮。”

藍色的珠子入手微涼,蘊含豐富的水能量。謝君卓認得,這是深海才有的避水珠,不僅能讓人在水下暢通無阻,還能免疫一些海妖的傷害。

藍夕丢給她珠子後不想和她多言,尾巴一甩就紮進水中游遠了。藍夕性格別扭,這會兒指不定在傷心。

謝君卓抿了抿唇,謝過藍夕的好意,大步離去。

勾陳之事被瞞下,誰也不會注意到謝君卓。就這樣,謝君卓從兵刃堂出來,一路暢通無阻地離開三清宗。

她的身上帶着勾陳,那把注定引起禍亂的劍,和她這個注定背負罪惡的人,一步步走向更深的紅塵。

光明正大,問心無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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