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春色籠罩的柯王府,充盈着鳥語花香、绮麗華美的姿态。自從柯王爺接了‘秋猕’聖旨後,就命人擴建宅院,招奴買馬,沒有一刻停歇。
柯王妃還讓工匠修建起一座迎聖堂,專門用來迎接前來通傳聖旨的公公和郎中令。
而小郡主聽說秋天會有一場大型狩獵,諸位皇子都将出席,更是興致勃勃,不但開始學習琴樂舞蹈,還央求王爺給她一名馬夫,教她騎馬。
「你是千金之軀,若有個閃失,那還得了。」柯王爺對上次郡主墜馬的事情,仍心有餘悸。
「錯了,爍蘭要是能學會騎馬也好,指不定哪位皇子就會帶她出去遛彎兒。」柯王妃卻改變了态度,在一旁幫腔道。
她雖然沒有明說,但柯王爺也知道她指的是九皇子煌夜。
「……那就學一學吧,記得千萬要小心。」柯王爺思慮再三,終于點了頭,讓阿力當郡主的馬夫。
「謝父王成全!」郡主可高興壞了,每日上午練琴,下午學刺繡、書畫,傍晚就是騎馬。
阿力本來就是一個欺軟怕硬,阿谀奉承的小人,自從當上郡主的「專用」馬夫之後,就更加趾高氣昂,在府內橫行霸道。
衛卿是首當其中受害的一個,每天不但要清掃馬廄,做叉草、送水的苦力活,還要跑到近百裏外的街市,去給阿力買燒酒。
回來晚了就會挨揍,輕則幾個巴掌,重則一頓拳腳,其他人見了,只是把頭扭開,無人敢阻止。
衛卿把嘴巴上的血抹掉,就是不肯讨饒,說些好聽的話,連廚娘都說他腦筋太死,嘴巴不甜,不懂得讨便宜。
其他的馬童都要比衛卿年長幾歲,一個個都争先巴結「力爺」,還故意把髒活累活都丢給衛卿。
這天已是深夜,衛卿卻還要提着沉重的水桶,蹲在院子裏刷洗十幾套馬鞍、馬靴。
三個馬童嬉笑着從他身邊經過,一腳踢翻水桶,哈哈大笑,嘲弄衛卿是‘野種’之後,就往阿力住的小屋去了。
衛卿撿起大木桶,重新從井裏打水,這時,小屋裏傳出阿力叫喊衛卿添酒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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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卿只得放下手裏的活,去把溫在廚房裏的燒酒,拿過來給阿力。
小屋是一間磚瓦房,原來是幾個馬夫同住的,後來給阿力一人獨占,裏面的桌椅臺凳都換成了新的。
衛卿進門時,恰巧看到喝得爛醉的阿力,把一包首飾放在桌上炫耀着,裏頭有綠寶石耳環,翡翠玉镯,還有一支鳳頭金釵,其他馬童立刻阿谀奉承起來,給他揉肩敲腿,一個勁地稱贊,阿力抓着珠寶得意洋洋,一副豪門大爺的派頭。
衛卿并不知道這些東西,都是阿力從郡主身上順手牽羊──偷來的,阿力借着扶郡主上馬的機會下手,摸走那些首飾,簡直是神不知鬼不覺。
小郡主周身珠光寶氣,偶爾不見了一、兩件飾物,權當是騎馬弄丢了,并不在意。
而王爺、王妃送給她的金銀珠寶,都可以堆滿梳妝臺,她自個兒都弄不清到底有多少寶貝?
衛卿默不作聲地進去,把酒壺放下後,收拾了一下狼藉的碗筷,便離開了。
然而第二天,酒醒後的阿力氣勢洶洶地來找衛卿,問他是不是看到了什麽?
王府家規嚴厲,一點小錯就要重罰,更別說偷盜主人財物了,那可是死罪!昨晚阿力喝過了頭,忘記還有衛卿在場,就炫耀起寶物來。
衛卿年紀還太小,不了解偷竊是什麽?更不明白阿力所指何事?他以為那些珠寶都是郡主賞賜給阿力的,于是搖頭否認。阿力不能平白無故地處罰衛卿,只得暫且作罷。
但是他心裏已經打定主意,一定要弄死衛卿,以免那事被王爺和王妃知道,那他的性命可就不保了!
※ ※ ※
又過了一月,已是掌燈時分,柯王爺正埋首于書案,對着厚厚一沓賬簿,進行清算。
柯王妃坐在一張梨花圈椅內,幫着盤算,張管家則立在一旁,負責把賬簿規整,分門別類的放好。
「這皇上的午膳,一日得有盤肉二十斤,湯肉五斤,羊兩只,雞十只……」柯王爺嘴裏一邊念叨,一邊劈劈啪啪地打着算盤,看看王府裏的囤糧是否足夠?
柯王妃不時補充道,「到那時都九月了,少不得備些桂花糕、腌兔肉,這些也得記上。」
「是、是,多謝夫人提點。」王爺又讓管家列出一張單,寫的都是秋天時令的點心和美酒。
「今早陸川縣的知府又送了一車鹿茸來,有了各方各路的進貢,柴米油鹽、茶葉美酒統統都不缺,狩獵過後,還能多出好些來。」柯王爺大致清算一遍後,才露出滿意的笑容。
「這些都只是基本,還要看帳篷、人手夠不夠?」柯王妃已經向父親趙國維讨教過,該準備些什麽,皇家狩獵可不是兒戲,稍有一點怠慢,皇上要是怪罪下來,可是死罪!
「帳篷你就放心吧,我已經命人連夜趕制,全都是最好的油布,保準不漏雨又遮蔭,還繡着龍騰虎躍,聖上看了,保準喜歡。」
「至于人手……」柯王爺讓李管家遞過一本紅簿子,上面寫着「清點」二字。
簿子已經很髒了,看得出經過多人之手,有縣老爺、獄卒、百姓、無名氏等。
縣老爺替王府招人,凡是願意為王府出力的,就在簿子上簽名畫押,領銅錢五吊,生死就是王府的人了。
但是百姓們都聽說,柯王府正在為皇上秋猕招兵買馬,因此大多不願意去。
這些人一旦招了去,就要隐身于劃定的獵場內,負責尋找那些兇猛的野獸,把它們引逗到皇上、皇子、大官們面前,供他們射殺玩樂。
可是稍不留神,這箭就飛到奴才身上了,這也是屢見不鮮的事情。
就算沒被射死,還得小心猛獸伏擊,聽說有一農夫,就被山裏的大老虎咬去半個腦袋!
還有人心存僥幸,領了錢,去到獵場偷偷躲起來不幹事,結果被巡邏官兵發現,當場杖斃,死狀甚慘。
若管圍的下人讓獵場內的野獸脫逃,去了別的地方,一經發現,也要被抓住打死。
這種九死一生的活計,莫不是窮得丁當響,或是監獄死囚,根本就不會有人參加。
柯王爺把點名簿翻了又翻,算了又算,缺口多達一百餘人!
「這守圍的人千萬不能少,實在不行,就拿府內的家丁填數。」柯王妃無情地說道。
「就算拿了府內的家丁充數,恐怕還是不夠。」王爺皺眉說道,再怎麽說,也得給王府留點人手呀。
「不夠就買人,王府要下人,還怕買不到?」王妃對此嗤之以鼻。
「說的也對,張管家,你多拿些銀子去,去集市上多買些奴才回來,記住,要男丁!」王爺就把這事交給管家。
張管家領命,但無奈身上事務太多,于是就讓風頭正勁的阿力去辦了,也算給他點好處。
阿力拍着胸脯說,這事包在他身上,卻徇私把平時不怎麽交好的家丁,統統寫在簿子上,衛卿就是其中一個。
管家審查簿子時,發現了衛卿的名字,覺得有些不妥,因為他年紀太小,雖然管圍的下人沒有年齡限制,但衛卿才十歲,給老虎塞牙縫都不夠。
「您就甭管了,反正人數給您湊齊了,要是少一個,王爺怪罪下來,我們誰也擔待不起。」阿力狡辯道。
管家尋思着也是,五千六百六十號奴才,誰會發現裏面有個孩子呢?況且也沒說孩子不能做管圍的。
管家便把越發殘破的簿子交回給柯王爺,王爺和王妃正在聽曲兒,并無仔細察看名冊,見人數對了,就打賞了一番管家,沒再過問了。
時間一晃,春夏已過,秋高氣爽,晴空一碧萬頃,柯王府就在這大好的天氣裏,整裝待發,去南門跪迎大燕皇帝、皇子以及文武百官的到來。
而衛卿也在同一時刻,和一百多個家丁,挨個坐上酷似牢籠一樣的驢車,每人身上都塞着幹糧兩袋、匕首一把、白酒一壺。和柯王爺奢華隆重的車隊相反,他們往一望無垠、野獸四伏的朱雀河谷上去了……
※ ※ ※
驢車轱辘發出吱嘎吱嘎的響聲,朱雀河谷三面環山,在秋日裏白天悶熱,晚上寒冷,一個木籠子裏擠了數十號人,自然憋悶得很。
「瞧,乳臭未幹的小娃子都來湊熱鬧了。」一個光頭、光膀子的男人咧嘴笑道。
「喂,小鬼,幾歲啦?毛長齊了沒?」也有人笑着問道。
衛卿蹲坐在臭烘烘的驢車角落裏,一旁壯漢的胳膊比他的大腿都粗,還不停地擠他。
「今年十歲。」衛卿早就習慣和這些人打交道,并不覺得害怕,平靜地道。
「嘿,和我兒子一般大!」光頭男人問道,「你是不是得罪了阿力,才被派這兒來了?」
衛卿沒有答話,因為他看到一隊騎兵,筆直地朝這邊來了。
一身戎裝,手持長矛的騎兵們,個個威風凜凜,他們喝令這輛驢車停下,不過前邊的驢車繼續蜿蜒前行。
「你們這些人就守住這條山道,但凡野獸畜類,一律不準放過此條界限!」為首的士兵指着地上一條綠色繩帶說道。
「官爺,要是遇到會飛的咋辦?」有人嬉皮笑臉地問。
「那也得跳起來抓!」士兵官腔十足地道,「我不管你們怎麽辦,總之,要是放走了一根兔毛鴨毛,就休怪我手下無情!」
「是、是,官爺,別說兔毛了,咱們連根鳥毛都給您守着。」光頭男人讪笑着說。
士兵頭領又叮囑了一番後,就策馬離開了,揚起的塵土,讓守圍的人眼睛都睜不開。
「好羅,都散開吧,該守哪塊,就守哪塊。」光頭男人揮手說道,別人都無異議,不過男人卻把衛卿帶在身邊,說是要照應他。
衛卿在綠繩标定的界線內坐下,把匕首放在懷裏,他并不想要傷害動物,打算真有遇見野兔狐貍什麽的,就用哄趕的,把它們弄回圍場去。
光頭男人自說自話地喝着酒,朝衛卿說自己叫老劉,是王府內的一名擔夫,因為不肯送柴給阿力,就給他算計了一把,絮絮叨叨的,一直說到夜幕降臨。
老劉早早地打起鼾,睡熟過去。夜裏很冷,衛卿禁不住瑟瑟發抖,但還是目不轉睛地盯着繁茂的草叢,草尖窸窸窣窣地動着,似乎有什麽東西鑽了出來。
「嗯?」
是一只渾身灰毛,還挺肥碩的野兔,三瓣嘴裏正咀嚼着草料,紅紅的眼睛看了看衛卿,一點也不怕,還蹦到他腳邊吃草。
衛卿輕手輕腳地抱起兔子,放在膝頭,輕輕地撫摸着它的背毛,野兔卻突然跳下去,哧溜鑽回了草叢。
衛卿側頭傾聽,很快站起來,去把老劉搖醒,老劉醒來沒多久,就有兩匹馬到了,是巡邏的士兵,他們見這邊嚴密地守着,才驅馬離開。
「這些家夥,跟鬼似地,來了都沒一點聲音。」老劉心有餘悸地說,不過他很好奇衛卿怎麽就聽得到隐藏在草叢底下的馬蹄聲。
而且他還很熟悉動物似的,衛卿自己也不清楚,他的聽覺和視覺似乎要比常人來得敏銳。
「你小子興許是個天才。」老劉笑着說,又拿起瓶子,喝了好幾口的白酒。
他們在這荒山野嶺裏露宿了十日,快要彈盡糧絕時,才有士兵過來傳話說,皇上的人馬就要到了,讓他們打起十萬分的精神,牢牢把守住圍場。
又過了七、八個時辰,太陽漸漸西斜時,衛卿遠遠聽見整齊的鑼鼓聲、腳步聲、以及如滾雷的馬蹄聲,有充滿香氣的風吹了過來,一大隊手持雲旗、團扇、黃金棍的儀仗人馬,逐漸出現在地平線上。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那些想借守圍來抵死罪的囚犯們,一個個都誠惶誠恐地跪了下來,不停地磕頭,高呼皇上萬歲,明明連皇帝的影子都未見到。
「皇上聽得到才怪。」老劉跪是跪了,口裏仍是念叨道,「我聽說每個驿站都有三千匹馬,所備的車輛更是多得數不清,這麽多人過來,皇帝一定是位居正中,哪裏聽得到我等賤民的呼喊。」
衛卿靜靜地跪着,他第一次看到皇家軍隊的威嚴浩大,說不激動是假的,但是他的目光并不在皇帝金碧輝煌的車辇上,而是在那些為首的将領們身上,那周身的氣勢簡直如同猛虎一般威武。
何時自己也能成為一名戰士,為國效力呢?但是他身份低微,連學習武藝的資格都無,衛卿清澄的眸子,目送着浩浩蕩蕩的隊伍往營地的地方去了,心裏依然震蕩。
※ ※ ※
熊熊燃燒的火把照亮那位于中央,宛如宮闕般的巨型黃金帳篷,在一聲聲震耳欲聾的吾皇萬歲中,朝臣百官齊齊跪于雕龍髹金寶座下。
「衆愛卿平身。」大燕帝淳于炆端坐在明黃錦緞軟墊之上,輕擡起手示意,威儀萬千。
「謝陛下。」衆臣在兩旁而立,十四位皇子則按長幼秩序,站在中間,聽候父皇的指示。
炆帝明白現在應該把如何冊立太子一事,開誠布公地說清楚,皇子們也罷,還是大臣們早就等得心焦不已。
早在十天前,淳于炆在柯王府外的官印山舉行祭天儀式時,護國将軍趙國維,以及丞相李铎等人就輪番來打探聖意,淳于炆佯裝不知,不作答複。
其實該立哪個皇子為太子,淳于炆心中有數,他向來認為「皇者,天也」,天子當然是上天注定的!
就像他當年堅信自己就是真命天子,哪怕是弑兄,也要登上帝位一樣。
九皇子煌夜出世時,不但是黑夜亮如同白晝,天上紫薇星更是大放異彩,那可是帝王之星!
可是他的生母卻是一名亡國公主,這讓淳于炆始終心存忌憚,萍妃是否會借着兒子的權力,向大燕實施報複呢?
炆帝擔心自己百年之後,煌夜登基,萍妃貴為太後,會幹涉國家政事,慫恿煌夜複興青鹿國?
倘若真是這樣,還不如把皇位傳給長子,讓耀忠入主大統,他雖不及煌夜聰慧能幹,但畢竟有太後在背後把持,不至于做出有損祖宗基業的事情。
但是要說這十四位皇子中,有誰能讓大燕一統天下,夷平十國,那真真只有煌夜合适。
正所謂魚和熊掌不能兼得,這兩個兒子,他必須要舍棄一個才行。
「皇上?」因為淳于炆眉頭深鎖,閉口不語,一旁站垂手立着的老太監,以為他身體不适,輕聲問道。
淳于炆回過神來,目光如炬,他環顧了一下在場的官員與皇子,開口道,「朕此次能行至朱雀河谷,欣賞這草木繁盛、百畜興隆的大好獵場,全賴柯王府苦心操持,理應先論功行賞,柯王爺,請出列吧。」
秋猕隊伍浩大,此行多達兩萬五千餘人,能順順利利地抵達朱雀河谷,一路上還風光無限、歌舞升平,皇上确實該賞賜柯王府一番,衆大臣都點頭稱是。
柯賢戰戰兢兢地出來謝主隆恩,淳于炆又稱贊了他的家眷知書識禮,賞賜給他白銀三千兩、布匹絲絹各千尺,并特許一會兒晚宴時,柯王妃和郡主爍蘭與皇族們同席飲宴。
柯賢千恩萬謝地退下去後,皇上又打賞了一番守衛将領、驿站官員等,這才來到正題上。
「此次秋猕長達二十日,朕要看到各位皇兒的真本領,故先拟定一份賞罰明細,爾等過目之後,自會明了。」
兩位紅衣太監手捧玉雕匣子,把一卷绫錦織品的燙金聖旨緩緩打開,呈現在各位皇子的面前。
年紀稍小的幾個皇子,按捺不住地湊上去看,但是大皇子不為所動,等待老太監宣布詳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