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晌午的陽光從那人的睫毛透過來,是柔軟又黑細的睫羽,覆蓋着一雙黑棕色的眼睛,明亮有神。
那人的臉頰飽滿、微白透紅,嘴唇紅潤有光,看起來是位養尊處優的公子。且年紀不大,可是這人卻穿着禦林軍的棕紅軟皮铠甲,頭上還戴着騎丘隊的鐵冠。
柯衛卿下意識地看向他的雙手,禦林軍是要手持兵器,比方說紅纓槍,但他的手裏抓着的,竟然是一只白色大紙鹞!
「啊,是娘娘的風筝!」柯衛卿不禁叫道。筝面上畫着嫦蛾奔月,衣袂飄飄,惟妙惟肖,不就是方才宮女姐姐們尋找的嗎?
「噓!小聲點。」那小侍兵急忙伸手堵住柯衛卿的嘴,沖他擠眉弄眼地道,「不叫的話,我就放開你。」
「……嗯。」力氣不及對方的大,柯衛卿只能點點頭。
小侍兵松開手,笑盈盈地看着他道,「你是太醫院的?叫什麽名字?幾歲了?我怎麽從來沒見過你?」
「我也沒見過你啊,這是雲妃娘娘的風筝,你還是趕快還給宮女吧。」柯衛卿好心提醒道。
「我在問你的名字呢?」侍兵一點都不害怕,還笑着說,「太醫院裏都是老頭子,什麽時候收了你這麽個水靈靈的孩子?」
「怎麽不大?我個頭都比你高出半截。」侍兵拿手在兩人的頭頂比劃,大概高出一掌,于是得意地道,「嘿嘿,你這個小不點。」
「那你幾歲了?」柯衛卿有些不甘心地道。
「我不理你了!」柯衛卿轉過身,蹲在地上,仍舊整理藥材。
「別嘛,不叫也行的,反正我們都是奴才,也不講究這個了。」侍衛趕忙蹲坐下來,「一起玩風筝好不好?小兄弟。」
「我不是你的兄弟。」
「那你到底叫什麽呀?我都不知道你的名字。」侍衛追問道。
「柯衛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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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衛卿,」侍衛照着念了一遍,随即說道,「太長了,我叫你小卿行不行?」
「随便你,你踩着我的藥了!」
「哎,對不起。」侍衛退開腳,他踩碎了一塊山藥。
柯衛卿小心捧起它,拂掉塵土,碎塊磨成山藥粉還能用,不過還得繼續曬幹。
「小卿,一起去放風筝好不好?你看今天的太陽多大,風和日麗的。」侍衛笑嘻嘻地道。
柯衛卿不由嘆了口氣,這家夥指不定就是個官家少爺,年紀輕輕就能謀得禦林軍的差事,但又不好好地做,只顧着到處玩,只能說禦林軍太好當了。
「不要!」柯衛卿站起來,把山藥擺在陽光充足的空地上,就在這時,聽到宮女們沿着長廊走回來的聲音。
「怎麽辦?哪裏都找不到!明明飛到這邊來了……」那個叫巧兒的年輕宮女一臉愁容,唉聲嘆氣地道。
「再回去看看吧,興許挂在枝頭上了。」另一宮女說道。
柯衛卿回頭,想對侍衛說還給她們吧,卻沒想到那侍衛一伸手,出其不意地抱緊他的腰,便往屋檐上飛掠而去!
「哇!」柯衛卿直覺得眼前一陣缭亂,身體漂浮半空,心卻一下子提到嗓子眼!
還沒回過神,腳就已經踩到了琉璃瓦。侍衛摁住他的頭,把他壓在屋脊上,還讓他別出聲。
「那我們再去小樹林找找,實在沒有,只有回去挨罵了。」巧兒她們從屋檐下走過,然沒有發現頭頂的侍衛和學徒。
「你在做什麽啊?」柯衛卿推開了侍衛,胸口還在突突地跳。
「就是想和你一起放風筝。」侍衛依然是嬉皮笑臉的樣子,可是他功夫一點都不含糊,就這麽蜻蜓點水地飛了上來,就算是禦林軍統領,也未必有這麽出神入化的輕功。
柯衛卿想了想,也許是因為他功夫好,所以才能進禦林軍的吧?可是,總覺得哪裏有些奇怪?
「別發呆了,你看那邊。」侍衛用指尖戳了戳柯衛卿軟撲撲的臉蛋,又指了指南邊。
「哇……好多風筝!」南邊的天空裏,飄蕩着十數只色彩斑斓,形态各異的紙鹞,尤其是彩蝶,簡直像真的一樣,飄來飄去,美極了!
不過比風筝更要美麗的,就是陽光底下的瓊樓玉宇了,翠綠的瓦片,朱紅的宮牆,真的好像仙境一般。
「那邊……」柯衛卿有些激動地道,「是太子殿嗎?」
「嗯,是東宮呢。」侍衛看了一眼,問道,「怎麽,你想去那裏?」
「不……」柯衛卿想起自己是被太子「丢」出來的,不由垂下眼簾,呢喃道,「只是看看。」
「想去太子殿玩也沒什麽難的,下次我帶你去。」
「不要。」柯衛卿又一次拒絕,而且開始擔心太子殿的守備來。怎麽可以讓人随便的闖進去玩昵?路敏他們到底在做什麽?作為文武侍從,不是應該一直守護着太子殿嗎?
「你在想什麽哪?」小侍衛卻誤會了,笑着說,「別不開心了,風筝我晚點會還給她們,讓她們急一下也好,不是把你的藥都弄灑了嗎?都沒有道歉。」
「你不也耽誤我曬藥了嗎?」柯衛卿反問道。
「是嗎?哈哈哈!」侍衛裝傻充愣地笑着,然後把手裏的風筝送了出去。
屋檐雖高,風也大,但是怎麽可能就這樣放風筝?柯衛卿想說,你在糊弄我嗎?只見侍衛輕拾起屋瓦上的小石子,飛射向風筝。
石子不偏不倚擊中纖細的竹篾枝架,風筝就給打上了天,侍衛手中的線也一味地放,「嫦娥」真如「奔月」那樣,借着東風直上青雲!
「好厲害。」柯衛卿由衷地贊嘆道。
「知道你哥哥——我的厲害了吧?」侍衛仰頭,哈哈笑道。可是他開心得太早了,「嫦娥」飛得那麽高,自然引來宮女們的注意。
「快看哪!是娘娘的風筝!就在那邊!」巧兒的叫聲,引來很多宮婢太監紛紛趕過來看熱鬧。
「糟了。」侍衛立馬射石,切斷絲線,風筝在高空打了幾個轉兒,飄向西面禦花園了。
「真是千鈞一發啊。」看着宮女們追着、趕着地,跑過屋檐下,去抓風筝了,侍衛拍了拍胸脯道。
「既然怕被人發現,就不要這麽做啊。」柯衛卿搖着頭道。
「因為……」侍衛沉吟了一下,「這只風筝,很像我娘。」
「欸?」
「我娘就跟嫦娥一樣漂亮,可惜生下我之後,就飛到天上去了。」侍衛笑了笑,眼底卻流出某種哀傷。
飛到天上去了,就是過世了吧?柯衛卿沒想到這個看起來很開朗的侍衛,跟他一樣,早就沒了母親。
「我爹很花心,有很多女人,唉,你還太小,不知道什麽是花心大蘿蔔。」
「我知道!蘿蔔放久了以後,裏面的汁液就沒了,會幹得像花一樣,所以叫花心大蘿蔔。」
「哈哈,你真可愛。知道嗎?你就像嫦娥身邊的那只玉兔,你看看你,白嫩嫩的臉蛋,還有紅嘟嘟的嘴唇。」
「我才不是兔子,我也不要去月宮。」他只要在這裏,人間宮殿中,守着太子殿下就行了。
「我越看你越像小白兔,耳朵是不是能變長呢?」侍衛卻一門心思地戲弄起他來了。
「讨厭。」柯衛卿捂實耳朵,蹦了起來,沒想到瓦片滑溜得很,竟然哧溜一下滾了下去。
「哇啊!」
「小卿!」侍衛飛撲過去,想要揪住柯衛卿的衣領,但是抓了個空!
柯衛卿就這樣飛速滾下屋檐,一屁股結結實實地摔在了藥材上,還碰碎了用了存放濕草藥的陶土瓦罐。
尖叫聲、乒乓的響聲,不禁引來在附近巡邏的禦林軍。他們以為來了刺客,一個個都手持兵器,氣勢洶洶地殺了過來。
「出了什麽事?!」為首的侍兵看着滿地的狼藉,以及坐在藥堆、破瓦罐之間的柯衛卿,厲聲喝道。
「嗚……!」柯衛卿屁股疼得說不了話,眼圈紅紅的,這下真成兔子了。他擡頭看看屋檐,哪裏還有那少年侍衛的影子,早就跑掉了……
柯衛卿被禦林軍罵了個狗血淋頭,還得負責掃幹淨地面,把破瓦罐收拾好,再把草藥重新整理幹淨。
等他做完這些事情,都餓得前胸貼後背了,但回到太醫院,午飯時間已過,沒有人給他剩下吃的。
「你怎麽去了這麽久?」
正在稱量紅參的楊禦醫擡起頭來,卻看到柯衛卿兩手髒兮兮的,身上衣服劃破了個口子,鼓着粉紅的腮幫子,似又氣又委屈的樣子。
「對不起,我回來晚了。」柯衛卿沒作解釋,只是低頭道歉。
「去把那邊的荸荠吃了,再把湯藥熬一熬。」想他八成是沒吃上飯,楊禦醫便道。
「謝謝,我這就去。」
荸荠主消渴痹熱,溫中益氣,太醫院用來入藥。當然,清甜又多汁的荸荠,是冬春盛行的時令果品,平時只有主子們方可享用,但其中一些品相不好、不夠甜的,就會賞賜給下人吃。
柯衛卿捧着那一小竹筐荸荠,慢慢地走向後院的煎藥坊,心裏忍不住想,「都不知道那家夥的名字……真沒義氣,出事了就跑了!」
轉念一想,不知道也罷,只求以後千萬別再遇上他了,這一屁股摔得,真比老太監打的板子還疼哩!
※ ※ ※
午後溫暖的陽光,将一間名為扶月宮的四合院照得亮堂堂的,幾位宮婢端着藥碗、糕點,來到北房。
這裏一共有三間,分別為寝室、書房、宴客廳。東西二廂住着老太監、老宮女。南邊三間空着,無人住,倒也清靜。
「又給十殿下送藥來啦?」一個老太監正在修剪花枝,可惜老眼昏花,明明是才冒出來的花骨朵,就給剪掉了。
「是的,汪公公。」為首的宮女笑問,「殿下人呢?」
「在屋裏頭,這會子還沒起身呢,昨日夜裏又犯病了,一宿都沒睡安穩。」汪公公唉聲嘆氣道。
「知道了,我們這就進去。」
十殿下由于是先天不足的早産兒,生來就體弱多病,時好時不好的,皇帝看着他可憐,就常常賞賜一些補藥給他喝。
這不,剛從太醫院領來的,一碗由麥冬、玄參、金銀花等十味草藥熬制的湯劑,就是特別賜予十殿下的,對治療十殿下的初春咳嗽很有療效。
就當三名宮婢往裏屋去的時候,有一道身影從屋頂飛速掠過,翻身躍下,偷偷拉開雕花格子窗,像貓兒一般敏捷地跳入進去。
羅紗帳、銅香鼎,一張檀木床前,鋪着一大塊羊絨毯子,宮燈高懸,熏香四逸,所謂神仙洞府,就是這般模樣罷。
門外,已經響起宮女們的腳步聲,那人急忙脫掉兵服、鐵帽,往床底下一塞,撩開紗帳,掀開錦被,才縮進去,就聽得吱嘎一聲,門開了,有宮女笑盈盈地走入道,「殿下,該起了,都過正午了。」
簾帳抖了幾抖,便從裏面傳出一聲長長的哈欠,聲音沙啞地道,「都這麽晚了……」
「是的,殿下,奴婢伺候您洗漱吧。」宮女熟練地挽起紗帳,用銅鈎固定,另外二人,則打水、倒茶,備好衣物。
永麟半倚在枕頭上,睜開着微紅的雙目,看起來确實是一宿未眠的疲倦容顏。
說起來,這位皇子真是命苦,生母惠妃在懷胎七個半月時,不知怎麽的,在禦花園裏跌了一跤,早早地生産下皇帝的第十子。
而且還是難産,哀叫了一天一夜才生下來的,不過惠妃連孩子的臉都沒看—眼,就這麽撒手去了,皇上別提有多難受了!
這惠妃原本只是一名才人,但長得貌若天仙,又文采出衆,比不得一般的妃子,只懂得拈酸争寵,皇帝欽點她為惠妃,一步登天,榮耀無限。
也就一個月的功夫,惠妃便有了身孕,從懷胎到生産,皇帝一直陪在身側,三千寵愛集一身,只怪她命薄,享受不起隆恩。
至于永麟,是直到滿月才有名字的,因為他高燒不退,滴奶不進,太醫幾度說該準備後事了,連小壽衣都給穿好了。
這在後宮也不是稀罕事,皇上雖說妻妾成群,多子多孫,但夭折的不在少數,雖然讓人覺得悲痛,但也是見怪不怪的了。
可是正當大家以為小皇子沒救時,他卻奇跡般地挺了過來,只是落下了病根,常年頭疼腦熱,沒個安生的月份。
皇上在早些年,還天天來探視,十分關心。可是後來有了新的妃子,新的孩子,對永麟也就逐年冷淡下來。
在這泱泱大宮中,被皇帝遺忘的皇子,和失寵的妃子也沒多大區別,別看這宮室布置得華麗溫馨,但仔細瞧的話,就會發現宮燈也好,還是羅紗帳,都是用了好些年的,自從他兩歲搬過來住以後,就沒再裝裱過。
連撥給他使用的奴仆,都是老得掉牙的,這幾位宮女姐姐,看着永麟長大,心裏自然是疼愛他,經常來看望,給他梳冼更衣,好有個皇子的樣兒。
「瞧瞧,這個頭蹿得多快呀。」一名給永麟穿衣裳的宮女,笑着道,「再過兩年,好讓皇上給您找王妃了。」
「蓉兒,你說笑的吧,我才十一歲。」永麟把腰間的玉佩齊整了一下。
「十一怎麽啦?奴婢要不是六歲就進宮,十一、二歲那會兒也都嫁人了。」
「喲,蓉兒現在是後悔了,想出宮會情郎了?」另一名年齡稍長,正在整理床鋪的宮女笑話她道。
「看你說的,我嫁人還早得很,還要十年,得等到二十五歲才能出宮,到時候我們的十殿下,也就二十一啦。」
在宮女們鬥嘴取樂的當口,永麟心想道,「說的沒錯,宮女奴才大多在五、六歲入宮,直到二十五歲,方可返家婚配,太醫院裏的小學徒到底是從哪兒來的?看他的樣子,倒像是剛入宮沒多久的。」
「柯衛卿……」名字也很有意思,并不是阿貓阿狗這類奴才的名稱,想必家裏也是有些底蘊的,可看他磨粗了的雙手,又不像衣食無憂的孩子。
「殿下,要用藥了嗎?」蓉兒見永麟看着幾案上的藥碗,便問道。
「嗯,勞煩姐姐了。」永麟微微笑着說。
「請喝吧,奴婢還備了蜜棗。」蓉兒說着,把懷裏的一包金絲小棗拿了出來。
她這麽熱心腸,一是因為永麟是個溫柔體貼,從不苛責下人的好主子。二是永麟有一手絕活,每個宮女都想得到他的幫助。
「今日得閑,幫你們畫幅肖像吧。」藥喝完以後,永麟輕輕擦了擦唇角,說道。
「多謝殿下了!」三位宮女相視一笑,高興壞了。
從卧室出去,僅隔開一道門便是書房了,裏頭立着一個花鳥屏風,鋪着大紅毛氈,典籍充棟,家具古雅,開門就能聞到一股淡淡的檀香。
說是書齋,更像是畫室,南面的牆壁上挂着一幅幅水墨丹青,最為出彩的就是墨蘭圖,墨蘭花開時,清豔含嬌,飄香四溢,無需擺上真正的蘭花,就已是滿室生春!
下人們都知道十殿下尤善丹青,圖寫特妙,而且分文不收,來者不拒。對于那些年幼進宮,又出不去的宮婢來說,往外送一封有自己畫像的書信,安慰老父老母,便是難得之事。
無奈宮廷畫師只為皇家效力,絕不會給一個宮女畫畫,且常開天價,連妃子都吃不消。
十殿下從小深居簡出養病,無聊時,便提筆塗抹,卻有十足的天分,照着畫軸竟能通篇臨摹下來,起初大家只是稱贊幾句,随着他年紀增長,畫技是越來越好,惟妙惟肖。
一日,蓉兒說,要是殿下會畫仕女圖豈不美哉,她多想給鄉下的老祖母送封家書。旋即又覺得太失禮了,怎敢讓皇子為自己描寫丹青,傳出去可要殺頭的!趕忙磕頭說是自個兒錯了。
永麟倒不介意,持筆就為蓉兒畫了一幅巴掌大小的圖,方便她夾帶出去。這一來二去,蓉兒的姐妹們都知道了,也就過來求畫,作為感恩,沒少往這裏送吃的,還有其它縫縫補補的活計,全都攬下了。
不過這事始終不敢鬧大,以免上頭知道了,吃不了兜着走。下人們一同保守這個秘密,一年過去了,竟然一點事也沒有。
永麟倒也享受這樣的日子,生病時,躺在床裏看書,病好了,給下人們畫畫玩兒,與世無争,反正太子位也輪不到他坐。
如今,九哥當上太子,他更是放寬了心,要是大皇兄成為太子,他得勢之後,必會殘殺同胞手足,以鞏固自己的帝位。
而九哥看似冷漠寡言,但為人可是要比大皇兄光明磊落得多,況且,自己這條命也是九哥救下來的……只是兩人已經很久未有交談了。
罷了。永麟心想,九哥必定是有許多事要忙,而他就住在扶月宮靜待時間過去,等他一成年,就會獲封領地,離開這是非之地。
可是,不知怎麽地,遇見那可愛的小童之後,永麟竟然對宮廷生活有所期待了……
那小童怎麽會這麽厲害,能聽見他的腳步聲?永麟早晨潛入禦林軍的營房,去偷取兵服的時候,還有人在門邊把守,卻渾然不知呢。
「好想再見他一次。」永麟在宣紙上畫下宮女的容顏時,滿心全是柯衛卿鼓着粉腮的容貌,「下一次見面時,我一定告訴他,我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