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殿下……?!」

「別動。」煌夜緊緊地摟抱着柯衛卿,力道之大,像怕他逃脫似的,且埋首在柯衛卿的衣項間。

一股甘甜的果香充斥鼻間,其中還摻有中藥的氣味……這是無花果的香氣?想起早晨楊禦醫貢上來的無花果葉熬制的健胃湯,就是柯衛卿研磨的吧。

雖然被丢到了太醫院,卻一直勤勤懇懇地在做事,楊禦醫也說,這孩子是既乖巧又聰明,吃苦當吃補藥,而且一點都不端小王爺的架子。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楊禦醫今日提起,煌夜越發地想要見柯衛卿,不是叫小太監傳喚,而是來到這裏,等待柯衛卿放學。

在聽到太監回報說,國子學已經下課了,裏面空無一人,煌夜的心裏頓時非常失望。

然而,卻在這後花園裏遇見了他,看着他一臉落寞,又強打起精神走路的模樣,煌夜就有種想要擁抱他的沖動。

只是抱一下而已,并無他意,什麽也不會發生。

可是當雙臂觸摸到那柔軟又嬌小的身體時,煌夜不覺用力收緊,貪婪地嗅着他發間的藥草香氣,甚至把嘴唇貼在了溫軟的耳根上。

「嗯?!」前一刻還在扭動掙紮的柯衛卿,此時卻如觸電一般地渾身僵硬,惟有呼吸是急促而沉重的,不敢動彈。也不能動彈,血液随着激烈的心跳火速奔湧,腦袋熱烘烘的亂成一團,什麽也思考不了!

這個顫顫兢兢、不知所措的反應,顯然不是煌夜想要的,他雖然覺得不甘,但還是松開了雙臂。

柯衛卿總算有了喘氣的空間,但整個人仍處于震驚未定的狀态,渾然不覺地往後連退三步,直到絆倒在一塊石頭上,往後一仰,「嘩啦」一聲墜入湖裏!

「衛卿!」煌夜的叫聲,引來了太監,還有禦林軍,他們都吃驚地看着柯衛卿在湖水裏撲騰。

「嗚啊!」這湖并不太深,在這季節裏也不算冷,但是柯衛卿不會游泳,加上對水的恐懼,讓他掙紮不了兩三下,就沉入湖底!

「咕……!」

想要呼吸,卻猛灌了幾口水下肚,柯衛卿兩眼一摸黑,但是奮力揮舞着雙臂,雙腳亂蹬,終于踩到一塊地勢較高的地方,他高高仰起頭,呼吸到了一口救命的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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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殿下……咳咳咳!」柯衛卿勉勉強強算是在水裏站住了,雙手不敢松懈地不停擺動。

太監想要去拉他出水,卻被煌夜制止了,還命令他們退至一旁。

「你還沒有學會游水?」煌夜的口氣是質疑的,去年秋收大典上他們遭遇刺客伏擊,雙雙墜入懸崖後,柯衛卿差點淹死,這種情形還歷歷在目。

且不論宮裏宮外,游水都是一種求生技巧,皇子們在五、六歲就都學會了。

「沒有……我讨厭……水……快拉我上去……!」湖水不斷漫入柯衛卿的嘴裏,他一邊吐氣,一邊艱難地答道。

「那好,現在就學吧,時機剛好。」煌夜半蹲下身,對着苦苦掙紮的柯衛卿說道,「我會教你怎麽游。」

「可是……咕!」一張嘴,就又灌入一大口水,呼吸不暢,柯衛卿害怕到了極點!

「不會有事的,我會一直看着你。」煌夜漆黑的眸子,堅定地注視着柯衛卿,「宮裏湖泊這麽多,你又是我的貼身侍衛,不會游水可不行。」

「但是……殿下你自己會游不就行了……我實在是……」柯衛卿氣促又慌亂地道,萬一太子殿下墜進湖裏,不是能自己爬出來嗎?

「這個沒得商量,你今天一定要學會。」煌夜無情地下令道,「你們聽着,沒我的命令,誰都不許撈他出來。」

「是。」假山旁的太監們把頭壓低了,對柯衛卿的叫喚充耳不聞。

「好了,衛卿,看着我,按我說的做,先調整呼吸。」煌夜親自教導這個小侍衛,在旁人看來,和虐待下屬差不多。

「嗚嗚……」無路可逃,柯衛卿唯一的救命繩就是眼前的太子,他只得放棄爬上岸的想法,克制住對水的恐懼,努力吸氣。

「就是這樣,現在用手劃水,腿不要動,再來一遍。好,把胳膊伸直,再蹬腿……可以把腿并攏了,就像青蛙那樣,再伸直,盡量漂一會兒。」煌夜一邊教,一邊糾正柯衛卿的動作。

起初,只是一番亂七八糟的撲騰,柯衛卿還差點嗆死,後邊就漸漸有了狗爬式的姿勢,小簪帽掉了,烏黑的發絲随着他的泳姿,在湖畫微微飄動,看起來就像是一匹黑色綢緞,在陽光底下,閃閃地發光。

水珠綴滿柯衛卿濃密的眼睫,白皙的臉頰上也是點點晶瑩,看起來像在哭一樣,但又不見他真的落淚,因為再怎麽怕,他都不會在太子面前哭鼻子。

「呼吸要穩一點,深一些,不要怕。」

「呼!呼!」柯衛卿跟着太子的指正,努力調節着呼吸,腮幫子像金魚一樣頻頻外鼓,顯得十分逗趣。

「殿下……」柯衛卿在水裏折騰了半個多時辰後,十分驚喜地叫道,「我好像……會游了……咳咳!」

才得意一下,冷不防就把水吸進了鼻子,嘴巴不由張開,湖水猛地灌入,口鼻一嗆,氣息就都亂了套,體力不支,柯衛卿都來不及叫救命!

綠幽幽的湖水瞬間遮蔽了眼睛,隐約看到黑色凸出的石壁,柯衛卿想要去抓,腳下一滑,跌到更深的湖底。

無法呼吸的滋味讓柯衛卿痛苦不堪,身子不斷往下沉,驚慌的眼前,陽光穿透湖面,折射出一道道光影,水草在随波飄蕩。

一抹明黃的色彩,飛快地融入這片扭曲的金綠色光影裏,分不清是人,還是陽光?柯衛卿難受地吐着氣,覺得快要昏迷的時候,一只胳膊突然伸過來挾住了他的腰部,緊接着雙唇被一馨香柔軟的物體覆蓋,還不能理解這是什麽的時候,身體便迅速上浮,不一會兒,便沖出了湖面。

「嗚——咳咳咳!」劇烈的咳嗽,身後的人便穩穩地抱着他,一只手還托起他的下巴,方便他吐出水。

「好些了嗎?」低沉悅耳的嗓音,讓柯衛卿心頭一震,抱着他的人,竟然是煌夜!

「你就當作再學習一下,如何救人。」煌夜說着,就抱着渾身虛軟的柯衛卿,游向岸邊。

「快!備姜茶!」

「去拿毯子來!」

岸上,一衆太監可忙壞了,有遞傳錦凳的,有緊急搭帷幕的,就是不想太子受風寒侵襲。

煌夜卻把呈上來的羊毛毯子,裹在了柯衛卿身上,「去,把姜茶喝了。」

「是。」柯衛卿哆哆嗦嗦,連打了三個噴嚏,捧住太監送來的茶碗,啜了一口,暖着身子。

「你要勤加練習,現在學的只是最基本的游法。」在錦墩入座的煌夜,同樣捧着茶盞,但不忘教導柯衛卿。

「還有別的?這一種就夠嗆了……」柯衛卿小聲嘟哝。不過,不知為何,從小就怕得要死的江河湖水,現在看來,也不是那麽可怕了。

「衛卿。」煌夜喝完茶,突然問道,「為什麽被留下了?」

「什麽留下?」柯衛卿聽不明。

「學堂,不是早散了嗎?」

「這……」柯衛卿低下頭,十分尴尬。

「是不是被人欺負了?」煌夜又問。

「沒有……」

「也不應該有。記住,你是柯王府的小王爺,而他們只是官家之後,雖然同為臣子,但是有個上下尊卑之分,不可以逾越了規矩。」

「是。」柯衛卿點頭應道。

「你明白就好。」煌夜這話不單是說給柯衛卿聽的,側立的太監們默默記下了話,以便通傳給那些官宦大員們知道,太子這會兒不高興呢。

煌夜又坐了一陣,太監提醒風大了,要太子回去更衣,以免着涼。

「知道了,你們暫且退下。」煌夜讓太監們退至假山後頭,方對柯衛卿耳語道,「今夜亥時,來靜心殿找我。」

「啊?去那裏做什麽?」柯衛卿又驚又喜,同時也很不解。靜心殿是宮裏的寺廟,平時只有一位老僧在裏面念經祈福。

「你來了就知道,記住,只準你一人來。」煌夜叮咛道。

「那、殿下,我們要拉勾嗎?」柯衛卿一臉期盼地問,「這個是約定吧?」

煌夜灼灼的黑眸盯着柯衛卿伸出的小拇指,皺起眉頭道,「不要玩這種無聊的東西。」

随後,便在太監的簇擁下,走出花園。

「遵命……」挨訓的柯衛卿別提多難過了,但還是打起精神,拾起散落在草地上的書袋筆匣,回去太醫院了。

煌夜走在鵝卵石拼起的小徑上,拉勾的童謠他不是不懂,但是,柯衛卿從頭到腳都是他的人,因此沒必要做這種多餘的事情。

煌夜只是有些好奇,這種過家家的玩意,衛卿是從哪裏學來的?太醫院的禦醫們可不會教他這個,在宮裏,他認識了誰呢?

……說不定只是一個貪玩的小太監教他的,這樣想着,煌夜拂去心中的不快,往東宮去了。

而太子在花園裏,與小侍衛嬉鬧游水一事,很快就傳了出去。百官衆說紛纭,有阿谀拍馬,說太子是性情中人的,也有數落太子玩心太重,不夠莊重的。

護國大将軍趙國維站在大殿裏,表面不露聲色,心下卻十分開心。一個長不大,只會戲弄侍衛的太子,将來何愁不能玩弄于鼓掌之中?

殊不知他已經落入煌夜的圈套中,和趙國維的兵權之争,不管将來歷經多少年,在這一日裏就已經埋下了伏筆。

※ ※ ※

亥時未到,柯衛卿便等在了靜心殿的小院內。月色晶明,一棵合抱粗的菩提樹占據着院心,枝葉宛若帝皇出巡的禦傘,随風輕輕擺動。

宮內的廟堂比不得百姓間的廟宇香火鼎盛,柯衛卿繞到樹後,看見一個青磚砌成的放生池,有數只烏龜在淺淺的水底趴着不動。

池邊是沙地,踩在上頭,軟軟的,嘎吱嘎吱地響,還留下清晰的鞋印。柯衛卿正玩得起勁,一道銀芒自眼角閃現,他猛一縮身,只聽得叮的一聲,一枚銀錢掉入放生池內,穩穩地落在一只烏龜張開的嘴內。

柯衛卿這才看清池底有石龜,不過個頭幾乎和真龜一樣,難辨真假,在石龜身上堆着不少銀錢。

「殿下。」柯衛卿回過頭,站在那裏投擲銀錢的人,正是太子。

他穿着一件綠色絲絨鬥篷,從頭到腳都遮住了,但這個身形柯衛卿不會認錯,太子拉下帽子,露出那張俊美非凡的臉孔。

「傳說投中金錢龜,就會有好運。」煌夜注視着柯衛卿,緩緩說道,「但是,真正的運氣是掌握在自己手裏的。」

「是……」柯衛卿的心髒立刻跳得怦怦直響。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事?見不到太子,心情會很低落,可是見到太子,卻又說不出地緊張,想要逃走。

「拿去。」煌夜在離柯衛卿兩步遠的時候,停住了。

「這是……?」煌夜的手裏拿着的是一柄劍,長約四尺,劍鞘是象牙做的,雕刻着鋒利的虎爪與磅礴山河。

「這是勇絕之劍——虎嘯,與我的帝道之劍龍鳴,出自同一位鑄劍大師,無雙之手。」煌夜把寶劍遞給柯衛卿,沉吟道,「亦是青鹿之寶藏。」

「青鹿?」柯衛卿沒聽說過這地方,這劍也是他從未見過的精美。看着沉重,拿在手裏卻意外的輕盈。

「青鹿是大燕的附屬國,十六年前,就已經被吞并進大燕版圖。」煌夜說道,并未提及自己與青鹿國的淵源。

「是這樣……」柯衛卿知道天下有十一個國家,還有數個附屬于大國之下的鄰邦,但具體位置,國力以及風情這些,都不大知曉。

國子學教的是詩詞曲賦,史記人文等,還有就是心算珠算,都是柯衛卿喜歡的東西。

「殿下讓我拿這個是?」柯衛卿擡起頭,詢問道。

「要教你練劍。」

「啊?您、您來教我?」柯衛卿又驚又喜,漲紅了臉,「還用這麽貴重的劍?」

「好的劍客自然得配名劍,且名師才能出高徒。」煌夜注視着柯衛卿,理所當然地道,「劍與藝,自古以來,都是縱橫沙場,立身立國之根本。這兩樣東西我都會給你而你要做的,就是好好學習武藝,別讓我丢臉!」

「是!」柯衛卿抱着寶劍,撲通一聲跪下了,「我一定好好學,不枉費太子殿下的教導。」

「還叫太子?」煌夜一挑俊眉道。

「是,師父。」柯衛卿突然覺得和太子之間的距離,邁進了一大步,從奴才到徒弟,簡直跟做夢似的!

「今晚我先教你如何持劍調息。和游泳一樣,氣息亂,則方寸亂,要做到人劍合一,就得處變不驚,臨危不亂。」

「是。」

「我要教你的,是出神入化,猶如寒月冷星的無雙劍法。」

「無雙……劍法?」

「此「無雙」暗喻「天下第一」,劍大師無雙就是癡迷此劍訣,才妄心要打造出可匹鑄配此武功的兵器來。」

「這無雙大師真是一名武癡。」柯衛卿有感而發地道。

「只有癡狂之人,才能打造出登峰造極的寶劍。只可惜護國豈能靠一己之力,僅有「無雙」寶劍,不能阻止大燕鐵騎,踏平青鹿……」

煌夜不由想起母妃向他訴說的滅國慘事,但和母妃不同的是,他對大燕并無憎恨之心,弱肉強食是古往今來的基本道理。

他是大燕太子,立志削平十國,一統天下。換做今日,青鹿是大燕的攔路石,他也會出兵,與外公外婆、舅父舅母們在沙場兵刃相見。

柯衛卿好奇地打量着太子,輕輕抽出寶劍。天呀!這劍身的寒光,竟然比月色更要明亮,那鋒利的刃部,讓人立刻想到老虎的利齒鋒爪。

「匡。」

柯衛卿忍不住一下子拔了出來,半舉高空,那流光溢彩的鋒芒宛如神靈降世一般。

「指法錯了。」煌夜突然低低地道,然後什麽東西就打在了柯衛卿的大拇指上,疼得他哎喲叫了一聲。

「大拇指不可碰到護手,這不是拿砍柴刀。」護手在劍身和把手之間,雕刻着精細的虎紋圖騰。

「是。」柯衛卿這才看清楚,太子手裏拿着一柄木劍,雖說是木頭,邊緣很鈍,但敲在指頭上,還是一陣刺痛。

「重新握好,手臂伸直,向前刺出。」太子手中的木劍,就是教鞭,它引導柯衛卿做出正确的姿勢,一旦錯誤,就要挨上一「劍」。

「這樣嗎?師父?」柯衛卿「刷」地一劍,劍尖就指向前方。

「嗯,力透劍尖。記住,劍刃朝上、朝下為立劍。劍刃朝左、朝右為平劍,這些都稱之為刺劍。」煌夜手裏的劍尖,輕挑起柯衛卿的臂肘,「再擡高一些。」

「是……」

「保持這個姿勢,到子時為止。」煌夜把木劍打橫放在了柯衛卿的手臂上,成為一個十字,剛好平衡住,但稍一動彈就會掉下,「不準掉下來,否則……」 「啊?」

「為師會拿着木劍抽你的屁股。」煌夜撂下這話,就坐在一旁的長條石凳上,凝氣打坐。

「師、師父……?」柯衛卿這才察覺到問題的嚴重,讓太子打屁股還不如一頭撞牆呢,拼命咬緊牙關,也要拿穩虎嘯劍。

明明不沉的呀,怎麽手腕上加一柄木劍,就好像擡不起來一樣,豆大的汗珠滾下柯衛卿秀氣的臉頰,到子時……還得慢慢地熬!

「怎麽辦?」柯衛卿揮汗如雨,手腕在震動,氣息卻凝滞了一般。「對了,不要去想它就好了,權當木劍不存在,越想保持平衡,就越緊張。」慢慢地吐納一口氣後,柯衛卿變得鎮定起來,心思全部集中在手中的虎嘯劍上,手腕盡管酸澀,但平時搗藥搬藥的,幹的都是需要巧勁的力氣活,要拿好這劍,并不是沒有竅門可尋……

煌夜雖然在運行內力,同時也在觀察着柯衛卿,武學非一日可成,但若是死學也是不行的,刻苦加巧取才是習武之道。

這也是無雙劍訣的基本功之一,聰明達練,使他能短短數年之內,精通「破劍、破刀、 破搶、破鞭、破索、破掌、破箭、破氣。」等八個陣勢。

而在青鹿,要熟練無雙劍訣,得花三十,乃至四十個年頭,等學成了,人也老了,這也是為什麽「無雙」劍法號稱天下第一,卻學者寥寥,幾乎傳承不下來。

咚……!

幽幽鐘鳴,在夜空中敲響,煌夜環視月色籠罩的四周。這靜心院一直是他習武之所,高高的院牆,以及環立的樹林,是很好的屏障,而住持年老失聰,夜晚從不出來,是母妃帶他來這裏的。

一晃十三年過去了,他不僅學會了武功,也教會了十弟永麟,不過,只教到第三道口訣,破搶式而已。

那麽,要教導柯衛卿到第幾式呢?煌夜漆黑的眸子,凝視着菩提樹下,持劍屏息,靜若止水的柯衛卿,心底蕩起一陣波瀾。在不到一柱香的功夫裏,他就已經摸到了門路!

「就讓我看看,你能強到什麽地步吧,衛卿……」煌夜在心裏默想着,閉起雙目。

唯有時間可以證明一切,而現在,他已經抓住了未來,并且布下了一枚最重要的棋子,勝負成敗,就只待收官之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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