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十殿下?」柯衛卿扒下捂住自己嘴巴的手,回過頭,果然是十皇子永麟。
「好久沒見你,又長高了些。」永麟笑盈盈地比劃了一下,「再下去,我都沒法叫你小不點啦。」
「殿下,您是怎麽出來的?」比起這個,柯衛卿更驚訝永麟會在這裏,今日不比往常,但凡出入皇宮都要經過禦林軍的核準,以免有人魚目混珠,危及皇室。
「這有何難?」永麟從瑩白的衣袖裏,掏出一枚貼金木牌,前面是虎頭,後面刻着「副部署」三個字。
「啊!禦林軍的權杖!您偷的嗎?」柯衛卿認得這塊虎符,正副部署各有一塊,只要一亮出來,就可自行出宮。
但是平時正副部署都把虎符帶在身上,絕不會借給他人。
「噓,別這麽大聲,什麽偷?我是順手借的,一會兒就還回去。」永麟把虎牌收回袖內,便拉住柯衛卿的手腕,「好了,快走吧!」
「等等,殿下。我還有事……!」盡管柯衛卿掙紮不休,可還是敵不過永麟的蠻力,給硬拖着出了城。
皇上大壽,不僅是宮裏熱鬧,城外的鄉鎮裏更是張燈結彩,人潮湧動。劈頭而來的,便是劈啪作響的鞭炮聲,有商人選在今日開張,還有竹笛鑼鼓響個不停,是江湖藝人擺攤獻技。
穿着花色布衣的孩子們,提着裝有蟋蟀的竹篾籠子,嬉鬧追逐,但也有趁着人多,出來要飯的乞丐,多為北方水災,逃難而來的。
柯衛卿看着這截然相反的畫面,不由心生感觸,太子曾經說過,願天子腳下無饑民,現在看來,仍是任重而道遠。
「小不點!愣着幹嘛?快來看猴戲!」永麟拽緊了柯衛卿的手。這路上是挨挨擠擠,喧嚣沸天,一不小心就得走散了。
在前邊茶館的空地上,擺開着紅漆木箱,還有黑狗、竹竿等等家什。一老翁敲着鑼鼓,高聲吆喝,手裏的兩只棕毛猴子,便忙活開了。先是學人開箱穿衣,還會塗脂抹粉。引來衆人哄笑。
再來,爬上狗背,拿起竹條兒,策「馬」揚鞭,這一猴一狗滿場溜圈,另一只猴子則頂着銅鑼,請各位看官打賞。
一時間,全身乒乓作響的扔錢聲,老翁眉開眼笑着,喊起誰也聽不懂的口令,兩只猴子爬起竹竿,一上一下,頭尾相連,來個猴子撈月,悠悠蕩蕩,高懸半空,引得觀者一致叫好!
「這個真有意思。」柯衛卿看得目不暇接,宮廷裏也會搭臺演雜技,但是猴戲很少見,且都是中規中矩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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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更有意思的,還在後頭呢。」永麟又帶着柯衛卿,撥開人群,去看另一頭的武藝表演。一個光着膀子,穿着短褲的壯漢,手持大刀,啪啪地就往脖子上砍,但只見紅痕,不見流血。
為證真實,他還請游人拿着磚頭,使勁往他頭上拍!泥磚應聲裂成兩半,頭顱卻絲毫不見損傷!
這可真是刀槍不入,金剛不壞之身,柯衛卿看得瞠目結舌,又心驚肉跳,正要說話之時,嘴巴裏卻被塞入一顆甜得黏牙的糖漬櫻桃。
「好甜。」柯衛卿細細品嘗,意猶未盡地道。
「好吃吧?我買了好多呢,快拿着,還有吉祥果,酥油角,馬蹄糕,你還要吃什麽?」永麟跟變戲法似的,手裏捧着好幾個油紙袋,香的、甜的、辣的、脆的,真是一樣不缺。
「夠了,這些都吃不完。」柯衛卿連忙說道。
「你別和我客氣,我今日可是拿了一包銀子出來,什麽都可以買。」永麟一笑,眉眼彎彎,俊氣又溫柔。
「殿下,我真吃不下那麽多啦!」柯衛卿兩手抱着滿滿的吃食,嬌憨地笑着。
「那好吧。」永麟這才心滿意足地盯着柯衛卿的臉,雖然膚色依舊白皙,但是人瘦了些。
不知道九哥是怎麽想的,都三年了,還是沒把小不點調回東宮,他是打算讓小不點一直做些曬藥、站崗的苦力活嗎?
明明是太子殿下的帶刀侍衛,卻在城門口監守禮車,與其讓人輕視小不點,還不如把他調去自己的扶月宮當差,至少不用像現在這樣風吹日曬了一上午,還吃不上一口熱飯。
「多謝殿下。」柯衛卿躬身道。
「謝什麽,走,我帶你去看唱大戲。從酒館的二樓望下去,可以瞧得很清楚,順便喝碗酒,歇歇腳。」
不等柯衛卿表态,永麟便推着他的肩頭往前行了,和那些踩着高跷,扮着神仙,又唱又跳的雜耍們一起,混入了人山人海的街市中。
※ ※ ※
當。随着教坊司的鼎鐘一聲敲響,笙歌絲竹,鼓樂齊鳴,在這喜慶的樂曲中,先前進宮賀壽的近千人,依次入席,享受皇帝欽賜的禦宴。
八百張紅木長桌在永和殿內層層擺開,就連外邊也放滿了,大紅宮燈高懸半空,處處有樂師吹奏表演,煙波浩渺,果香四溢,宛如人間仙境一般。
七彩雞絲,八寶鴨子,清蒸鲈魚等六十二道珍馐,分作五輪不斷地擺上席案,中間還穿插有點心、水果。人人面帶微笑,請菜敬酒,好不快活。
然而就在這杯觥交錯、歌舞升平之時,有一道放肆的笑聲,突兀地橫在清雅的樂曲當中。
正與孫皇後互相贈酒的淳于炆,頓感不滿,他循聲望去,玉階下有一張紫檀木桌,比其他的桌子都要大,放的美酒菜肴也更多。
而入席之人,卻是一名肥頭大耳的中年男子,他左右陪坐着的不是大臣,而是兩名如花似玉的宮廷舞姬。
男子顯然已經喝醉了,抱着舞姬又是親又是摸,紗裙都已經摞到了大腿上,實在有礙觀瞻。
「這人是?」淳于炆眼睛有些花了,眯了半天也沒認出是誰。
「皇上,這是您的長子,耀祖呀。」孫皇後笑着小聲說。
「什麽?他怎麽可以坐在殿內,理應到外邊去才是。」淳于炆皺起眉頭,非常不快地道。
「算了吧,太後看着喜歡就好,您不是說,她老人家年紀大了,該多讓着些。」孫皇後偷偷看了眼坐在另一端的太後,她的臉色也不怎麽好看,端着酒碗,卻不喝,恐怕也是覺得耀祖的行徑太過放浪了吧。
「哈哈,來,美人兒,讓本王親口,別躲嘛。」礙于太後的口谕,要禮遇耀祖,因此無人敢出來勸阻。
「他怎敢自稱本王?豈不是拿朕的聖旨當放屁?」淳于炆火冒三丈,要知道在這殿內,還有他國的使節在,這傳出去,大燕皇帝的權威何在?
「來人!」淳于炆正要叫侍衛,攆走這下三濫的東西,不想太後猛咳兩聲,怒瞪着皇帝。
眼看一場自家門裏的争鬥就要發生,坐在正方寶座之下,與夫人、女婿、女兒三人同席的趙國維,舉起酒盞,出列奏道。
「皇上,能赴此宴,臣深感殊榮,在此祝您聖壽無疆,永保青春!」趙國維言畢,便仰頭一飲而盡。
「哈哈,好個永保青春,朕和愛卿都已是老頭啦!」淳于炆于是轉換話題。見皇帝與護國将軍相談甚歡,耀祖倒也清醒了幾分,打着飽嗝地看向寶座之上,左側的太子席位。
原本這個位子應當是他坐的,如今卻被煌夜取而代之!心裏頭就越想越恨。
再看坐在上頭的煌夜——身着淺黃龍袍,頭戴東珠金冠,面容清俊,儀表堂堂。讓在座之女子,不論是王妃郡主,還是宮娥使女,都對他頻頻側目,以示關切之心。
他越是引人注意,耀祖就越咬牙切齒,就連他懷裏的舞姬,也有些朝三暮四,時常把臉朝向寶座左側,以期望得到太子垂青。
當然了,他是太子,一朝在側,便能貴為太子妃,不過連卑賤舞姬都有這等心思,竟然狗眼看人低,着實叫人生氣!
「滾!」耀祖猛地一把推倒舞姬,揪着她們的頭發,還狠狠地扇了兩嘴巴子。
前一刻還在心肝美人兒地叫,這會兒就翻臉不認賬了,兩位美女驚得花容失色,倉皇不已。
最後,太後示意過去兩個太監,把這兩個儀态盡失的舞姬拖了出去,一切才恢複平靜。
然而心下不平的耀祖,見到太後如此「關照」自己,便更是無法無天了。
他四下張望,竟然瞧見了早晨再城門口見過的俊俏小兵,那時名字都沒問。此刻,這小兵正站在寶座左側的玉階之下,守着皇族用膳。
難不成是太子的侍衛?可他早晨不是身着禦林軍的兵服?雖然有些弄不懂,但在酒氣的助威下,耀祖拿起一壺酒,蹒跚着步子,走向小兵。
柯衛卿監視着殿內,尤其是寶座之下的一切動靜。此時飲宴已過半,不時有王爺官員起身去小解,所以當看到肥胖臃腫的大皇子,在桌椅間踮着肚子穿行,并未覺得奇怪,可是這皇子,卻撥開了太監的攙扶,徑直向他走來。
「小兵,你叫什麽名字?哪兒的人?」
被酒氣沖天的大皇子突然這麽問,柯衛卿不覺一怔。
「說話呀,啞巴了你?」耀祖把酒壺往柯衛卿的胸前一聳,灑出來的酒汁,頓時弄濕了他的衣襟。
「大人,請回席飲酒。」柯衛卿輕輕地推開酒壺,說道。
「啥?叫我大人,你知不知道我是誰?來,跟本王共飲一杯,保準你以後衣食無憂!」耀祖吸着酒糟鼻子。整日的醉酒買歡,他早沒有了當年身為大皇子時的威風,反倒像個鄉野土霸。
「該死的大哥。」永麟注意到這邊的動靜,暗自皺眉。他其實一直注視着柯衛卿,他的席位離寶座也近。
正當永麟覺得惱火,起身想要阻止這一出鬧劇時,一把利劍噌地亮起在耀祖的脖子前。
劍尖離開喉嚨只有那麽一丁點,随時都可要他喪命!
「啊!」耀祖猛一吃驚,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柯衛卿也是驚訝萬分,望着突然站起來的太子殿下。
煌夜立在玉階之上,手持龍鳴劍。那锃亮的刀鋒,在宮燈底下發出讓人戰慄的寒光。
瞬時,百樂齊鳴、哄笑熱鬧的大殿,變得寂然無聲。衆人,包括國外使節全都瞠目注視着寶座上,太子、大皇子,以及一名侍衛之間的沖突。
誰都知道太子厭惡大皇子,也明白大皇子對太子之位仍未死心,在他們看來,這名侍衛不過是個導火索,引起二人的争端罷了。
皇帝和太後對這突如其來的狀況,也相當震驚,兄弟二人劍拔弩張,還是在皇帝的大壽之宴上,是想當朝逆反嗎?
「你、你想怎樣?敢殺我不成?」耀祖一邊抖動着肥胖的身子,一邊裝作無畏地斥責道。
「你已貶為庶民,卻當衆調戲本殿下的帶刀侍衛,是想受廷杖之責?」
廷杖之刑便是當這群臣的面,由兩名護軍舉起木板輪流打屁股,這是恥辱的象征,同時也是皮開肉綻,生不如死的酷刑。
「誰說我調戲他了?我、我只是……」
「只是喝得爛醉如泥,因此連他是男是女都分不清了?」煌夜冷眼睨視着他。
「對,就是這樣!」為了脫罪,耀祖急忙認道。席間卻響起竊笑聲,這糊塗皇子,鬧得是哪出戲呀?
太後則氣得胸口直發堵,耀祖如此荒淫,連殿裏的侍衛都敢輕薄,而且情願以喝醉為由脫罪,真是敢做不敢當,毫無男子氣概!
他的這些行為,等于在抹黑她這個太後,因此不等煌夜收劍,太後便道,「拖出去,廷杖二十!」
「祖母!皇祖母!求您開恩哪!孫兒知錯了!」耀祖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哭着求饒,太後卻絲毫不為所動,讓太監和衙役把耀祖給架了出去。
她表現得鐵面無私,可是心底卻在淌血,這個孫兒是她一手帶大的,感情自然比不得其他皇孫。
煌夜收回龍鳴劍,吩咐柯衛卿回去更衣,便坐回席上。
鼓樂重新奏響,逐漸地人聲也恢複鼎沸,太後面色鐵青,怨憤地看了太子一眼,心想,「這招借刀殺人,他用得可真狠啊,竟然逼我親口下令責罰耀祖!」
而官員們見到連太後都不再護着大皇子了,恐怕再也不會有人對耀祖的複位抱有期待了。
誰會去支持一個在皇帝壽宴上,大大出醜的醉鬼皇子呢?
太後拽緊了拳頭,她是老了,可心眼沒有糊塗,煌夜比她想像的要厲害得多。該這麽做,才能挽回局面?看來日後得細細盤算了。
在太後琢磨詭計之時,太子接受着各位使節、官員的輪番敬酒,他的大度與體恤下屬之心,深受他們喜愛。
趙國維也不甘寂寞,提出拔河助興,淳于炆欣然同意。于是,文武百官分作兩列,嘿呦嘿呦,拼搶第一,喧嚣得簡直要掀翻了屋頂。
八國使節,也紛紛派出旗下的強兵壯士,參與其中,這就像一場「腕力」的決鬥,哪方力氣大,哪方就算贏。
起初只是玩樂罷了,可後來便是趙國維一人的風光,他已經五十有七了,兩鬓已夾雜有白發,卻能夠力拔山氣蓋世。一人抓着一頭,咆哮一聲,把另一頭的二十餘青壯年,統統拉趴在地上!
「勇将!真正的骁勇猛将啊。」趙國維得到使節們的一致稱頌,仿佛這是給他的表彰宴,而不是給皇帝來賀壽的。
煌夜沒有參與其中,卻把這一切看得分外明朗,其實比起年老的太後,不成氣候的大皇兄,這權蓋滿朝的趙國維,才是他一直提防的對象。
「報!」一名身着戎裝的士兵,突然出現在寶座下,說是有要情禀報。
「今日大家暢飲甚歡,游戲正濃,再急的事,也等到明日再議。」皇帝笑着說,卻丢了個眼色給太子。
煌夜會意,趁着大家拔河正起勁,把這位士兵招去了偏殿問話。
「正值父皇壽宴,若突然中止,必定惹來臣子們的猜忌,有何急事,你在此處說明便是。」
「屬下明白,皇上英明。」士兵肅然地道,「回禀太子殿下,軍機處收到密報一封,稱天齊國已經調集八萬兵馬,打算大舉侵犯我國!」
「密報從何得來?」
「是軍機處安插在天齊國的探子回報。」如今,哪個國家裏沒有他國的密探,大燕派出去的,就差不多有千餘人。
有成功卧底的,但更多的是身份暴露,慘遭殺戮。因為密探不但需要刺探敵國軍情,還要從中挑撥,攪亂敵國政局。有時候密報采納與否,不單要看這個密探是否靠得住,還要對密報來源進行分析。
而天齊國的密報,是禦林軍騎兵統領青允的孿生哥哥,名叫青缶,為人機警正直,武藝高強,煌夜信得過他。
「辛苦你了,先下去吧。」煌夜讓兵士退下,為表示無異樣,他又回到宴席之上,與衆臣子一同飲酒,直到深夜時分,這場壽宴才散了席。
※ ※ ※
星光熠熠,高懸于墨色蒼穹之上,柯衛卿站在東宮的前花園,等待太子召令。
之前,太子吩咐他回殿內更衣,他便在太監的引領下,來到東宮偏殿,換了一身幹淨的侍衛服。
可是太監就走了,柯衛卿沒有得到太子的傳喚,只能停留在靜谧的花園裏。
他是太子的侍衛,照理說就算不回去宴席,也能找到安身之處,或是值夜東宮,或是回去侍衛營歇息。
但是柯衛卿已經很久沒來東宮了,這裏的人大多不認識他,之前同時被選為武侍衛的公子們,早就已經升遷,得到更為重要的差事。處處是陌生的臉孔,讓柯衛卿更加覺得他在這裏是多餘之人。
很想為太子分憂解愁,可是煌夜卻極少傳喚他,是他資歷不夠,不能勝任侍衛的職務,還是哪裏做錯了?柯衛卿實在想不明白,也就更加沮喪。
正當柯衛卿情緒極為低落之時,前殿傳來一聲通告,「太子殿下到!」
柯衛卿趕緊去宮門前迎候,十幾個太監宮女,手持大紅宮燈,出現在宮門的兩側。
太子乘坐的青龍辇已經來到殿前,青色的辇身,朱紅的車蓋,八扇車窗上都镂刻着金色龍鱗,十分氣派。
「奴才恭迎太子殿下。」太監、宮女紛紛下跪,高呼之聲在夜空回蕩。
然而下來的人,卻是騎兵統領青允。他看到跪在門前的柯衛卿,先是一愣,随即笑道,「衛卿,有你在就好辦了。」
「什麽時候?」柯衛卿急忙問道。
「太子喝多了,我不放心,便送他回來了。」青允搖着頭,嘆道,「你沒見到那些使節、大臣,輪番請殿下喝酒,殿下無法推托,就全喝了,我都來不及勸!」
「還有啊,喝急酒傷人,我之前就說過,殿下又不是海量……」
「你說夠了沒有?」煌夜打斷了青允,扶着車壁,走了下來。
「啊,殿下,小心門檻。」
「我知道,不用你啰嗦。」煌夜的步履有些搖晃,但仍堅持自己走進殿門內。太監紛紛擡起宮燈,給他照明。
柯衛卿正想要跟進去,青允又拉住他,小聲提醒道,「你別看太子沒事似的,在回來的路上都吐了兩回了,還不讓我傳太醫……總之,你小心照看着,我總覺得晚上會出事兒。」
「知道了,我會小心看着的。」柯衛卿慎重地點頭,便告別了青允,小跑着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