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她忍
茉喜穿好了自己的裏外幾層衣裳,被繃帶密密裹纏了的左小臂也伸回了血衣袖裏,傷口火辣辣地疼,然而她能忍——她是很有忍耐力的,小時候,大概四五歲的年紀,她爬到榆樹上撸榆錢吃,一不小心從樹梢上跌了下來,平平地摔在了幹硬的土地上。
她身上沒有落下明顯的皮肉傷,然而鼻子嘴裏全淌了血,耳朵裏轟轟地響,眼前一片漆黑,并且喘不過氣。獨自在地上趴了幾個時辰,她慢慢地爬起來走回大雜院。沒人管她,她長長久久地活到如今,也沒有死。
她剛把最後一粒紐扣系好,房門便開了。方才送來一壺熱水的小兵走了又歸,這回端進來一只大托盤,盤子裏擺着一碗米飯和一葷一素兩盤熱菜。茉喜這回看清了他,發現這小兵生得眉清目秀,是個幹幹淨淨的半大小子。伸腿下床趿拉了鞋,她不急着吃,邁步想往外走,“我去前頭瞧瞧我姐。”
小兵一聽,當即橫挪一步擋到了她面前,堅決而又恭敬地低聲說道:“司令發了話,不讓你出屋。”
茉喜眼珠一轉,随即問道:“那我要是想撒尿怎麽辦?也尿屋裏?”
小兵說話的時候不看人,對着地面作回答:“我給你拎馬桶。”
茉喜哼了一聲,轉身走到桌邊坐下,單手把托盤往自己面前拽了拽,然後抄起筷子就往嘴裏扒飯。筷子尖戳進菜盤子裏,她翻翻撿撿地挑肉吃。她胳膊疼,下身疼,從頭到腳仿佛被陳文德拆了一遍,無處不疼。然而疼也得吃——你自己不吃,難道還有人哄着你吃喂着你吃嗎?不但要吃,還得多吃,吃一口是一口。
小兵站在門口,靜靜地看着她吃,看一眼,把臉扭開,片刻之後,再偷偷地看一眼,仿佛是有點好奇,也仿佛是有點羞澀。茉喜知道小兵正在暗暗地研究自己,但是滿不在乎。将一大碗米飯和兩盤菜中的精華全挑着吃了,她又喝了一大杯熱水。吃飽喝足之後起身走回床邊,她踢飛腳上的鞋子,一頭滾到了床裏。
茉喜想睡,可腦子裏亂哄哄地轉起了跑馬燈,讓她雙目炯炯,不能閉眼。然而若問她在想什麽,她卻又說不清楚——似乎也沒特地要想什麽,只是萬嘉桂與鳳瑤争先恐後地往她心裏鑽,一鑽一個血窟窿。
幸好她能忍。
陳文德一去不複返,下午小兵又給她送了一頓飯,這回的飯菜更好了,還有一大盤餃子。茉喜風卷殘雲般地大嚼了一頓,吃完之後打了幾個飽嗝,非常的響亮,仿佛也是另一種形式的罵街。
等她放了筷子喝了水,小兵忽然開口說道:“司令派人傳了話,讓我帶你走。”
茉喜一驚,“走哪兒去?”
小兵鎮定地答道:“去司令今晚的住處。”
茉喜翻了個滴溜溜的白眼,“喲,睡完了又睡,他還沒完了?”
小兵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毫無預兆地擡眼看向茉喜,“你還是小心點兒吧。下午司令心裏不痛快,殺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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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喜一瞪眼睛,“我怕他?有本事讓他把我也殺了!”
小兵垂下了眼,自言自語一般地低聲說道:“殺了不少人。”
然後他換了話題,“走吧,天快黑了。”
茉喜犯不上和個小兵較勁,尤其小兵看着特別小,言談舉止都像孩子。跟着小兵出了院子,她身後跟着兩名衛兵。三個人前後包抄了她,一路把她從側門押了出去。
出門之後小兵停了腳步,回頭問她:“你會騎馬嗎?”
茉喜一瞪眼睛,惡聲惡氣地反問:“沒汽車啊?”
小兵不再理她,徑自讓人牽來了一匹高頭大馬。推着茉喜爬上馬背,他自己緊跟着飛身上馬,一只手從茉喜腰間伸過去,他手握缰繩,口中輕輕吆喝了一聲。
茉喜生平第一次騎馬,高高地坐在馬背上,她只感覺四面八方沒着沒落,仿佛随時都能一頭栽下去。擡手握住了小兵的細胳膊,她正要說話,不料這馬不按套路行事,小兵還沒有揚鞭策馬,它便自動地颠着蹄子上路了。茉喜吓了一跳,随即高聲喊道:“不騎了不騎了,放我下去,我走着去!”說到這裏她背過手打了小兵一拳頭,“小兔崽子,你趕緊讓它停下!”
小兵這回是徹底地沒理她,雙腿一夾馬腹,他自顧自地讓駿馬加了速度。後方衛兵上了馬,也催馬緊緊跟随了他。茉喜在馬背上左搖右晃,屁股沒有一刻是安穩落座的。扯着嗓子號叫了幾聲,還未等她叫痛快,小兵忽然吆喝着一勒缰繩,卻是已經到了地方。
陳文德在文縣的臨時居所,是一處挺清淨的大院落。看房內整齊鮮嫩的花花草草,這宅子內的主人們應該是剛走不久。茉喜被小兵帶進了正房卧室,這時天色已經黯淡了,小兵給她送了熱水和馬桶,然後關閉房門,讓她繼續坐起了牢。
茉喜到了這個時候,反倒坦然了。仔仔細細地洗漱了一番,她脫衣上床,右手和牙齒合作,她硬把貼身小褂的左袖子齊肩撕扯了下去。除下了這一截凝結着黑血的衣袖,她的左胳膊立刻舒服了許多。扯過棉被蓋上,她這一刻什麽都不再想,只想入睡。
她真睡了,睡得不踏實,迷迷糊糊的總像是半夢半醒。朦胧中忽然感覺身後一陷一涼,随即有聲音響了起來,“哎、哎。”
一只大手扳了她的肩膀,要把她扳過去,“別睡了,醒醒。”
她一邊睜眼一邊順勢翻了身,屋子裏很黑,她睜了眼也看不清什麽,但是知道對面這人一定是陳文德。那只大手順着肩膀滑下去,最後握住了她的手。把手往自己懷裏牽扯了,他用他的煙槍喉嚨說話:“你摸摸,滑不滑溜?”
茉喜下意識地張開手指,摸到了滿把光滑的皮肉。而那只大手捂着她的小手往上走,又讓她摸了摸自己的面頰下巴。面頰下巴也是光滑的,并且空氣中幽幽地有了香皂氣味。眼前的黑暗忽然濃重了,是陳文德欠身湊到她面前,張大嘴巴對着她呵了一口氣。
然後嘿嘿笑着躺回原位,他問茉喜:“不臭了吧?”
茉喜清醒了過來,“你洗澡了?”
陳文德低頭把臉拱到了她的懷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嗯……”
茉喜的手指觸碰到了他潮濕的短頭發,不知怎的,茉喜忽然感覺他那頭發裏藏着隐隐的血腥氣,不是被血澆頭留下的血腥氣,是在血流成河的地方站久了,硬生生熏染出來的血腥氣,洗是洗不淨的,只能是讓它自己慢慢地消散。
心中悚然了一下,她又想起那個小兵下午曾經提醒過她的話——“殺了不少人”。
經過了一整天的休養生息之後,理智已經在茉喜這裏重新占據了上風。手指輕輕地從頭發上移開,她決定從現在起,老實一點。
胸前的紐扣不知何時被陳文德解開了,陳文德用鼻尖拱開了她挂在胸前的一只小香荷包,香荷包太小了,是個小鳥蛋似的舊東西,并且已經沒了香味。把眉眼貼上茉喜的胸脯,陳文德搖頭晃腦,撒歡一樣用力地蹭了蹭,随即喘着粗氣擡起頭,忽然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茉喜将那個小香荷包轉到了脖子後,“茉喜,茉莉花的茉,喜歡的喜。”
陳文德重複了一遍,“茉莉花的茉,喜歡的喜。挺好,我記住了。我叫陳文德,文化的文,道德的德。”
茉喜随口答道:“誰問你了。”
話音落下,她暗暗地有些後悔,怕自己這話說得不客氣,陳文德會翻臉。然而陳文德哧哧地笑了一氣,并沒有惱意。感覺陳文德的手蠢蠢欲動地不老實了,茉喜怕他又來折騰自己,連忙另起了話題,“你打算怎麽處置我們?”
陳文德翻身壓住了她,“再說吧,我考慮考慮。”
茉喜忍無可忍地推了他一把,“你是活驢啊?早上我都依着你了,你晚上又要再來?不行不行,我讓你弄得渾身疼,再來一場我非把小命交代了不可。你是不是以為我死了,咱倆的約定就算完了?告訴你,沒門兒!姑奶奶死了也是惡鬼,凡是招惹過我的,我挨個收拾,藏到耗子洞裏也沒用,我把他活活地掏出來!”
陳文德往她臉上吹了一口氣,“茉喜,大過年的,別胡說八道。挺好看個小娘們兒,怎麽嘴這麽厲害?”
“嗬!你還想聽我說好聽的哪?你還打算趁着過年,給咱倆讨個大吉利呀?讨了吉利幹什麽?你跟我天長地久比翼雙飛?”
“你想得美!老子得考察考察你,潑婦可不要。”
“姑奶奶就是潑婦!你能把我怎麽樣?”
“你要是個潑婦,我玩夠了就把你攆出去。”
“哈哈,你什麽時候能玩夠?明天夠不夠?你說一句‘夠了’,我拔腳就走,十裏之內我要是回一次頭,我是你養的!我還告訴你,姑奶奶——”
話未說完,戛然而止,因為陳文德毫無預兆地低下頭,吻住了她的嘴唇。沉重身體壓迫着她,粗糙手指撫摸着她,陳文德狠狠地親出了個響兒。濕漉漉的嘴唇重重蹭過她的面頰,陳文德喘息着笑道:“小娘們兒,真會長,越看越好看。早上離了你之後,一直惦記着你,下午走了神,差點鬧出大亂子。”
“省省你的嘴吧!你不花言巧語,我也跑不了。還有你給我滾下去,你人高馬大的,我禁得住你壓?”
陳文德向旁一滾,滾到了茉喜身邊。茉喜頭上長角身上長刺,一張嘴就要射出明槍暗箭,然而很奇妙地,他始終是不怒。他絕不是尊重女性的紳士,茉喜身上也沒什麽值得他尊重的美德,可他就是覺得茉喜有意思——又有模樣,又有意思。“模樣”與“意思”并駕齊驅,宛如兩匹齊頭并進的烈馬,他顧了這匹就顧不上那匹,一個十六歲的丫頭,居然讓他有點眼花缭亂了。
“睡吧。”他側身面對着茉喜說話,“給你一夜的假。明天再敢跟我推三阻四耍花招,我擰了你的小腦袋!”
茉喜轉身背對了他,不再回應了。
茉喜覺着自己守着個陳文德,必定是睡不着,然而眼睛閉了片刻又睜開,她忽然發現屋中大亮,自己竟是不知不覺地好睡了一夜。連忙翻身回頭向外看去,她就見陳文德坐在窗前的一張小桌旁,正在低頭守着一只大海碗連吃帶喝。窗外是雪後晴天,屋內爐子燒得也熱,陽光沒遮沒掩地照進來,虛化了陳文德那一頭淩亂短發。
頭發亂,臉卻是挺幹淨,一身軍裝也換成了幹淨貨色,只是依然穿得不利落,拖一片挂一片。嘴裏含着東西扭過頭,他看了茉喜一眼,眼中蘊着一點笑意,除了笑意還有其他情緒,然而那情緒明暗不定,讓人辨不清晰。
茉喜抽了抽鼻子,嗅到了一絲溫暖甜蜜的酒氣,所以開口第一句話便是,“你吃什麽呢?”
陳文德咽下口中的食物,随即答道:“酒釀圓子,給你留點兒?”
茉喜推開棉被坐起身,露出了纖細的左胳膊,“好。”
然後她四腳着地地要往床邊爬,爬到床邊停了停,因為發現了擺在床尾的一套新衣服,是桃紅色的綢緞襖褲。
茉喜沒言語,很大方地脫了舊衣換新衣。然後穿襪穿鞋出門洗漱,又緊緊地重新編了兩條辮子。及至她重回卧室,就見陳文德把手裏的大海碗向前一推,又把勺子也扔進了碗裏,“吃吧!”
茉喜走向桌邊,一邊走,一邊順手給自己拉了把椅子。坐下來單手拿了勺子,她低頭一看,只見碗裏剩了小半碗湯湯水水,幾只糯米丸子随着蛋花沉沉浮浮。這東西她沒吃過,但是嘗過一口之後,她心裏有了數。
“姓陳的這是要坐月子?”她咂摸着甜味思索,“好像還放了不少紅糖,可惜太稀,吃了不頂餓。不過也興許是丸子都被他撈去吃了。”
思及至此,她擡眼望向了陳文德,結果發現對方一直在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瞧。
“看什麽?”她開了口,“看我吃得多,你心疼啦?”
陳文德沒有笑,歪身伸手從褲兜裏掏出了個扁扁的金煙盒,他打開盒蓋抽出一根香煙,一邊捏着煙卷輕輕地往桌面上磕,一邊說道:“我看你和萬嘉桂那未婚妻,不像是一路貨。那大姑娘,旁人一指頭也沒碰過她,可她,據說,自己號了一宿。你倒好,能吃能喝能睡,不像我占了你的便宜,倒像你占了我的便宜。”
茉喜聽了這話,聾了一樣沒有反應,臉還是小姑娘的嫩臉,然而臉皮仿佛已經厚成了地皮。自顧自地端着大碗喝了個底朝天,她如今依然是在養精蓄銳,不是為了要和陳文德拼命,而是想要清清靜靜、暖暖和和地做一番思考。坐以待斃不是她的風格,她得想法子逃。
在接下來的幾天內,陳文德一直都是早出晚歸。晚歸之後,除了在她身上尋歡作樂便是睡大覺;早出之前,則是雷打不動地吃他那一大海碗酒釀圓子。吃飽喝足一抹嘴,他拔腳就走,一走便是無影無蹤。
茉喜想去瞧瞧鳳瑤,守門的小兵不允許——這小兵自稱姓武,大名叫做武治平,看着像個半大小子,其實已經滿了十八。陳文德喊他小武,茉喜也跟着喊他小武。小武在大部分的時間裏都是不言不語,然而相當堅決且有主意。當初他能用一匹軍馬把狂呼亂叫的茉喜運送過來,如今也能把房門守成一道關口,讓茉喜插翅難飛。
打是打不過,于是茉喜打算色誘小武。
她素來不曾矜貴地看待過自己,只知道自己長得不賴,并且,據她最近感覺,仿佛對于男子,自己是很富有一點誘惑力的。不用白不用,尤其值此非常時刻,更是非用不可。
然而,縱是她把小武收服了,小武也願意放她一條活路了,那鳳瑤怎麽辦?她可沒本事飛檐走壁,劫法場似的把鳳瑤也給弄出來一并帶走。
獨自一個人逃?不行。自己若是跑了,陳文德一鬧脾氣,定然饒不了鳳瑤——本來他和萬嘉桂就是一對仇敵,當初萬嘉桂提起“姓陳的”,從來沒有一句好話;陳文德如今提起萬嘉桂,也是咬牙切齒,頗有把對方抓過來挫骨揚灰的勁頭。
思及至此,茉喜把對着小武亂飛的眉眼又收了回來。獨自盤腿坐在床上,她想了又想,末了,她定了新的主意。
這天晚上,陳文德照例是在午夜時分回了來。一進院子他便是一愣,因為正房三間燈光通亮,房內的人顯然是沒睡。
他記得茉喜沒有這麽好的精神頭,尤其是不會特地熬夜為自己等門。饒有興味地穿過院子走向正房,他見小武推門迎到自己跟前了,便低頭小聲問道:“她大半夜的不睡,又鬧什麽幺蛾子呢?”
小武一搖頭,“不知道,她剛問我您什麽時候回來,還讓我往屋裏送了一盆熱水。”
陳文德且行且一擡手,小武會意退下。而陳文德大步流星地推門進了屋,在撲面的熱氣和燈光之中,他就見茉喜俏生生地站在前方,一身桃紅褲褂映得她面如桃花;兩條油光黑亮的大辮子垂在肩膀上,也是梳得一絲不亂。對着陳文德抿嘴一笑,她邁步上前,低頭為他解開了腰間的大衣皮帶,然後又仰起臉,自上向下地為他解開大衣紐扣。
陳文德垂眼觀察着她的一舉一動,一直是不言語,及至等她為自己脫了外面的黃呢子大衣,他才終于開了口,“一天不見,瘋了?”
茉喜笑盈盈的不理會,徑自扭頭走到臉盆架子前,擰了一把熱氣騰騰的白毛巾。轉身把毛巾遞到陳文德手裏,她又轉到桌旁,拎起茶壺倒了一杯熱茶。
陳文德狐疑地抖開毛巾擦了擦臉,又擦了擦脖子和耳朵。遙遙地把毛巾往水盆裏一擲,他走到桌邊坐了下來。從茉喜手中接過那杯熱茶,他擡眼看着茉喜問道:“是不是給我下毒了?”
隔着桌子,茉喜單腿跪在了椅子上。一手扶着桌面,一手背過去扶了椅背,她對着陳文德一仰臉一挑眉,“賤種!給你幾分好顏色,你還怕了!天天罵着你冷着你,你就舒服了!”
陳文德笑了,低頭吹了吹杯中熱氣,然後試探着啜飲了一口。微微地低了頭,他笑着向上去看茉喜,內雙的眼皮本來就窄,這一下子完全成了單眼皮,眼形和眼神都讓茉喜聯想起一只鷹鹫,雖然是只和顏悅色的鷹鹫。
“說吧。”他開了口,“又打什麽鬼主意呢?老子再大幾歲給你當爹都夠了,你那點小把戲騙不了我。”
茉喜下意識地用右手摸了摸左胳膊,同時開口問道:“萬嘉桂那邊有消息了嗎?”
陳文德咧開燙紅了的嘴唇,露出了一口很結實的好牙齒,有一枚虎牙是特別的尖利,讓他看起來很像虎狼,“他現在離文縣不到一百裏。昨天向我的小兵開了三十炮,我還了他三百炮,一鼓作氣把他打啞巴了。”
然後他一拍大腿哈哈大笑,“傻了吧?你還以為他能給你當救星?老子去年進北京的時候,河北還沒他這一號呢!”
茉喜立刻作了回擊,“那你後來還不是又讓人家給攆出北京了?自己把自己吹得那麽厲害,也沒見你登基當大總統!”
陳文德擡手撓了撓鳥窩一般的後腦勺,滿不在乎地答道:“攆我的也不是他,他哪攆得動我?攆我的是那個誰——是他上峰的上峰,說了你也不認識!”
茉喜一矮身坐了下去,在椅子上盤起了一條腿,“說岔了,我要跟你講的不是這件事兒。老陳——”
陳文德對着她一擡眉毛,擡出了額頭上幾道淡淡的紋路,“你叫我什麽?”
茉喜看他驟然變了表情,不禁有些心虛,“我叫你老陳,你不愛聽呀?不愛聽我換個叫法,陳司令?陳大人?陳先生?你挑吧,愛聽哪個我叫哪個。”
陳文德的眉毛向下落回了原位,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他對着茉喜一擡手,然後咽下熱茶說道:“老陳就挺好,往下說。”
茉喜看他沒有挑毛揀刺的意思,這才放心大膽地繼續說道:“我想問你,你打算怎麽處置鳳瑤?就是我姐姐。”
陳文德微笑着搖了搖頭,“我想替萬嘉桂娶了她,你又不讓。”
茉喜隔着桌子打了他一下,“別胡說八道,我問你正經的哪。實話實說吧,老陳,我想讓你把她送走。”
“送哪兒去?”
“當然是送給萬嘉桂!”
“他女人落我手裏了,我不但不能碰,還要原封不動地給他送家裏去——他是我祖宗?”
“傻子!不讓你白送,只要你肯把鳳瑤平平安安地送走,我就留下來,死心塌地地跟你過日子。”
陳文德擡頭看向了她,“你?”
茉喜面向他坐正了身體,又擡手一指自己的鼻尖,“沒錯,就是我!你睜大眼睛滿文縣走一圈,瞧瞧還能不能找着比我更好的姑娘?實話告訴你,我現在剛十六,還沒長開呢,等再過幾年,哼,你等着看吧,漂亮死你!”
陳文德忍不住笑出了聲,“這話說的,太不要臉了!”
茉喜不接他的話頭,自顧自地接着說道:“老陳,今晚我對你好不好?你要是依了我的話,往後我對你更好,天天都比今晚好十倍!”
陳文德擡手摸着下巴,做了個沉吟的姿态,“茉喜,這話可不是說着玩兒的。現在咱倆算是露水夫妻,哪天一拍兩散各走各路,我絕不找你的麻煩;可你若是跟了我,我拿你當太太對待,你再起別的花花腸子,我可饒不了你。”
此言一出,茉喜登時沉默了一瞬。
一瞬間過後,像刀頭舔血一般,茉喜恢複了方才的笑模樣,“沒說着玩兒,這也是我一輩子的大事,我敢拿這個話開玩笑嗎?我是看你這人對我不錯,跟了你也不至于受窮受苦,這才願意了的。”
陳文德眨巴眨巴眼睛,然後向茉喜偏了偏身體,壓低聲音問道:“你和那個鳳瑤真是姐妹嗎?為了她搭上你一輩子,你心裏不委屈?”
茉喜臉上的笑容僵住了。這是她一直不肯面對的問題,沒想到陳文德會把它提了出來。直視着陳文德的眼睛,她的牙關咬緊又松開,一根青筋橫在太陽穴處,随着她的心髒一起跳。
“委屈。”她低聲開了口,“委屈,也得這麽幹。”
陳文德很有興致地又喝了一口熱茶,“為什麽?欠了她的人情,還是欠了萬嘉桂的人情?”
茉喜低頭面對着桌面,有些話,對誰說都不合适的,她此刻卻是忽然很想對着陳文德講一講。伸手端過茶杯,她也喝了一口茶水。然後清清喉嚨開了口,她說道:“我倆是堂姐妹,她爹是我的二叔。我十歲到她家,因為我娘要死了。在去她家的路上,我娘在前邊走,我在後邊跟着,她手裏有一條紅綢子手絹,她攥着一角,我攥着另一角。她不讓我松手,怕我跟不上,走丢了。”
說到這裏,她頓了頓,聲音也輕了一點,“我不能碰她的手,她發了一身的楊梅大瘡,手指頭縫裏都流膿。那時候她是三十歲,二十歲之前她在北京城裏唱戲,紅過兩年多。”
說到這裏,她很嫌惡地一撇嘴,“鳳瑤她家不要我,我娘就一腳把我踹進了她家的大門。進門之後我就賴着不走了,一住就是五年多。”
這五年多是她的好日子,雖然她依舊是餓與饞,依舊是飽受白眼。之所以好,自然是因為有鳳瑤。如果鳳瑤沒和萬嘉桂定過娃娃親,那就更好了。當然,夜救萬嘉桂的事情不能提,對誰都不能提。
語無倫次地,茉喜講述了自己和鳳瑤的關系和感情。陳文德有一雙燈泡似的厲害眼睛,所以茉喜在小事上是非常的坦白老實——要撒謊也得撒在緊要關頭,犯不上在小問題上惹他犯疑心病。
一番話說到最後,她眼巴巴地注視着陳文德,“我是有一說一了,你的意思呢?”
陳文德不以為然地一搖頭,“不對,你沒說全,還差個男人沒提。”
茉喜登時扭開了臉,“反正我就是這麽個人,你愛要不要!我也沒逼你要我,也沒逼你送鳳瑤。你自己掂量着辦。”
話音落下,她打了個嗝。從早到晚地不出門,她只吃不動,居然有了點消化不暢的意思。這個嗝飽含着晚餐飯菜的味道,突如其來,熏得茉喜有些犯惡心。皺着眉頭咽了口唾沫,她不再言語了。
房中靜默片刻,最後陳文德起身開了口,“茉喜,你的心思我全懂了,不過該怎麽辦,我得琢磨琢磨。”
茉喜立刻又道:“明天我想瞧瞧鳳瑤。”
陳文德擡手開始解軍裝紐扣,“看你的表現。”
然後他對着卧室房門一偏臉,又含義無限地對着茉喜一眨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