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1)
茉喜得到了前去探視鳳瑤的許可。
陳文德向她發下許可的時間,是翌日的清晨。和茉喜面對面地隔着小桌子坐了,他一邊唏哩呼嚕地端着大海碗吃酒釀圓子,一邊忙裏偷閑地調動唇舌說話。茉喜也捧着一只大海碗,碗中的糯米丸子數量絕不比他那一碗少,并且還多了一個荷包蛋。天天早上給陳文德煮這玩意的人是小武,茉喜早上起床之後,推門對着院子裏高聲大叫,說自己要吃三個雞蛋。小武蹲在廂房內的小爐子旁,也沒露面,但是把煮好了的酒釀圓子端上來時,茉喜那一碗的确就多了個圓滾滾白胖胖的大荷包蛋。
茉喜認為這東西又甜又香又滋補,應該是很合自己胃口的,然而從昨天起,不知是怎麽搞的,她的腸胃作怪,居然自作主張地造了反,一口荷包蛋被她咽下去,腸胃猛地一縮,竟是險些把那口荷包蛋又頂了出來。茉喜不信這個邪,一直脖子一咬牙,硬把荷包蛋壓回了肚子裏。
“老陳啊……”她瞄着陳文德開口問道,“我去的時候,能不能給她帶點東西?”
陳文德剛刮了臉,此刻喝了一肚子滾燙的甜酒釀,他那一張臉熱得白裏透紅,倒是顯得比平時更年輕潔淨了。從大海碗的邊沿擡了眼,他反問道:“你要帶什麽?”
茉喜伸筷子一敲他的碗邊,半嗔半笑地輕輕呵斥道:“女人的東西,你別問!”
話音落下,她又對着陳文德抿嘴一笑,這一笑笑得美了,陳文德直着眼睛盯着她,不由自主地也有了笑模樣。美人如良将,可遇不可求。茉喜或許還沒到傾國傾城的程度,可她黑眼珠一轉、紅嘴唇一抿,已經能把他陳文德傾個人仰馬翻。
人仰馬翻是發生在心裏的,陳文德活了三十多歲,還不至于連點表面功夫都維持不住。這小娘們兒絕不是一盞省油的燈,所以他認為自己得繃着悠着,萬萬不能讓這小娘們兒掌握了自己的底細,從此跟自己上頭上臉、不服管教。
吃光了他這份月子飯之後,陳文德起身走了。仗沒打完,一輩子也打不完。文縣是被他占住了,不過和他先前的地盤勢力相比,文縣算個屁?他是打進過北京城的人,雖然在北京城還沒坐穩當就又被對頭攆了出來,不過他心沒死,怎麽出來的,他就要怎麽返回去!
他前腳一走,茉喜後腳也出了發,這回帶着她出門的還是小武,馱着她上路的家夥,也還是那匹高頭大馬。她坐在前頭,後背貼着小武單薄的胸膛。小武揚鞭催馬,嗓子有點破,像是還在變聲。茉喜一度想要勾引他,對他飛過數十個眼風;後來計劃擱淺,茉喜,非常實際地,立刻就又懶得搭理他了。
她這麽千變萬化,小武卻是始終如一,對她冷淡而又周到。平心而論,小武對她絕不算壞,只是他對陳文德太忠心耿耿,類似一條小狼狗,讓茉喜有點看不上他。此刻聽着小武的吆喝,茉喜的耳朵一動,毫無來由地發了煩,“這馬不是走得挺好的嗎?你像頭大叫驢似的胡吵什麽呀?”
話音落下,她擡手捂嘴臉色一變,緊接着側身探頭哇的一聲,吐出了一大口甜酒釀。
下一秒,她一口接一口,開始嘔吐不止,吐得還挺利索,全吐在了地上,絕沒有髒污了她和小武的褲子和鞋。一邊吐,她一邊心慌,因為懷疑自己是生了病——在她的心中,“病”是直接連着“死”的。她記憶中的病人們,都是大雜院裏的窮苦人,一場傷風感冒都能要他們的命。她怕死,所以她從來不生病,即便病了,也不承認自己病。
及至吐痛快了,她紅頭漲臉地擡起了頭,從肋下抽出手帕用力地擦了擦嘴。高頭大馬早站住了,讓她能夠安安穩穩地坐着喘息。小武從後方發了問:“你、你怎麽了?”
茉喜一搖頭,啞着嗓子答道:“沒事,以後早上你給我預備點饅頭包子,你們司令的那個月子飯,我吃不慣。”
小武不再言語,繼續策馬前進。
Advertisement
茉喜吐過一場之後,倒是感覺舒服了許多。及至到了先前住過的宅子門前,她這回沒依賴小武的攙扶,無師自通地自己跳下了馬。
然後她沒有直接去看鳳瑤,而是一路小跑着回了自己和鳳瑤的小院裏。在房內翻翻找找地收拾了一番,她最後收拾出了一個小包袱。包袱裏有牙刷牙粉小木梳,有一套貼身的內衣褲,有厚厚一沓子高級手紙和月經帶,還有她和鳳瑤在新年前照的一張小相片。帶着小包袱回了前院,她在鳳瑤的“牢房”前停了腳步,忽然有些心慌氣短。為什麽慌?因為她和陳文德睡了覺,她不是幹淨的姑娘了。
早就不是了,但鳳瑤不知道,她心裏就還坦然。這回鳳瑤知道了,知道茉喜從姑娘變成婦人了,她不知道鳳瑤會不會從此換了眼光看待自己。
這個時候,守門的衛兵晃着鑰匙,打開了房門鎖頭。
茉喜抱着包袱獨自進了門,房屋是裏外兩間,外間空空蕩蕩,只有幾把椅子。轉向裏間房門的門簾,茉喜開了口,“鳳瑤。”
裏間傳出了一聲驚呼,随即在一陣淩亂的腳步聲中,門簾子被鳳瑤從裏向外地掀開了。在看清了茉喜的模樣之後,鳳瑤快步走上前去,一把抱住了她。
鳳瑤瘦了,不必看,隔着衣袖就能感覺到。豐潤的胳膊在幾天之內瘦出了骨頭棱角,勒着茉喜、硌着茉喜,像是一定要讓茉喜疼一疼。
“我對不起你……”鳳瑤哽咽着說了話,熱氣撲在茉喜耳邊,“我把你害了……我把你害了……”
茉喜一眨眼睛,用睫毛挑起了一滴欲墜未墜的眼淚珠子。
“鳳瑤,你聽我說……”她側過臉,低而急地發出耳語,“你大聲哭,一邊哭一邊聽我說話——我會想辦法讓陳文德放你走,如果他當真肯放你了,你千萬別啰嗦,馬上走,去找萬大哥。你走了,我好再想辦法逃,我比你伶俐,肯定能找到逃的法子,但是你得先走,因為我沒法帶着你一起逃,萬大哥現在又不是陳文德的對手,不能指望他來救咱們了,記住了嗎?”
鳳瑤搖了頭,用氣流送出了哭泣的顫音,“不能把你一個人留下……”
茉喜急得騰出一只手,對着鳳瑤的後背狠捶了一拳,“你個大累贅不先走,我怎麽走?你要急死我嗎?”
說完這話,她用力推開了鳳瑤,直勾勾地一直瞪進了鳳瑤的眼睛裏去。門外就是衛兵,除了衛兵還有狼狗一樣機警安靜的小武。她不能對着鳳瑤長篇大論講道理,只能是惡狠狠地把她瞪明白、瞪老實。
迎着她的目光,鳳瑤一動不動地含着眼淚。幾天不見,她變了模樣,曾經潤澤的臉蛋失了血色,她瘦得面頰陷了、下颌也尖了。
“我不怕。”茉喜輕聲開了口,“誰也沒吃了我一塊肉,我不缺胳膊不缺腿,有朝一日自由了,我飯照吃日子照過,我不怕!”
然後她伸手攥住了鳳瑤的一只手,一字一句地清晰說道:“你也不要怕!”
鳳瑤咬牙忍住了一聲哭泣,對着茉喜深深地一點頭。
茉喜笑了一下——她一直在等鳳瑤這一點頭。鳳瑤不會敷衍哄騙自己,她肯對自己點頭,就說明她是真明白自己的苦心了。轉身把包袱放在了椅子上,她小聲又道:“這裏頭有換洗的內衣,咱倆照的那張小相片也讓我找出來了,就掖在內衣裏面。”
然後她改換話題又問:“有沒有人欺負你?”
鳳瑤搖了頭,“沒有,除了一天三頓飯,平時房門總是鎖着的,沒人進來。”
茉喜又看了看鳳瑤,看鳳瑤的确是全須全尾。今天的早飯真是沒吃好,腸胃翻騰得厲害,茉喜強忍着不露異樣,怕鳳瑤見了要擔心。
先把鳳瑤弄走,然後自己再設法走。走一步算一步,只要肯走,就不怕沒路。
“我的事情……”她思索着又囑咐了鳳瑤,“你回去了,可得保密。”
一聽這話,鳳瑤的眼圈又紅了——茉喜是為了救她才委身于那個惡霸軍閥,她萬死難辭其咎,她害了茉喜一輩子。
“我知道,我對誰都不說。”
“對萬大哥也不能提。”
鳳瑤連連地點頭——當然不能提,萬嘉桂和自己再親近,也是個男人,她哪能将茉喜的事情随便地說給男子聽?
茉喜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有那麽一瞬間,她忽然感覺很疲憊很沮喪——太難了,想和萬嘉桂共度一生一世,太難了。
然而一瞬間過後,她又重新打起了精神。難是真難,然而來日方長,事在人為,怕什麽?
中午之前,小武把茉喜送回了陳文德的住處。
茉喜早上吐過一場之後,心口一直憋悶着難受,但是在看到小武端上來的午飯之後,她還是硬着頭皮,強往肚子裏噎下了一大碗白米飯——有飯不吃,有違她的人生宗旨。
然後她覺得小肚子有些隐隐作痛,慌忙将一條墊了手紙的月經帶貼身系好。這個月來紅的日子早過了,前些日子連受驚帶受罪,竟沒有按時地來。
系着那兜裆布似的帶子在屋裏坐了一下午,傍晚她坐在馬桶上低頭一看,手紙上幹幹淨淨的,小肚子裏鬧了一陣之後,也恢複了平靜。
嘩嘩撒了一泡長尿之後,她提着褲子起了身。回身抄起蓋子蓋嚴了馬桶,她直起腰,一邊系腰帶,一邊下意識地仰起頭,眼睛盯住了天花板的一角。
一個念頭隐隐地從心底深處浮了上來,像霧氣中嶙峋的孤島,險惡而又神秘。
緩緩地收回目光,她垂下頭注視着自己的小腹,“我不會是……懷上了吧?”
下一秒,她害冷似的哆嗦了一下。
茉喜添了心病。
獨自蹲在床邊,她用手指頭在床上劃數目字,要算一算日子。其實心算也是能算過來的,但是她現在心慌了,慌得滿懷心事全亂了套,汗津津的手指劃過床單,她的指甲泛了白,指尖失控一般地打哆嗦。
如果當真是懷上了,那孩子就只能是萬嘉桂的。雖然後來又有了個陳文德,但她和陳文德統共也沒好了多少天,就算想懷陳文德的種,也根本沒法懷上。
收回手指攥了拳頭,她的心在腔子裏東奔西突,攪得周身熱血一陣一陣地往頭臉上湧。
“我得盡快走。”她慢慢地站起身,動作僵硬,心思卻是轉成了流星趕月,“走得晚了,這孩子的身份可就說不清楚了!懷了孩子是好事,不是有句老話叫‘母憑子貴’嗎?我有了他的孩子,他總不能再說不要我的話——可是,得盡快走,得讓他相信這孩子真是他的!”
睜眼瞎似的望着前方,她摸索着在床上坐了下來,“不,也不一定是真懷上了,那個東西偶爾晚來幾天也是有的。去年鳳瑤不就是日子總不準,吃了好些藥,今年才又好了?”
汗濕了的巴掌拍在大腿上,她無意識地緩緩蹭去了掌心汗水,恍恍惚惚地又想:“我可真夠賤的,幹別的沒見有出息,懷孩子倒是一懷一個準。萬嘉桂要是不要我,或者不早早地要我,這孩子生下來了,不又是個私生子?又是個沒爹的貨?”
想起萬嘉桂,她忽然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了。她英俊威武天下第一的萬嘉桂啊,如果真是不信她、真是不要她,她又能怎麽樣?
茉喜不知不覺地在床上坐到了天黑,坐到最後她對自己搖了頭,告訴自己萬嘉桂不是那樣的人。萬嘉桂是講道理的,他不明白,自己到時候可以講給他聽。實在不行,還有滴血認親——總會有法子的,是不是?
院子裏忽然響起了喧嘩聲音,茉喜吓了一跳,登時從床上溜了下來。站在卧室中央愣了愣,她随即轉身掀簾子進了堂屋,推門伸了腦袋向外瞧。
是陳文德回來了,還是被幾名軍官連攙帶扶地送回院子裏的。也不知道他是喝了多少酒,酒氣迎風熏出十裏地,茉喜只露了個腦袋,都吸了一鼻子寒冷的酒臭。和所有醉漢一樣,陳文德越是醉得厲害,越要放出狂言大話,硬着舌頭宣稱自己沒醉。一甩胳膊掙開了旁人的護衛,他踉跄着獨自往正房堂屋裏走。小武從廂房中跑了出來,一邊跑一邊對着陳文德伸了雙手,看那意思是要照顧他,然而陳文德東倒西歪走得還挺快,沒等小武跑到近前,他已經螃蟹一般,橫着撞進了堂屋裏。堂屋溫暖明亮,他沒穿大衣沒系大氅,凍出了一張關二爺一般的大紅臉。對着茉喜背了手,他歪着腦袋眯着眼睛看了片刻,随即搖晃着含糊問道:“你、你他媽誰啊?”
茉喜後退了一步,很識相地想要躲。然而陳文德不耐煩地一晃腦袋,嗚嚕嚕地開始罵:“滾滾滾,別擋老子的道。”說完這話,他大概是嫌茉喜滾得不夠快,對着茉喜迎面便是一腳。
他腿長,穿的還是堅硬馬靴,這一腳踹過來,力道堪稱非凡。茉喜見勢不妙,當即轉身一躲,胸腹全護住了,只在屁股上挨了一踢。正當此時,小武進了門,見陳文德已經不分青紅皂白地動了武,他也不多說,只對着茉喜用力一揮手,“走!”
茉喜如同野兔子一般,一個箭步蹿進了卧室。這時堂屋裏又進來了兩名副官,加上小武三個人,齊心協力專哄陳文德一個人。陳文德起初是滔滔地長篇大論,說的應該全是人話,然而因為嘴唇舌頭都失了控,所以任誰也聽不懂他那番高論的內容。
茉喜一手揉着屁股,豎着耳朵隔牆偷聽。醉漢是招惹不得的,這要是無緣無故地被陳文德揍一頓,可是太犯不着。再說陳文德那個身量那個力氣,三拳兩腳能打死她,對待這樣的貨色,只能智取不能強攻,所以她決定忍氣吞聲地先躲一躲,有賬不怕算,等明天他酒醒了再說。
當然,懷孕的話也絕不能提,不為別的,只怕自己會因此在他面前失寵。茉喜要先哄他放了鳳瑤,等鳳瑤平安無事地自由了,她再打自己的主意。到時候陳文德如果嫌她懷了旁人的孩子,她也可以不在乎了。他要是幹脆地把她攆了走,更省了她的事。
陳文德在堂屋鬧了許久,先是發表長篇演說,後是拍桌打凳踢人,最後又嗷嗷地吐了一地。等到那三位齊心協力把他收拾幹淨運進卧室時,已經到了午夜時分。
茉喜垂頭在角落裏站着,做可憐的小媳婦狀。兩名副官不便和司令的女人搭讪,唯有小武能說得上話,說話的時候,他比茉喜還像小媳婦,耷拉着眼皮不看人,“沒事了,司令睡着了。”
茉喜瞄了他一眼,“不能再踢人了吧?”
小武很認真地搖頭保證,“不能。”
茉喜不再問了,等小武等人退出了正房,她站在床邊想了想,也沒想出什麽成績來,于是關閉電燈寬衣解帶,也爬上了床。
茉喜怕再挨踹,所以躲到床尾角落裏蜷縮成了一團。扯過棉被一角将自己蓋了上,她在陳文德雷一般的鼾聲中入了睡。
這一夜,她夢到了萬嘉桂。
夢裏的她和萬嘉桂并肩坐在一鋪冷炕頭上,她扭頭望着萬嘉桂的側影,越看越愛,看到最後,她實在是不知說什麽才好,索性只呼喚了他一聲:“哎!”
萬嘉桂微微笑着,仿佛不好意思了似的,歪身用肩膀輕輕撞了她一下,姿态親昵,幾乎像是撒嬌。于是茉喜側臉盯着他,心中炸開了歡喜的煙花,一時間花火燦爛,讓她心滿意足地什麽都不要說、什麽都不要想了。
夢裏的世界中沒有鳳瑤,沒有陳文德,沒有任何危機與分離。她伸手摟住了萬嘉桂的一條胳膊,萬嘉桂立刻順勢握住了她的手。
忽然間,萬嘉桂開了口,“茉喜,我爹娘逼我回家成親,我不願意,咱倆私奔吧?”
茉喜一聽這話,立刻拼命地點了頭,“好好好,我跟你走,你上天涯海角我都跟。你說,咱們去哪裏才好?”
萬嘉桂想了想,然後扭頭看着她答道:“我們去南方吧。”
茉喜想都沒想,直接就狂喜了,“行!什麽時候走?”
萬嘉桂拉着她下了地,邁步就往門外跑,“現在就走,晚了可就走不成了。”
茉喜當即撒腿要跟着他跑,然而兩條腿像有千斤重,無論如何調動不起來。心急如焚地挪到了門外,她手中一空,擡頭看時,卻是發現萬嘉桂憑空不見了!
她急瘋了,咬牙切齒地要往前跑,怎麽跑也跑不動。急到了一定的程度,她猛然睜開了眼睛。
眼前亮堂堂的,有咻咻的熱氣撲上她的臉。原來一夢醒來,已經到了日上三竿之時,而陳文德四腳着地地跪在她面前,正在直勾勾地低頭死盯着她。
茉喜愣怔怔地和他對視了片刻,随即一挺身坐了起來,“看什麽?”
陳文德伸手握住她的肩膀,輕輕巧巧地又把她摁回了仰卧的姿态。兩條胳膊不松不緊地摟了她,他凝視了茉喜片刻,忽然俯下身子,在她耳邊低聲說道:“小姑娘,給我做老婆吧。”
茉喜猶豫了一下,因為不敢當面鑼對面鼓地拒絕,所以決定轉移話題。頗俏皮地呸了一聲,她開口答道:“昨晚無緣無故地就被你狠踹了一腳,你這打老婆的爺們兒,我可不敢嫁。”
陳文德僵了一瞬,“我踹你了?”
“幸虧我夠機靈躲得快,要不然非讓你一腳把腸子踹出來不可!”
陳文德低下頭,用胡子拉碴的面頰和茉喜貼了貼臉,“那我給你賠禮道歉。”
“你這叫賠禮道歉呀?你要真有這個心,那我也不要你幹別的,我只求你快點把我姐姐送走。我就那麽一個姐姐,你們的人成天把她關在空屋子裏,我惦不惦記?我焦不焦心?讓你姐姐蹲大牢,你樂意啊?”
陳文德連連點頭,“行、行,這幾天就見分曉,我不讓你久等。”
茉喜擡手摸了摸陳文德的腦袋,權作安撫,同時心中暗暗地納罕,感覺今天他是特別地好說話,一場宿醉,竟是把他醉柔軟了。
陳文德柔軟了,茉喜也随着柔軟了,嗓門低了不止幾個調子,“剛才你幹嗎鬼鬼祟祟地偷着看我?”
陳文德不答反問:“你是不是做夢了?”
茉喜心中一驚,懷疑自己是無意中說了夢話,然而陳文德笑了一下,自顧自地繼續說道:“抱着我的小腿往死裏勒,還連踢帶叫。我還以為你是覺着我這腳丫子味兒好,舍不得松手了呢。”
茉喜松了一口氣,緊接着把松出的那一口氣吸回來,中氣十足地對着陳文德又是一呸。
陳文德不在乎,低下頭又和她貼了貼臉,聲音低而黏膩地咕哝道:“小娘們兒,真會長,真好看。”
及至陳文德在這個大清早膩歪夠了,兩個人各自起床洗漱穿戴。最後坐在窗前的小桌子旁,茉喜吃着小武給她預備的大饅頭和小鹹菜,吃得心驚膽戰,生怕自己又會犯惡心。
然而兩個大饅頭被她一口一口地吃幹淨,她并沒有要嘔吐的意思。這讓她放了心,懷疑自己昨天是犯了疑心病——或許真的只是鬧了腸胃病,哪有那麽巧的事情,睡一宿就揣了孩子?
兩個大饅頭讓她恢複了精氣神,虎視眈眈地盯着陳文德,她威脅一般地囑咐道:“記着我跟你說的話,我姐姐早一天走,我早一天跟你好。要不然你得到我的人,也得不到我的心。我心裏沒有你,你對我再好也白搭,我這心——”
不等她把話說完,陳文德已經推開大海碗起了身,“行行行行行,你的意思我全明白了。我不把我大姨子送走,就得不到你那副下水。”
“哈?你敢罵我是豬?你才一肚子豬下水!”
兩人對着亂罵了一場之後,陳文德吃飽喝足,像要去衙門當差似的,他很準時地起身出門去了。
茉喜心曠神怡地過了一上午,中午吃了小半鍋熱湯面,吃的時候挺高興,吃完之後坐在堂屋裏打了個嗝——這本是個很普通的飽嗝,然而熱湯面的氣味忽然變了性質,竟會熏得她五內翻騰,崩潰一般地将小半鍋面條盡數嘔吐了出來。
她吐得激烈,面紅耳赤、涕淚橫流。小武端着一簸箕爐灰進來收拾地面,茉喜雖然知道他就是留下來伺候自己的,然而還是有些過意不去,想要去搶他的鐵鏟和笤帚,幫着他一起幹活。
小武一側身,躲開了她的手。将爐灰均勻地撒上地面,他一邊忙碌,一邊低頭問道:“你是不是生病了?”
茉喜手裏拿着一條熱毛巾,一邊慢慢地擦臉,一邊思索着答道:“小武,你能不能給我買點兒藥回來?就是專治消化不良、上吐下瀉的那一種藥。”
小武答應了一聲,把堂屋打掃幹淨之後,也沒向茉喜要錢,直接出門奔了藥鋪。
與此同時,陳文德坐在他的臨時司令部裏,也在盤算自己的心事——他這人有點表裏不一,表面是個糙漢,內裏卻是心思婉轉。不婉轉是不行的,頭腦簡單的莽夫可沒有稱霸一方的資格。
心計和勇氣他都有,不過他有的,別人也有,起碼百裏開外的萬嘉桂,就一定也有。
當今是個兵荒馬亂的世道,今天我打你,明天他打我,都是正常事情。開戰的時候是敵人,停戰之後又成了友人,一切一切,也都是正常事情。然而對于萬嘉桂其人,無論戰與不戰,他都頗有意見。如果可以的話,他會不假思索地用亂槍把萬嘉桂打成一攤肉醬,不為別的,就為了去年兩人在北京會面時,萬嘉桂擺着欽差大臣的譜,公然地輕視慢待了他。
為什麽會被萬嘉桂輕視慢待,陳文德懶得想,同時自有一套人生宗旨:老子有人有槍,你敢冒犯我,我就斃了你!
他和萬嘉桂之間,既談不上有私交,也談不上有私仇,他單只是想斃了萬嘉桂,一時半會兒的斃不了,也不能輕易地饒了他。他的密使已經在三天前面見了萬嘉桂,并且和萬嘉桂做了一場談判——萬團長想要未婚妻,很容易,只要立刻後退,退出一座縣城給陳司令,再免費贈送陳司令幾百萬發子彈,大慈大悲的陳司令就會把萬團長的未婚妻完完整整地送過來,包她一根頭發都不會缺少。
萬嘉桂沒有擅自後退的權力,幾百萬發子彈更是了不得的大數目。然而,他同意了。
他願意用城池和子彈去換鳳瑤和茉喜,密使笑微微地滿口答應,然後得意揚揚地回來向陳文德複了命。
密使得意,他也得意,萬嘉桂要鳳瑤和茉喜,但是他想得美,他陳文德肯給他一個,已經是看了茉喜的面子。把那個愁眉苦臉的鳳瑤送走,換一座縣城無數子彈,以及一個茉喜,這筆買賣很不錯,值得一幹。
想到茉喜,他的心動了一下。
他并不缺女人,全是露水姻緣,沒有一位是他真正的妻。但是對待茉喜,他不由自主地作了長遠打算。自己對她到底有多愛,他說不清楚,他只是想天天早上都有這麽個小女人陪自己吃飯說話。嬉笑怒罵全由她,只要有她這麽個人在屋子裏就行。應該給她添幾身新衣服了,她穿桃紅多麽好看。桃紅鮮豔,她比桃紅更豔。
陳文德想茉喜,不知不覺地想了一個來小時。想到最後他撲哧一聲笑了,因為自己居然為個小姑娘神魂颠倒。上一次為女人神魂颠倒是什麽時候的事情了?記不大清楚了,反正至少是十幾年前了。
當天晚上,陳文德回了家,一進院門便吸了滿鼻子的苦氣。進了堂屋再一瞧,他發現茉喜正在喝一碗漆黑的藥湯子。
“管肚子的藥。”茉喜苦得龇牙咧嘴,牙和嘴也都是黑的,“這兩天吃東西不消化,還吐了幾次。我讓小武去給我抓了兩副藥,你記着給小武藥錢,我可不白吃他的。”
陳文德聽了這話,立時放了心,“不消化就對了,你那飯量都不次于我,我活了三十多年,還沒見過像你這麽能吃的貨!”
茉喜将藥湯一飲而盡,随即吐着舌頭連喝了幾大口水,“你什麽時候送鳳瑤走?”
陳文德對着她一瞪眼睛,“沒別的話了?”
茉喜果然老實了,老實了沒有幾分鐘,又開始嘀嘀咕咕:“說了不算,什麽東西!還司令呢,司個屁令!”
茉喜不敢過分地催逼陳文德,只能是心急如焚地一邊等待,一邊吃藥。藥只有三副,兩天之內便被她全喝光了。三碗湯藥進了肚,她果然是沒有再像噴壺一樣激烈嘔吐,但在另一方面,她發現自己的身體又出現了新的變化。
她變懶了,從早到晚昏頭昏腦,一味地只是想睡,同時腰酸背痛,一直很伶俐的腿腳,現在也笨了。
比這更糟糕的是她失去了食欲。最愛吃的肉,五花三層油汪汪的肉,她如今不但不再愛吃,甚至看一眼都嫌膩得慌。
例假已經遲了小一個月,還沒有要來的意思;飯菜她咽不下,成匣子的話梅杏脯倒是吃了不少。她明顯地見了瘦,一張臉雖然紅撲撲的未減血色,然而面孔窄了幾分,隐隐留存的幾分嬰兒肥退了個幹淨。仿佛是在一夜之間,她長大了,有了真真正正的女人相。
沒有老媽媽做指導,沒有大夫做判斷,但是茉喜心如明鏡,知道自己是板上釘釘地有了身孕。這當然是要保密的,起碼在鳳瑤離去之前要保密,可是陳文德那個天打雷劈挨千刀的,怎麽還不肯放鳳瑤?
還有萬嘉桂——她不肯咒罵萬嘉桂,不肯,也不舍得。可是,她偶爾也會偷偷地想:姓萬的你死到哪裏去了?一到緊要關頭你就沒影兒,這回你又溜了?
幸好,陳文德早出晚歸,還不至于瞧出她的異樣。不過院子裏的小武比較難纏,茉喜發現這小子總是一眼一眼地偷瞄自己,人偏又不多言不多語。他越安靜,茉喜越覺得他是看出了點什麽,只不過是壓着不肯說。
茉喜也懷疑小武對自己是有點“意思”,然而現在她焦頭爛額,沒空搭理他那點“意思”。況且,她對小武是徹底地沒“意思”。
日子一天一天過得慢,茉喜千辛萬苦地熬到正月尾巴,終于熬得陳文德發了話,說真要把鳳瑤送還給萬嘉桂了。
然而,這個消息已經不能讓茉喜再歡喜了。
這些天,黃歷一直在她心中唰啦啦地翻動。兩個月了,肚裏這個孩子的身份,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楚的了。
鳳瑤走了,她也可以逃了,可是她怎麽逃?她現在每天都像是在害病,她關門閉戶地悄悄忍着,不讓陳文德看出來,也不讓小武看出來,可是她的虛弱,她自己清楚。
她瘦極了,胳膊細成了蘆柴棒,蹲下去再站起來,她眼前要黑好長一段時間。有時候她甚至懷疑自己肚裏藏了個妖魔鬼怪,在一點一滴吸她的精血。她沒有登高上遠的力氣了,也不敢保證自己能否單槍匹馬地跑過初春野原,從文縣一直逃到萬嘉桂的身邊去了。
逃不動了,可是再不逃,就晚了。現在她還沒顯肚子,她的身體還輕巧;等到肚子大了,身體笨了,那時候再說什麽都晚了!跟着陳文德睡了好幾個月,末了挺着個大肚子去讓萬嘉桂給自己的孩子當爹,萬嘉桂能願意?別說萬嘉桂,怕是連鳳瑤都不會相信自己!
鳳瑤。
想到鳳瑤,茉喜的心擰着勁兒地疼了一下。忽然間,她說不清自己是愛鳳瑤還是恨鳳瑤了。愛一定是愛的,可恨一定也有。鳳瑤要走了,冰清玉潔地走了,嫁給萬嘉桂當少奶奶去了。可自己呢?他倆金童玉女、郎才女貌,可自己呢?自己救過他也救過她,但是到了現在,誰來救自己?
茉喜梗着脖子直着眼睛,一動不動地蹲在卧室角落裏,這一刻她想不通,無論如何想不通。難道遇人不淑也傳代?養私孩子也傳代?娘是這樣,自己也是這樣?姓白的體面,姓萬的也體面,就自己是個下三濫?
“不行。”她自言自語地喃喃開了口,“我得告訴他們,我得讓他們知道。不能都讓我一個人受着,我受不了!”
茉喜對陳文德說,自己要再去見鳳瑤一面,不僅這一面要見,等鳳瑤平安到了萬嘉桂那裏,還得讓鳳瑤設法給自己報個平安,否則壞人把鳳瑤丢到野地裏喂狼了,自己都不知道。
陳文德因為最近見茉喜一聲不吭地越來越瘦,不由得生出了幾分驕縱寵愛她的心思,她要見,就讓她見。于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初春上午,茉喜出了院門,這次沒有騎馬,她在小武和衛兵的護送與看守下,一步一步地走去了鳳瑤那裏。
肚裏沒有食,腳步就發飄,并不很長的一段路,竟然走出了茉喜滿頭滿身的熱汗。最後停在囚禁鳳瑤的房門前,她仰頭看了看太陽,心裏平靜地想:“這可讓我怎麽跑?”
想過之後,房門被衛兵打開了,她邁步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