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發恨 朱瞻基認為是他的心魔,總……
朱瞻基認為胡善祥是他的心魔,總是讓他失控,或者處于失控的邊緣,心魔不除,大業難成。
君心難測。早上還要她死了辭職這條心,半夜就突然告訴她你走吧,我不攔你。
胡善祥不敢相信,以為朱瞻基以退為進,表面答應,秋後算賬,忙道:“不,我不走。”
朱瞻基一語戳破她的顧慮,“你放心去吧,我不會打擊報複的,我沒那麽小心眼。我招安了唐賽兒、原諒了鞑靼部奸細蔣信,還和他的舅舅鞑靼部領主也先土幹合作,多一個盟友總比多一個對手好得多。我連他們都一并寬容了,你這兩年立下汗馬功勞,從未做過傷我之事,我為何偏偏揪住你不放?你也太小瞧我的胸襟了。”
胡善祥說道:“可是殿下上午還說堅決不放人的,怎麽現在就……”
朱瞻基說道:“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兩年朝夕相處,就是養條小貓小狗,突然要離開也會舍不得,何況是人。”
朱瞻基突然如此通情達理,胡善祥心中五味雜陳,以前朱瞻基與她相處,基本都是他本人,而現在,朱瞻基在她面前也戴上了完美皇太孫的面具。
最終,酸甜苦辣鹹五味都變成了失望,胡善祥不想表現出來,便以開玩笑強行挽尊,表示自己不在意,笑道:“殿下為什麽把微臣和小貓小狗比較?微臣覺得憑這兩年的微末功勞,和蟋蟀總有一比吧?”
庭院深深,兩人都在強笑,晚風充滿了快活的、好聚好散的氣息。
死要面子的下場是活受罪,當晚,胡善祥和朱瞻基幾乎都失眠了,次日起來,精神都不太好,憑着年輕能熬夜強撐了一天。
這一天,朱瞻基對胡善祥客氣的很,不再交給她繁重的事務,胡善祥到了中午就無所事事了。
朱瞻基把她叫過去,說道:“待皇上回宮,你便要搬去乾清宮當差,手頭上的事情,包括唐賽兒那邊聯絡都需要交接給穩妥的人。你今天帶着陳二狗去山東菜館見唐賽兒,他可以信任。至于文書和內書房,我會要金英幫你分擔,這個月慢慢把活交給他們兩個。”
陳二狗是幼軍這兩年脫穎而出的佼佼者,與鞑靼部的內線蔣信和也先土幹的聯絡都交給了他,鞑靼部那邊的情報都是過陳二狗的手到朱瞻基耳邊。
金英是個宦官,本是永樂初年英國公征伐安南(今越南)時的戰利品,閹割進宮後在內書堂讀書,學識和品行都出類拔萃,被禦用監內官監太監馬雲收為義子,目前在文華殿當寫字(也就是抄文書存檔的人)。
馬雲是紫禁城最有權勢、最得永樂帝信任的大太監,朱瞻基用他的幹兒子金英代替胡善祥,除了他本身才學之外,也有向馬雲示好的意思,畢竟作為儲君,和帝王身邊的親信搞好關系非常重要。
聽到朱瞻基的人事安排,胡善祥便曉得他羽翼已豐,不再是過去那個孤木難支的儲君,真的不需要自己了。
Advertisement
她成了一個可有可無之人,不再被需要。
這下輪到胡善祥如墜冰窟,原來即使沒有馬尚宮的提拔,皇太孫身邊也早就有人取她代之。沒有誰離不開誰。
這下胡善祥才算是完全清醒了,并深深覺得自己那些小兒女的心事臉紅,我為什麽會以為皇太孫對我有意呢,天家無情,我對他有利用價值時自是對我各種好,一旦無用,我算什麽東西!
胡善祥用盡所有的涵養,平靜的把事情一件件交給陳二狗和金英。
朱瞻基見她淡定從容的樣子,心中愈發痛楚:原來你早有準備,這麽熟練的交接差事,早就想要離開我、攀上高枝吧。往日種種,都是我自作多情了。
胡善祥和朱瞻基都以為自己自作多情,兩個都是驕傲的人,明面上冷靜自持,內心裏千瘡百孔。真是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胡善祥一樁樁交接事務,還有一些私密之事她無法做主,等朱瞻基從文華殿回到端敬宮內書房,她過去請示,“殿下,那些蛐蛐籠子怎麽辦?”
啊!我的金翅大勇士!朱瞻基心頭在滴血,嘴上說道:“放了吧,皇上還有太子太子妃他們都要陸續搬過來了,宮裏驀地多麽那麽多人,人多眼雜,萬一傳到他們耳邊,終究不好。”
朱瞻基目前在北京監國,是紫禁城的代理主人,他說了算,但是到了月底,他頭上有皇帝,太子,太子妃,還有皇帝的嫔妃、東宮的嫔妃,都是長輩,許多事情他是無法做主的。
胡善祥又問:“那些話本小說呢?”
啊!那些可以短暫的逃避現實、所有漂亮女人都愛我、痛快淋漓的書中世界!
朱瞻基心肝都在滴血了,說道:“燒了吧,和蛐蛐一樣,傳出去都是玩物喪志。”
看着朱瞻基幹淨利落的斬斷過去,胡善祥覺得自己就是被放逐的蛐蛐、被焚燒的話本小說。
她在禦花園放了蟋蟀,喃喃自語,又像是和蟋蟀拉家常,“以後機靈點,別再被捉了,人為了生存,不得不謀膏粱,為名利所困,不得自由。你們別當了蟋蟀還像人一樣,關在鬥場裏互相拼殺,也不得自由。
在端敬宮一口水井旁邊燒書,她明明不喜歡這些所有女人一見男主就忘了自己是公主、俠女、甚至女帝的身份,除了嫁給男主就沒別的想法的話本小說,但燒的時候舍不得,就像燒她自己似的。
胡善祥燒完了三箱子書,她用吃奶力氣也搬不動的書,燒完之後輕飄飄的,比蜻蜓翅膀還要輕,徐徐的晚風都能輕易将其吹起。把任何一件事做好都不容易,毀掉它卻很簡單。
胡善祥傷春悲秋,強迫自己走出去,不要想朱瞻基,窗外是明媚的初夏之光,她卻看什麽都是灰色的。
天空是蔚藍色,她看到的是漸起的雲朵。
紫禁城黃牆閃閃琉璃瓦、四處雕欄畫棟,她看到是犄角旮旯的蜘蛛網。
池塘新荷初綻,她看到是一口口被錦鯉吞噬的浮萍。
姹紫嫣紅開遍,她看到的卻是斷井頹垣;雲霞翠軒,煙波畫船,一年中最炫目的顏色,在她眼裏都成了黑白山水畫,失了色彩。(注1)
她的确不想朱瞻基了,但雲朵是他、蜘蛛網是他、浮萍是他、斷井頹垣是他、黑白山水也是他。
他,無處不在!
胡善祥将自己沉進浴桶裏,她水性好,在水底可以憋一會,她緩緩吐出一串串氣泡,最後一口氣出完,她憋得腦子都快炸了,才從水面探出頭來。
這就是喜歡一個人感覺嗎?就像快要淹死似的,令人窒息。
胡善祥大口大口的喘息,她讨厭朱瞻基、更讨厭放不下朱瞻基的自己。
她披着濕漉漉的長發回到卧房,黃花梨月洞門架子床正對着朱瞻基送給她的《四景》:
“……暑雨初過爽氣清,玉波蕩漾畫橋平。穿簾小燕雙雙好,泛水閑鷗個個輕。新秋涼露濕荷叢,不斷清香逐曉風。滿目秾華春意在,晚霞澄錦照芙蓉……”
滿目秾華春意在……還在個屁!
胡善祥氣得都暗暗罵出了髒話,她一腳踩在椅子上,摘下了詩軸,卷了卷,怒氣沖沖走出卧房,要還給朱瞻基,卻發現自己披散着濕發,儀容不整。
可不能讓他看見我狼狽的樣子!
要體面些。
胡善祥用幹布巾把頭發絞得半幹,等不及全幹了,梳了個漂亮清爽的雲髻,在首飾盒裏挑了珍珠、寶石最多的璎珞串挂在發髻上,璎珞珠光寶氣,她就沒有戴耳飾,選了一張最紅的胭脂,塗在唇上,鮮豔的就像一團火在唇上燃燒。
大紅石榴裙、綠色閃緞對襟褂子。上身一試,好看是好看,就是顯得太刻意了些,棄之。
鵝黃交領襖,石青馬面裙。太普通了,沒什麽特點,棄之。
鴉青通袖袍,玄色馬面裙。太莊重了,好像我很在意這次道別似的,棄之。
胡善祥翻箱倒櫃,幾乎把衣櫥裏的衣服試了個遍,最終選定了一件月白色直裰。
看起來很家常,樸素的純色更能襯托她精致的頭飾和青春無敵的臉,尤其是烈焰紅唇,讓她看起來有些魅惑的邪氣。
胡善祥滿意了,将詩軸用一塊布裹着,抱着出門,夜涼如水,她的臉頰熱熱的,到了庭院穿堂處,遇到正在帶着幼軍巡邏的梁君。
梁君吓一跳,以為見到女鬼,“胡司記?都過了子時怎麽還在外頭散步?”
什麽?已經到了下半夜?明明才剛天黑啊!
胡善祥楞在當場,回想過往,才發現自己梳妝、翻箱倒櫃選衣服,渾渾噩噩的過了上半夜都不知曉。
“我——”胡善祥一瞥前方朱瞻基的卧房,已經黑燈瞎火,人家早就睡了。
胡善祥編瞎話,強行挽尊,“哦,我看今晚月色不錯,就出來走走。”
梁君看着夜空,一彎新月,還時不時被藏在雲朵裏,那裏不錯了?
胡善祥說道:“你看這月如鈎,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是不是很美?”
梁君張大嘴巴打了個呵欠,“我是粗人,不能理解胡司記這種才女,若不是巡夜,這會子我連夢都做到第三個了。”
胡善祥摸了摸鼻子,“你這麽一說,我好像也有些困了,我回去睡。”
胡善祥回到卧房,胡亂睡了,次日一清早,按照昨晚穿衣打扮裝扮了自己,乘着朱瞻基還沒有去文華殿,就抱着詩軸,親手還給他。
進門時,胡善祥能夠從朱瞻基的目光看到一閃而過的驚豔之色,心想老娘昨晚總算沒有白忙活。
話語、儀态、神情,都對着鏡子練過不下于十遍了。來呀,互相傷害呀!
然後,體面告辭。
朱瞻基握着詩軸,不敢打開,仿佛裏頭藏着一把絕世兇劍,一旦出竅就要見血封喉,殺得他體無完膚,潰不成軍。
胡善祥,你好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