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庭樹不知人已去

? ——晚姐是誰?

——晚姐自然是那個廚娘。

追命依然沒有動,他的酒葫蘆老老實實系在腰帶上,而他正在端詳着那個方才沖“東陵七鬼”發難的廚娘。

他的目光很專注,也很奇特。

有一絲怔忡——

方才廚娘的包髻布巾給鬼勾魂的一記“弦月”割碎,青絲剎那間散成一道烏亮的飛瀑,夾雜星點霜白如瀑色。她渾不在意,搖頭倏然将長發一甩,右手一勾一挽,從衣袖間滑出一支竹木簪子,就那麽簡簡單單地将頭發高挽了個松松的髻。

這時候她才微微擡起頭,掃視着客堂裏的所有人。

追命就看見了她的臉——

初觀其形容,心中覺這位“晚姐”足有三十八九;再看她眉目,似只有二十八九;等細瞧她那一雙含着笑意的點漆明眸,便覺得她又似十八九的少女了。“晚姐”生的一雙鳳目,眼窩極深,眸子黑亮如點漆,眼角微挑,眼尾迤逦,勾出細細的紋路——那既是歲月以風霜欺人的印記,也是開口常笑的人才會有的特征。

好像在哪裏見過這個人似的,怎的無來由覺得親切……

追命不由暗暗思忖。

他自己身在迷霧中,“不識廬山真面目”,若此刻有鐵手或無情或冷血任意一位站在他身側,他們便能看出來——這位“晚姐”的眼睛,與追命像極了。

晚姐的雙眼,與崔略商相似極了。

她也姓崔,她叫崔向晚。

很久以前,她還有個名字,叫做崔繁花,只是知道這個名字的人,如今都已經不在人世間了。

最後一個,是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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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今日平安度過此劫,報了大仇,那麽将會有另一個人知道。

是誰?

崔向晚的目光一一掃過“東陵七鬼”中的那六兄弟,她的笑容溫暖,目光微喟然,又很冷。這喟然之意使得那笑容猶如冬山未開的寒梅枝頭般落寞,又似向晚殘花将謝時的蕭索。然而越是蕭索,就越是豔麗。

盡管她的眼角,笑紋疊疊如漣漪。

這個的時刻,這樣的情景下,還會有人欣賞這個崔向晚蕭飒豔麗的笑容麽?

——有。

——是誰?

——追命。

那種親切熟悉的感覺越來越鮮明,如果不是這樣的時刻,也許追命會忍不住上前,與崔向晚搭讪。

但現在顯然并非搭讪的好時機。

那八個人的目光轉向了崔向晚的臉,當他們看着崔向晚的臉時,面對“東陵七鬼”的那種狠戾與恨意通通消失不見,只剩下一種憐惜與敬意。

“晚姐。”

“晚姐。”

……

八個人,一共叫了八聲“晚姐”,語氣裏的尊敬、信賴與憐惜一模一樣。追命很熟悉這種語氣,因為他與鐵手、冷血,也是如此喚無情的。

崔向晚點頭。

她的笑容本來就很溫暖,此刻眼角堆疊的笑紋綻開,像一朵徐徐開放的金花茶,很美,很柔靜。

那是一種叫人見了,就想回家的笑容。

溫柔,包容,煦暖。

好似母親做好了一桌你最喜歡的、熱氣騰騰的飯菜,正在朝你招手,這樣的溫暖和歸宿,沒有哪個羁旅的江湖人能抗拒。

追命忽然能理解崔向晚為何三十八九了,看起來還似十八九的少女。

她的眼睛,是年輕的。

這年輕的雙眼使她永遠不會老。

崔向晚喟然一嘆,她開口喚道:“老九(掌櫃的)、小一(堂倌)、任辯(青衫的落魄文士)、金線兒(背着傀儡箱兒的)、小關索大關索(穿皂衣的兩個捕快)、一郎(雕刻木頭貓兒的)、憐憐(彈琵琶的少女)。”

她的聲音依舊沉郁沙啞,凄凄動人,也溫柔動人。

像母親在呼喚自己的孩子。

那八個人眼眶中湧動着熱淚,像是很激動的樣子。

追命凝視着這些人。

“東陵七鬼”中的六兄弟也一齊盯着崔向晚,他們的目光可沒有追命這麽美,這麽溫和,他們是蛇,毒蛇一樣冰冷的、泛着寒光的六雙眼睛。

鬼斷頭一字一句慢慢地道:“報上名字。”

“東陵七鬼”從不殺無名之輩。

崔向晚一哂,點了頭,她道:“我雖不成器,卻也受卷哥多年教誨,絕不做藏頭露尾的宵小之輩。”

她的聲音頓了頓,方淡淡地道:“屠狗幫,崔向晚。”

這個名字像一道冷紫色的閃電劃破黑沉沉天空一般,迅疾地劃破鬼斷頭的記憶——屠狗幫?!

竟然是他們!

屠狗幫竟然還有活口?!

“東陵七鬼”的臉色陰測測,似劊子手染血的刀刃,又像雷雨将至的夜,黑漆漆,又冰冷冷。

追命立即想起了屠狗幫的一切資料。

有一個專門負責搜集江湖資料的無情大師兄,很少有什麽門派和江湖事,是追命不知道的,何況他早早就行走江湖,閱歷之豐富,就連鐵手、冷血都未必及得上他。

——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總是讀書人。

——所以我們就叫屠狗幫。

——是因為我們做的事情,是仗義的,我們勇于做“屠狗輩”。

這是屠狗幫的幫主喬南木創立屠狗幫時,對于幫會名字的解釋,很簡單,也很直白。那喬南木原本是一個講史的說書先生,因他書說得好,坊間贊他腹內藏有萬卷書,故而得名“喬萬卷”,久而久之,大家都只記得,屠狗幫的幫主叫做喬萬卷,敬他一聲“卷哥”,反而沒多少人記得他原名叫做喬南木了。

就好比人人都知道四大名捕裏老三是神腿追命笑語追命,卻很少有人知道他原名叫做崔略商一樣。

喬萬卷也是如此。

其實嚴格來講,屠狗幫不算是江湖門派。因為他的門人既不是什麽英雄俠士,也不是什麽俊彥紅顏;他們既不打打殺殺,也絕不參與武林中的名利之争。

屠狗幫的幫衆,大多是三教九流中的伎藝人和普通手藝人,譬如說書的、雕花的、唱曲兒的、抱琵琶上酒樓打酒坐的、演傀儡戲的、學百禽鳴的、演雜耍劇的、算命的、賣字的、做糖人兒的、打鐵的、殺豬的、屠狗的、烹羊的……

屠狗幫便是由這些人組成,也為這些人主持公道,市井坊間人若受了甚麽冤屈,盡可以去找幫主喬萬卷哭訴,請他做主,讨回公道。

比官府還管用些。

當然,喬萬卷和官府的人關系也很好。當年那座大名府轄下小城的縣官,就是現在的岳憑欄——十五年過去,他早就升官了,現在是大名府的府尹。

喬萬卷少年時有奇遇,先是個說書人,而後遇到不世出的高人指點功夫,學成一身武藝。他學武功學得晚,天資雖好,想要成為恩師那樣的一流高手,還是……有點困難。

但像他做這樣的事兒,為一座縣城裏的三教九流人物主持公道,也不須甚麽一流身手。

二流半就差不多夠了。

更何況,喬萬卷還與當時年少有為、正直廉明的縣官大人岳憑欄是忘年交——他比岳憑欄大十五歲,也比崔向晚大十五歲。

這些人脈就足以支撐喬萬卷将屠狗幫好好地經營下去。

對于大名府的百姓來說,屠狗幫的名聲自然是如雷貫耳、如日中天的,但對于許多江湖人而言……

——屠狗幫是啥?

——賣狗肉哩?

——還是挂羊頭的?

追命之所以知道屠狗幫,是因為這個屠狗幫與官府息息相關,涉及到許多市井的案件,甚至後來它自己也變成一樁案件,無情是不會漏掉這樣的門派消息的。

十五年前,屠狗幫的幫主喬萬卷為人所殺,屠狗幫再沒人能支撐起門戶,而喬萬卷唯一的女弟子——還是從未正式拜師的,依舊随衆人叫他“卷哥”而不是“師傅”的崔向晚,也無法接任這樣的重擔。

她當時沒有這樣的魄力、身手和威望。

所以,喬萬卷,死。

屠狗幫,倒。

屠狗幫幫主未正式拜師的徒弟崔向晚,繼續以廚娘的身份立足于紅塵,一刻不忘地為查找殺害喬萬卷的兇手行蹤而不懈努力。

十五年過去,十五年浮浮沉沉,真兇終于露面了。

崔向晚眼角的笑紋像漣漪蕩開。

她的眼眸晶亮,她的笑容溫暖,然而就在她溫暖的笑容之中,追命還是一眼就看穿了她的目光和笑容。

有多少繁華豔麗,就有多少落寞蕭索。

如今兇手已經找到,十五年日日夜夜的寂寞和仇恨,即将如潮湧般襲來,将她的仇人,或她自己,拍在礁石上,碎成一片一片。

空堂清寂。

一場惡戰即将開始。

追命還有些不解——從未聽說過當年的喬萬卷是“東陵七鬼”所殺,當年他偶爾聽無情提過一句,只說是遭人圍攻,墜崖慘死。

他依舊安坐在條凳上飲酒。

但心中已經轉過數個念頭和猜測,以及對接下來情勢的估計。

崔向晚還在笑,越蕭索越要笑得豔麗。

她那八個同門卻沒有那樣的氣度,賀憐憐一手按上了琵琶,手指不知觸動了什麽機括。追命只眨一眨眼,那姑娘指尖已經纏握了一根銀白色的絲弦,幽幽的藍芒閃動。

“晚姐,能動手麽?”

“莫躁,憐憐。”

追命數了數,屠狗幫殘衆加上崔向晚共有九人,那“東陵七鬼”中來了六兄弟,九個六個,按說勝負概率對半開。然而“東陵七鬼”成名近廿載,而屠狗幫的九人除了崔向晚看起來年紀大些,其餘人年紀輕輕,也不知道功夫如何。追命打眼一瞧,首先就覺得賀憐憐的下盤極不穩當,又是使這樣的武器,想必功夫是走輕靈一派。

不知道輕功如何?

追命決定暫且不動,靜觀其變。他來時收到消息,說是鬼玉蝶今日會與六鬼在此會面,欲聯手對付他。

如今鬼玉蝶尚未現身,追命多少須防着些他的暗器和毒藥。

追命心中暗暗道:“權當我為屠狗幫衆人掠陣好了,瞧崔向晚等人的神情,約莫他們幫主當真是死于‘東陵七鬼’手中。依大師兄所言,屠狗幫所行仗義,喬萬卷死得冤枉。若今日屠狗幫衆人不敵,我便将這六只惡鬼擒下,也算是替他們報仇了。”

他打定主意,淡眉微舒,又在心中念了一遍崔向晚的名字,眼底流露出星點笑意,又思忖道:“崔向晚……怎的這般巧,她姓崔?我也姓崔,嘿,如此緣分。”

就在追命腦子裏轉過幾個念頭的時刻,崔向晚也正凝視着他。那邊“東陵七鬼”一時拿捏不準幾人的身手,倒也沒有貿然出手偷襲。

崔向晚望着追命,忽然道:“這位大兄弟。”

追命擡眼望她,笑得甚是樂呵,他和氣道:“這位大姐,你叫我?”

崔向晚好心道:“正是。我們今日須在此了些恩怨,難免見血。你卻是無辜,莫停留在此,早些離去吧,免得被殃及。”

她的笑容裏帶着十分的善意:“江湖人動起手來,功夫淺薄,不敢保證能不誤傷。還望你體諒些,我先謝過了。”

追命将葫蘆重新系回到腰間,擺手晃頭道:“大姐莫擔憂,我吃我的飯,你們了你們的仇,不打緊。”

他笑容戲谑,眼眸中神光爍爍,面貌瞧着落拓,着破衣爛衫偏又有一身氣派,叫人不好猜測來歷。

崔向晚凝睇追命片刻,俊麗清朗的眉骨忽然輕輕聳動了一下。

她眼中流光灼灼,站在原地出了片刻神,倏然一笑,眼角笑紋綻開,一種融融的暖意悄無聲息如回風酒意流曳。

就在這出奇蕭索又出奇豔麗的一個笑容之間——

崔向晚喝道:“動手!”

“動”字方出口,那八個人便如一個人,一齊動了起來,兩兩聯手,竟像是早已被崔向晚訓練過無數次一般,分別鎖定一鬼!

“手”字才離唇齒,崔向晚已如一支離弦的利箭般抄起了小關索和大關索的一刀一劍,沖向了七鬼中武功最為高強的鬼斷頭和鬼一劍!

九個人,各自為戰。

老九和小一撲向了鬼兒傘!

小關索和大關索兄弟倆撲向了使雙臂的鬼手!

金線兒和憐憐撲向了鬼弧!

任辯和一郎撲向了鬼勾魂!

老九和小一學的是“萬字掃堂腿”,兩個人兩雙腿踢出了如影的腿山,便似用重疊的腿影寫出一個萬字來,将鬼兒傘重重包圍住!那鬼兒傘自是不怕他們,一時将鐵傘作了鐵棍使,連消帶打,一時又将鐵傘驟然撐開,抖動手腕轉出一朵花兒來。可嘆老九和小一眨眼間就聯袂攻出了三十六腿,卻沒有一腿能将那鬼兒傘踢實在了,徒勞無功。

小關索和大關索兄弟倆學的是“七十二路火樹銀花左右擒拿手”——他們帶了刀劍,其實是給崔向晚用的,自己卻不須動。

那兄弟倆一左一右,近身纏住了鬼手,将“七十二路火樹銀花左右擒拿手”使将出來。

小關索和大關索倆兄弟原本是演雜耍戲出身,他們自小一起表演,彼此默契早就無間,一人攻鬼手的左手左腿,一人攻鬼手的右手右腿,兩雙手掌能同時翻出漫天花兒來,便仿佛一個人生出了兩雙手臂、兩條腿似的,一時掌影如風,攻得鬼手猝不及防,連退了好幾步,才開始反擊。

金線兒和賀憐憐用的武器是蠶絲提線。

他二人一個是從小學傀儡戲的,一個是學琵琶的,絲弦用得比自己的手指還靈巧些。兩人上身俱輕靈,飄忽如雲,如穿花兒蝴蝶般旋繞着鬼弧打轉,手中縷縷絲弦疾射而出,快如閃電、利如霜刃,絲弦又是帶着毒,一旦被割破皮肉見了血,這人便真要成一只孤魂野鬼了!鬼弧在簌簌密密的線影中秀秀氣氣地抿唇笑了一下,如鄰家少女般乖巧惹人憐,然而他的手指疾速翻動,但見空中銀光如線,只比金線兒和賀憐憐的絲弦更快、更密集、更毒辣!

任辯和楊一郎用的分別是驚堂鐵尺和匕首。任辯是個講話本故事的先生,別號“鐵尺驚堂”,說的是他講故事跌宕起伏,一驚堂鐵尺下去,便是一場驚心動魄;一郎在坊間瓦肆有個诨號叫做“雕花楊一郎”,說的是他巧手玩刀,甚麽物事到了他掌中,都能雕出一朵兒來,是贊他刀工精湛。

鬼勾魂使雙金鈎,腳下步法走伏羲陣。任辯和楊一郎甫一近他身,便不由自主跟着他的步法轉——然而鬼勾魂并未得意多久,豈料任辯和楊一郎要的就是這種如影随形的位置,他二人近身纏鬥功夫甚佳,任辯的鐵尺大巧若拙,楊一郎的匕首角度詭谲,三人剎那間鬥了個不分上下,只纏作一堆,誰也脫不了身!

這場惡戰不動則已,一動便是萬籁蕭殺!非得拼個你死我活不可!

追命眼力驚人,凝目望着客堂裏的衆人惡鬥。他只不過瞧了幾眼,已約莫曉得了諸人武功如何。

單憑老九和小一他們幾個兩兩聯手,大概一只鬼也殺不了——

那麽,他們為何還要出手?

追命心中暗暗計算着招式,估算了幾招過後自己須飛身去救人,巋然不動,轉頭去看崔向晚與鬼斷頭和鬼一劍的情形。

那八個人兩人一組,對付一只鬼;崔向晚卻是獨身單挑兩只鬼,且戰的是功力最深、最難對付的兩只惡鬼——

待追命目光落到崔向晚與二鬼身上,心中不由吃了一驚,頓生欽佩之意!

——只見那崔向晚左手持刀,右手握劍,腳踏八卦陣,旋身沖入二鬼之間!崔向晚身法極快,掠過時衣衫鼓起的風息尚未停歇,飄揚的衣擺還未落下,她已左手攻出九路刀法,刀鋒直沖鬼斷頭的彎刀而去!同時右手攻出一式劍招,疾刺鬼一劍的心口!

這一動便是天下有雪的寒煞。

——不是秋風蕭索,而是崔向晚內力流蕩時的寒氣。

追命見識非凡,認得那九路刀法乃是崆峒派的“九曲回腸”。這九招刀法刀意連貫,使出來便是環環相扣,九招首尾相接,并作一式,威力無窮!

而崔向晚右手劍雖只出一式,用的卻是昆侖劍派的“羿射九日”,這劍招也大有名堂,明着只有一式沒錯,但這一式中暗藏九種變化,方向、角度奇絕難測,但恰如後羿九箭射日,箭箭取心!

這兩招是崆峒派和昆侖劍派的獨門絕技,素不外傳,崔向晚竟然兩招都會!她一人能漂亮地使出這兩派的獨門劍法已叫人吃驚不已,但追命最驚嘆的還是她竟然能同時出招,左手用刀、右手使劍,運轉自如,對敵二人,也絲毫不亂,未落下風,如此絕技,怎能不叫人驚駭莫名!

追命越看,眉頭便皺得越緊。

鬼斷頭使的是苗疆彎刀,與中原長刀大有不同,刀鋒回旋,弧形出刀,殺傷力便極廣,且刀鋒極毒!他見崔向晚的左手刀來勢洶洶,出刀速度驚人,心中不怯,用回旋刀法“九曲十八彎”攻破。這“九曲十八彎”的刀意與“九曲回腸”絕類,但招式卻比“九曲回腸”多了整整一倍!如此雙招反擊,破一招,還一招,反将崔向晚逼得連退了九步,割傷了她腰間一處皮肉。

崔向晚受傷時怒咤一聲,仍不驚不懼,右手“羿射九日”劍光上下飛舞,籠罩着鬼一劍,連着九個變化,一個比一個奇詭,鎖死鬼一劍的心口不放!

鬼一劍也一聲呼喝,手中疾刺十八劍,護住自己的心脈,同時反攻崔向晚!崔向晚看也不看他,拼着肩胛挨了淺淺一劍換得近身破鬼一劍劍網,拿捏一個搶攻的機會,反手就是一招泰山派“一落千丈”,劍光抖動如一道飛瀑激流,聲勢浩然!劍招甫遞出去,她左手緊跟了一招青城派的“鶴鳴九臯”,對上鬼斷頭的“九垓八埏”!

這兩招刀意洶湧,兩人內力激蕩而出,震得整個酒肆都隐隐約約動了動。

天之闊、地之廣、無窮盡!

鶴聲清、鶴影渺、任我行!

鬼斷頭大恨,還沒來得及變招,崔向晚立即遞出一招“八街九陌”,只見刀光上下如織,将鬼斷頭的身影重重困住,只消挨着一分,便是筋斷骨碎!鬼斷頭吃了一驚,趕緊舉刀回了一招“九流十家”,堪堪躲過,卻被震得真氣在胸腔中陣陣翻湧!

那頭鬼一劍也不好過,崔向晚一招連着一招,招式層出不窮,且是各門各派的絕技,并非局限于一派之劍術!

崔向晚:“一字一句!”

鬼一劍:“一言一行!”

崔向晚:“一針一線!”

鬼一劍:“一草一木!”

崔向晚:“一問一答!”

鬼一劍:“一收一放!”

崔向晚:“一箭雙雕!”

鬼一劍:“一石二鳥!”

崔向晚:“一張一弛!”

鬼一劍:“一唱一和!”

崔向晚:“一點一滴!”

彈指間,崔向晚已一口氣攻出了六式劍法,俱是一式兩劍的套路!鬼一劍從未遇見過如此之快的拼命劍法,也從未遇到過如此執拗執着的打法,額頭上漸漸冷汗涔涔而下!

追命看得眼花缭亂,還有餘力感慨——可惜了小師弟不在此處,否則叫他見了如此精彩的鬥劍,只怕會開心得很!

不過須臾間,追命已看不清楚那場中的三個人了!只能瞧見左邊刀山,右邊劍海,三人俱是以快打快!追命耳邊聽得連綿不絕的“叮叮當當”聲響,目中剩下一派清光浩蕩。三人周圍的桌椅漸次寸寸碎裂為齑粉,連其餘等人也不免受到影響。

唯有安坐在角落的追命不動如山,衣衫上連劍氣刀光激揚起的褶皺都沒有一道。

追命向來心思機敏,細細看了這半晌,猛然明白了崔向晚的用意!

屠狗幫在場九人之中,唯有崔向晚武功最高。那八人配合如此默契,想必是為了給崔向晚拖延時間。要待崔向晚率先格殺了武功最高的鬼斷頭和鬼一劍,再去擊殺其餘四鬼。真正能殺人報仇的,其實只有崔向晚一個人。

難怪方才賀憐憐說的是“今日能親眼瞧見晚姐将你們‘東陵七鬼’真個殺成孤魂野鬼”,而非“今日我們同晚姐将你們‘東陵七鬼’殺成真個孤魂野鬼”……

這幾個念頭轉動,只在電光石火之間,那頭崔向晚與兩只大小惡鬼的苦戰卻已陷入白熱化階段!

追命還待再看,耳畔忽聽得賀憐憐一聲痛呼,緊接着老九和小一被鬼兒傘一傘扔出了戰圈外去,随後任辯的驚堂鐵尺“哐啷”一聲掉落,楊一郎的匕首脫手而飛,兩人一起被踢飛出了戰圈外!

不好!

崔向晚在鬥二鬼的間隙,仍然關心着她的夥伴們。她于刀叢劍鋒中聽得義弟義妹的痛呼聲、落地聲,苦于激鬥正酣,分身乏術,無暇相救,丹田中不由猛地提氣厲聲咤道:“崔捕頭!請出手!”

而追命并沒有“出手”。

他出的是腿——

那個“崔”字剛出口,追命已化為一道灰色的閃電疾掠出去!

等崔向晚在百忙之中說完了那六個字,追命已連續踢出了七十二腿!鬼兒傘、鬼手、鬼弧、鬼勾魂等人駭得神魂俱滅!

——這他媽的是什麽鬼輕功!

——這他媽的是什麽鬼腿法!

追命仿佛腿與流水行雲同渡,身如落霞孤鹜齊飛!

他的腿簡直不像是長在人身上的兩條腿!那腿影如山崩、如地裂、如海嘯、如天塌,從四面八方狂湧而來!如果說,老九和小一的掃堂腿是寫一個“萬”字以作泰山壓頂,那麽追命的腿法就是寫一萬萬個“萬”字再搬來一萬萬座泰山來壓他們的頂!

最可怕的,他們有四個人!

他們分別位于四個不同的方向,而追命只有一個人,卻用一雙簡直不是人的人腿将他們困在重重腿影裏。

四鬼分別看到的是——

鬼兒傘看到追命踢的是自己的胸膛!

鬼手看到追命踢的是自己的胫骨!

鬼弧看到追命踢的居然是自己的後脊梁骨!

鬼勾魂看到追命踢的是自己的肋骨!

在四個人和屠狗幫那八個人眼中,追命好似剎那間用一條腿從四個不同的方位、取四個不同的角度、同時踢中了四個人!

他的腿簡直是一樣可以任意翻折的武器,這幾腳本是不可能同時踢出來的,但因為追命的速度太快,所以看起來就像是他一瞬間只出了一腿。這導致四鬼無論從哪個方向,都絕對闖不出去!

他媽的這是人還是鬼打牆!

四只鬼忍不住啐了一口,胸腔叫嚣着破口大罵的憤怒!

可是他們并沒有出口罵娘的機會,沒有人能被追命踢中了一腿之後還敢對追命破口大罵,當然被踢嚴實的人也不會有這樣的力氣和膽氣。

小一畢竟年少,看得瞠目結合,期期艾艾地道:“這這這……這是啥腿法?”

老九皺眉不語,只望着崔向晚、鬼斷頭和鬼一劍激鬥的身影。

再一陣“叮叮當當”終于漸漸聲息絕音了,那團刀劍交錯的光影倏然散開去,露出鋒芒中裹着的三個人。

追命一回頭——

便見崔向晚左手刀脫手而出,穿過了鬼斷頭的心髒,破體而出!她的額頭上亦布滿涔涔的冷汗,結了一層薄薄的白霜,卻還是灌注真氣于左掌,在右手劍柄上猛地一擊,那把劍呼嘯飛去,像一支帶着尖銳嘯聲的利箭,冷而狠地穿透了鬼一劍的胸膛!

鬼一劍難以置信地睜大了雙目,他沒有低頭去看自己破洞般的胸膛,只死死地盯着崔向晚微愁的雙目——

“你用的……是什麽劍法?”

他踉跄後退了三步,堅持着不倒下。

崔向晚腰間、小腿和肩胛都受了傷,分別中了兩刀一劍。她的臉色很白很白,白得像是刀鋒上的月光,蕭索無情。

她的眼角,笑紋疊疊如漣漪。

而她的笑容依舊溫暖,目光喟然,猶如冬山未開的寒梅枝頭般落寞,又似向晚殘花将謝時的蕭索。

“我叫它‘歸墟九一大法’,這還是第一次真正使出來。”

鬼一劍陰測測又慘凄凄地一笑,終于仰面倒下,死了。

向晚斜照,繁花尚未謝。

崔向晚轉過身,沖小一淡淡地笑道:“他剛剛用的腿法,是他成名絕技‘靜飛十一踢’中的‘十面埋伏’,你們今日見了,也算是江湖有幸,沒白走一遭。”

彎刀造成的傷口穿透血管。

崔向晚那件靛青色的團衫已是濕淋淋的了,俱是新鮮溫熱的血。

然而她望着自己的義弟義妹們時,眼光仍然微醉、微愁,十分的溫暖,也依舊十分的蕭索豔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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