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春風催折
? “晚姐!”
“晚姐!”
……
屠狗幫那八個成員連忙奔至崔向晚的身旁,賀憐憐手忙腳亂地從腰間的袋子裏掏出幹淨的白布,金線兒從他的傀儡戲箱兒裏翻出金瘡藥,給崔向晚包紮傷口。
崔向晚渾不在意,低頭望了一眼地上的仇人。
她的目光,很冷。
“東陵六鬼”已被崔向晚殺了兩個,餘下這四個被追命踢傷了,點了穴道,縱然要反抗,也震懾于追命那可怖的輕功和腿法,不敢輕舉妄動,臉上俱有些灰敗之色。
崔向晚伸手撩了一下激鬥中散亂得歪歪斜斜的發髻,凝眉不語。
追命瞧出她眼中的煞氣,忙對崔向晚笑道:“崔姑娘,這人我須帶回刑部去結案,你已殺了鬼斷頭和鬼一劍,夠了吧。”
如不是萬不得已,他并不喜歡殺人。
追命不愛殺人,他愛抓人。
至于什麽罪責,如何贖罪,如何處置,應當交由律法去判斷,他不願意随心所欲地判斷別人的生死——哪怕那是個惡人。
惡人,自有刑罰處置。
崔向晚喟然一嘆,沉默不語。
她身邊的夥伴臉上已經露出不滿和憤懑的神色,但方才被追命那神鬼莫能敵的武功給吓到了,心中雖不甘,見崔向晚沒有開口,自然也不敢多說什麽。
追命看得分明,假裝沒看到,只對着崔向晚,笑問道:“崔姑娘,你早知道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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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向晚瞧了瞧他的打扮,伸手一指追命腰間的酒葫蘆:“我早知道小岳請動了四大名捕中的追命前來緝拿鬼玉蝶,我既能知道‘東陵七鬼’約定在此相會,沒理由你查不到。既有了數,再看看崔兄弟你的打扮和氣度,也就猜了個八九分。”
她聲音沉郁沙啞,追命細端詳,凝視着崔向晚汗濕的長發裏夾雜的點點斑白星霜,在激鬥過後,透着一種濃濃的疲倦。
不知是不是錯覺,追命只覺得那青絲間的霜白色更濃稠了些。
那不完全是酣戰後的疲憊,更像是江湖獨行、落寞無寄的凄凄。
追命心中頓生憐意與敬意:“崔姑娘果真聰明過人。我奉命前來追捕鬼玉蝶,誰知他還沒有來這裏,其餘六鬼先出現了,與你們鬥了一場。”
他心中有許多疑惑,譬如崔向晚那奇詭驚豔的武功,還有她們屠狗幫的仇殺真相——想必無情大師兄會對這個很感興趣的——但他聰明地沒有選擇在此刻問。
追命知道,這個時候問起,對崔向晚而言,是一種折磨。
崔向晚正要答話,她和追命的臉色同時一變,驀然望向酒肆門口——
風簾揚起又落下,先進來的是一個看起來只有十七八歲的少年人,一身杏黃衫子,綠鬓朱顏。崔向晚臉色頓時大變,身子一個震顫。
她幹燥的嘴唇動了動,喚出了少年的名字。
“小鼓……”
崔小鼓低聲叫了一句“晚姑”,默默地被身後人推着走了進來——原來他是為人所制,背心被人頂着一把匕首。
“小鼓!”
“小提鼓!”
“小鼓!”
金線兒和賀憐憐等人也不禁紛紛叫喊起來。
崔小鼓身後那人側出兩步,露出一張生着鷹鼻隼目的面容來,嘿嘿一笑。地上躺倒的四鬼見了他,驚喜道:“老七!”
來人正是“東陵七鬼”中的老七,鬼玉蝶。
也就是追命此次需要緝捕的采花盜。
鬼玉蝶先對屠狗幫衆人和追命陰測測一笑,然後見了地上躺倒的幾個兄弟和鬼斷頭、鬼一劍的屍體,笑容就消失了。
他們雖十惡不赦,兄弟情誼卻甚是深厚。
鬼玉蝶冷冷地望着追命:“解開我四位哥哥的穴道,先放了他們,否則我就殺了這小子。”他又森然一笑,“追命三爺,你不會不認識這個少年吧?”
追命也冷冷地望着他,眼眸倏然如春冰一樣凍寒,深井一樣幽邃,他道:“我認識,這少年名叫崔小鼓,是岳憑欄大人的義子。”
鬼玉蝶笑道:“追命果然神通,只怕你不知道吧,這少年還是崔幫主的親侄兒呢。”
崔向晚輕輕推開給她裹傷的金線兒,那雙美麗的鳳目徹底睜開了,醉意與愁态消失無蹤,淡淡幽幽,深不見底。
崔向晚:“你為何不猜猜,我能不能先殺了你四個哥哥?”
鬼玉蝶:“我不猜,崔幫主大可以試試。”
崔向晚沉默不語。
鬼玉蝶又道:“追命三爺在這兒,他們名捕不是最講究按朝廷規矩辦事麽?按刑部的規律,他能眼睜睜地看着你崔向晚殺人?”
追命冷笑道:“怎不可以?我乃禦賜的天下四大名捕之一,手握平亂玦。對付你們這等窮兇極惡之徒,先斬後奏也無不可。”
崔向晚不由看了追命一眼。
鬼玉蝶和追命都沒注意這一眼,他把匕首往崔小鼓後背又頂進去一寸,刺出了一點兒血來,那少年卻一聲不吭。
崔向晚看見了,眉頭皺得更緊,心中更急。
這時候地上的鬼兒傘忽然輕輕呻吟了一聲,他的鐵傘被追命一腳給踢破了,受的傷也最重,故而此刻胸口疼痛,已有些支撐不住,臉色白如金紙。
鬼玉蝶着急,推着崔小鼓往前又走了一步,不耐煩地催促一聲:“快!少磨蹭!”
這一場酣戰過去,暮色才微微合攏。
屋子裏頭打得激烈,外頭不遠處的瓦肆棚席還未撤去。窗外忽然傳來铿锵清朗的小提鼓聲,一聲一聲,那節奏溫和敦厚,催動心腸。其他人都無心留意這等細節,唯有追命側耳去細聽,不厭其煩的模樣。
他的臉上甚而有一絲慣常戲谑又懶散的笑意。
鬼玉蝶瞧見追命笑,心裏頭就是打了個突,不由問道:“你笑什麽?”
追命解下腰間系着的酒葫蘆,拔開塞子,咕嚕咕嚕飲了好幾口。鬼玉蝶看得不由緊張了幾分——他久經江湖,自然知道,這位追命三爺,酒喝得越多,武功便發揮得越好。
故而他一看到追命喝酒,就懼怕追命會突然動手。
以他的功力,對追命不能不忌憚。
鬼玉蝶情不自禁把匕首又挨近了崔小鼓後背幾分,心中暗暗戒備起來。
“哎,別緊張,你有人質在手上,我不敢對你動手呀。”追命眯着眼睛笑,酒葫蘆裏的酒有一些撒到了他的衣襟上,他的身上就慢慢有一種松葉混合着蜂蜜和酒液的味道,淡淡的,流散開去。
追命又道:“要我解開他們的穴道,也可以,你們要先回答我幾個問題,好叫我把整件事情弄清楚,我也好回去複命不是。”
鬼玉蝶有所忌憚,倒也不敢催逼追命什麽,只好道:“你想知道什麽?”
追命眨眼:“有沒有人先給我講一講,你們‘東陵七鬼’和屠狗幫的恩怨。”
說完他望向崔向晚,笑容變得溫暖真誠許多:“崔姑娘想必也知道,我家無情大師兄是很喜歡搜集這些資料的。你們今日說給我聽,我回家好說給他。”
他對崔向晚道:“崔幫主,你們前任幫主若死得冤屈,也該告訴我們,或許我們能幫你。”
崔向晚沉默片刻,方道:“十五年前,他們‘東陵七鬼’在大名府郊外萬歲山腳下,伏擊了卷哥,致使我卷哥以寡敵衆,不幸墜崖身亡。”
追命看鬼玉蝶道:“崔姑娘說的可是實情?”
鬼玉蝶不明白追命為何糾纏這個問題,但他不能輕舉妄動,只好答道:“是。”
追命道:“原因呢?屠狗幫的喬萬卷一向與人為善,名聲甚好,與你們‘東陵七鬼’往日無怨,近日無仇的。”
賀憐憐忽然幽幽豔豔地冷笑一聲:“現在可是有血海深仇的。”
他們這些藝人,各個身世孤苦,從小在瓦肆坊間學些謀生手藝,無論是自己,還是親朋,都廣受喬萬卷恩惠,對他自然感情深厚。這些人苦學武功,都是為了給他們卷哥報仇!
崔向晚輕輕拍了拍賀憐憐的肩膀,沖她輕輕搖頭。
賀憐憐眼圈一紅,摟着崔向晚胳膊,露出十分傷心的表情——并非因為崔向晚阻止了她說話,而是因為追命的問話讓她想起了死去的卷哥。
崔向晚道:“因為我四哥和四嫂。”
追命疑道:“哎?崔姑娘可否詳細說說?”
崔向晚一雙鳳目冷冷地望着鬼玉蝶,後者被那淬了毒般的目光一望,再想到這女人殺了鬼斷頭和鬼一劍,難免有幾分煩躁懼怕。
他道:“我們‘東陵七鬼’是買賣人,誰出的起銀子,我們自然殺誰。當年喬萬卷不自量力,殺了蔡相爺的女婿梁大人。我大哥收了蔡相爺的銀子,就殺了他。”
追命仔細想了想,依稀記得是蔡京是有個女婿叫梁世傑,十五年前在大名府做官。
他望了望崔向晚。
崔向晚伸手輕輕拍了拍腰間的小提鼓,慘笑道:“我出生山城漁村,幼年時父母相繼過世後,家中七個兄弟姐弟無奈各自分散謀生。我與四哥崔庭樹一道飄零,流落江湖,在瓦肆坊間學些技藝。我學叫賣歌吟,四哥學龍笛小鼓,我們兄妹輾轉來到大名府,投靠戲班,就此定居。”
她說得凄切,屠狗幫剩下的幾個幫衆都忍不住替她難過起來。
追命聽得這一段話,不由想起自己的身世,也不忍再問。
崔向晚苦笑了一下,語氣轉淡:“我兄妹二人在大名府謀生,漸漸識得卷哥,我四哥與卷哥結為好友。在大名府,我們還認識了我四嫂張秀秀。”
她語氣變得柔和了幾分,繼續道:“我四嫂是坊間有名的繡娘,繡工精湛。她與我四哥在夜市瓦肆間相識,情投意合。我四嫂家中貧寒,她父母便将她賣進了梁府。”
追命飽經世事滄桑,聽到這裏,心中已有喟然之意。
崔向晚道:“我與四哥十分着急,商量後,便偷偷留意梁府。每逢梁府有意招攬戲班取樂,四哥便主動自薦,求班主帶我四哥前往梁府表演。”
崔庭樹與張秀秀見了幾次面,更難忍相思別離之苦。崔向晚與崔庭樹當時只想抓緊掙錢,将秀秀從梁府贖出來。因此日夜勞苦,十分勤奮。
崔向晚本是漁家女,自小随娘親學得一手料理魚兒的手藝,最擅做魚脍。坊間吃喝素來講究,崔向晚魚料理得好,更兼一口叫賣聲如歌吟婉轉,名聲漸起;崔庭樹龍笛清音,小鼓慨然,技藝高絕,在行當裏也頗有名氣。
兄妹倆那時心中還充滿期盼。
“只是命不由己……”
崔向晚低回悵然一嘆。
追命忽然想到年少時的自己和小透,不禁觸動情腸,也低聲說了一句:“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觀崔向晚神色,想來那時候的崔庭樹和張秀秀,必沒有如願。
追命聲音雖低,崔向晚離得卻近,聽了追命那一嘆,臉上露出動容之色,不由得側頭看了追命一眼,點了點頭。
崔向晚道:“後來梁世傑看上了我四嫂,要強納她過門。四嫂本是貧家女,賣身梁府,哪能反抗?我與四哥十分心急,便與四嫂約定,要趁夜帶她私奔。”
那日梁世傑夫人生辰,府中大宴賓客。
崔向晚被請去做了廚娘,崔庭樹随戲班前去表演。崔向晚趁便悄悄放火,引起騷亂,崔庭樹與張秀秀府中丫鬟小厮四處奔走、賓客慌亂之際,攜手從梁府側門奔逃而出。
“你們成功了?”
雖知後事也許不如意,但聽到此處,追命仍忍不住為那兩人感到欣喜。
崔向晚點頭:“對,四哥四嫂私奔成啦,我們怕梁府事後知道要拿人,一家人便四處躲藏。梁世傑知道四嫂奔走出逃之後,十分震怒,在大名府四處搜查,我們沒有藏身之地,最後只好求助卷哥……”
追命道:“喬萬卷向來仗義,他收留了你們?”
崔向晚道:“是。卷哥收留我們一家,過了一年,四哥四嫂感覺風頭過去,就松了口氣。漸漸地,我四嫂補貼家用,繡了東西拿出去賣,恰巧被人認出來。梁世傑猶不肯放過我們,梁府差役要将我四哥四嫂抓走,我們拼命抵抗。當時四嫂有了身孕,四哥為了叫我們逃走,自己給梁府的人抓走……”
她年紀老大,眉目平淡,雙眼卻如少女多情,說起兄嫂,眸中隐約帶着淚光,凄凄動人。那後面的事,已不想再說。
賀憐憐接道:“崔四哥和崔四嫂性子都好,當時我年紀還小,曾跟着崔四哥學過樂器。四嫂和晚姐躲到屠狗幫,才免了被抓走。等卷哥辦完事回來知道這件事時,梁府的人……已經活生生将崔四哥杖死……”
說到此處,賀憐憐忍不住放聲大哭。
金線兒他們也俱是眼眶紅了,想來對當年的慘事,猶有印象。
崔小鼓本一直沉默,不敢擾亂崔向晚思緒,怕害了他晚姑。此刻聽了生父慘死之景,雖早已知曉自己的身世,仍不禁淚落滿襟,小聲哽咽。
崔向晚凄然道:“我們不過是坊間手藝人,命如草芥,無依無靠。梁府的人打死了我四哥,四嫂傷心,動了胎氣,生下小鼓的當夜就撒手人寰。”
追命聽到這裏,不由沉默了。
半晌之後,他道:“你不想為你四哥讨回公道麽?”
崔向晚苦笑道:“如何能不想?可是能向哪裏去讨回公道……”
鬼玉蝶聽了,只陰測測一笑:“報仇?真可笑,梁世傑是蔡相的女婿,位高權重,你們區區手藝人,功夫又粗淺,報的什麽仇?留的一條命在,就該慶幸了。”
大小關索性烈如火,聽了這話怒火騰騰,齊聲喝道:“你閉嘴!”
他們憤憤不平,正要再罵,崔向晚卻将手一揮。
大小關索立時閉嘴,乖巧地站在她的身側。
崔向晚平淡道:“殺兄之仇,不共戴天,不管對方是誰,此仇不報,我崔向晚誓不為人。”她閉了閉眼,良久後才微睜雙目,低聲道:“梁府的人打死我四哥,我把小鼓交給卷哥,自己悄悄打聽,才知道他們把我四哥的屍體扔到了郊外的亂葬崗。”
她一雙多情目死死地盯着“東陵七鬼”,笑容蕭索凄厲,白發如愁,好似一只豔麗可怖的女鬼,也陰測測地道:“你們號稱‘鬼’,可知道地獄是何樣?哼,那日我在郊外三個亂葬崗翻了整整一日一夜,昏鴉哭啼,殘月照墳頭。亂葬崗裏到處都是可憐人的屍體,殘肢斷腿無數,完整的沒一個。亂葬崗上狼狗遍地,這些畜生們吃的就是屍體,各個兇悍。”
崔向晚聲音本就沉郁沙啞,她說得慢,話又引人驚怖,聽得人渾身發冷,胳膊上起了細細密密的雞皮疙瘩。
她還在笑,笑容中充滿悲憤和凄怆。
“我一個一個翻看,找我的四哥,想帶他回家與四嫂團聚……那些畜生們吃着屍體,我那時武功不好,只帶了一把菜刀,與狼狗們争搶屍體,生怕四哥入了它們的肚腹。我四哥一生善良溫和,死後卻落得這樣的下場,戲文裏都說‘老天有眼’、‘善惡有報’……呵,老天哪裏長眼睛了,俱是瞎眼的。”
追命聽了心中大為不忍,望着崔向晚,一雙眼與她何其相似。
多情又蕭索。
崔小鼓哭聲越來越大,聽得人心中凄恻不已。
屠狗幫八人中年紀最長的老九澀聲道:“晚姐,你別說了……”他朝前走了幾步,對追命道:“晚姐說的都是實話。當年我知晚姐去了亂葬崗,急忙去找卷哥。最後我與卷哥在最偏僻的那個亂葬崗上找到了晚姐和崔四哥……當時正是下元夜,嘿,月亮又凄又冷,亮得像是要吃人一樣。”
他和喬萬卷好不容易找到崔向晚——那時候她還叫做崔繁花,人生卻已如繁花凋敝,正是向晚之景,而她的四哥庭樹,已成枯萎之枝。
月亮凄凄冷冷地照着亂葬崗。
枝影婆娑,風聲蕭飒,恍如地獄鬼哭,百鬼夜行。
喬萬卷正看到還剩三兩只狼包圍着崔繁花,心中大急,一甩手扔出三張鐵書頁——那是他的成名兵器,狀如書頁的書刀。
薄而鋒利的霜刃準确地割斷了狼的咽喉,它們慘嚎一聲,紛紛倒下,熱血噴了崔繁花一身,這使得年輕的崔繁花看起來就像是一只血淋淋的慘死新鬼一樣。
“繁花……”
“崔五姐……”
崔繁花慢慢擡起了頭。
喬萬卷見了她的模樣,心頭大駭,十一歲的阿九更是難過得直接哭了出來——崔繁花一身是血,腿、胳膊、腰腹都給狼咬了好幾口,血肉模糊,身上簡直沒一塊完整的皮肉。幸而臉還是完好的。
也對,若是臉給狼咬了,想必崔繁花早已沒命了。
她手上還死死地抓着血淋淋的菜刀,臉上帶着厲鬼般凄慘豔麗的笑容。
崔繁花見了是喬萬卷,她的目光先落到阿九哭泣的眼睛上,便有幾分驚惶之色,舉起袖子就要擦去臉上的血跡。
“阿九,五姐吓到你了?對不住,我…我擦擦臉…你莫哭。”
她說得手足無措。
崔繁花一只手牢牢地抱着崔庭樹完整的屍體,另一只手死死地抓着菜刀。這會兒她只能舉起抓着菜刀的手,艱難地用手背擦去臉上的血跡。可是她身上的血更多,臉上越擦越髒,濕冷的月光下一張血淋淋的容顏,最後瞧着簡直是可怖。
又很可憐。
阿九哭得更大聲了,手背一擦,濕淋淋都是淚水。
不是怕。
是難過。
為崔繁花難過。
喬萬卷再也忍不住,飛身疾掠上前,再也顧不得其他,一把抱住雙十年紀的崔繁花,在她耳畔低柔道:“繁花,是我們。狼都殺幹淨了,把菜刀放下,聽話……”
“都殺幹淨了……?”
崔繁花茫然地凝睇着喬萬卷,她的眼神凄惶又凄厲,像一只驚懼到了極點的幼嫩野獸,連狠戾都是虛張聲勢的蒼白顏色。
喬萬卷心中大痛。
她是相信他的,永遠相信她的卷哥不會騙她。
她的眼淚忽然流下來。
崔繁花虛弱地笑着說:“卷哥,你看,這些畜生要吃了我四哥,我不準……它們一齊撲過來,我就把它們都殺啦,可是殺也不殺不幹淨……怎麽辦啊?”
不能叫四哥被畜生吃掉。
除非她死了。
喬萬卷溫柔而強勢地取了她平常用來料理魚兒的菜刀,猛地用力抱住她,低聲安慰道:“不會,我們把狼殺幹淨。走,我們帶庭樹回家見秀秀去。”
“好。”
說完這句話,崔繁花徹底昏了過去。
而醒來後,她便就是崔向晚了。繁花向晚——是夜,冷月,吹了風,一切都是凄凄動人的。
……
沉默。
空堂清寂的沉默。
追命忍不住拿起他的酒葫蘆,一口氣将酒飲盡——此時此刻,若不飲酒,如何将這些人間慘事都吞進去?
他突然有點後悔用這種問話來轉移鬼玉蝶的注意力。
這對崔向晚來說,太殘酷。
崔小鼓的哭聲好可憐。
崔向晚望着自己的崔小鼓,柔聲道:“小鼓,你不要怕,也不要難過。”她的笑容漸漸變得平淡,像是豔麗的花開到了凋敝時,蕭索也沒有了,只有平淡。
花開了,花謝了。
窗外的鼓聲高亢起來,随即聲音又落下去。
崔向晚笑了:“我傷好了之後,我去告官。結果不但沒能為我四哥四嫂讨回公道,還被打成重傷,官府說我誣告。誣陷朝廷命官,要杖打三十棍。若非卷哥去找了小岳——哦,崔兄弟你認識的,就是現在辦這樁案子的岳大人。”
她的眼眸很溫暖:“他是我多年的朋友。”
追命點頭:“他是個好官。”
崔向晚也點頭:“對,他從一開始做官,就是個好官。他們救了我,我便知告官這條路走不通了,只要他一日是官,我就一日報不了仇。所以我去學武,我求卷哥教我武功。他平日也會指點我一些粗淺功夫,但我要真正地去學武。”
追命懂她的心情。
他無論在怎樣艱難的境地下,都能坦然地笑出來,唯獨此刻,他再也笑不出來,掩飾般的笑容也做不到。
崔向晚沒注意他的變化,只道:“卷哥怕我報仇心切,沖動去殺梁世傑,便總是不肯認真教我。可這樣不行啊……學不好武功,我就永遠報不了仇啦。”
追命道:“可你現在的功夫很好,而且也不像是喬萬卷的武功。”
崔向晚像少女一樣地笑:“對,不是他的武功。我為了學武功,開始去各個武學世家和門派偷師。”
追命吃了一驚:“偷師?”
崔向晚淡淡地道:“對,偷師。我本來是個廚娘,廚藝也還算不錯,魚做得尤其不錯。五年後,我學了一身劍法,去梁世傑府上刺殺他。”
這時候,鬼玉蝶嘲笑道:“原來是偷師學來的功夫,難怪這麽差勁。嘿,梁世傑府中多少江湖高手,你一個三流功夫的廚娘,還想殺他?難怪最後反被人殺。”
崔向晚沉默了一會兒,方點頭道:“對,那時候我不知天高地厚。沒報得了仇,反而被梁府的高手追趕,又是卷哥救的我。”
鬼玉蝶忽然極惡毒地笑了起來,他仿佛突然拿捏住了崔向晚的軟肋,簡直比抓住崔小鼓更加痛快。
他柔聲笑道:“可是你一心要報仇,非要殺梁世傑,最後喬萬卷怕你出事,只好幫了殺了梁世傑,惹來了蔡相爺的震怒,才跟我們兄弟七個買了喬萬卷的命。崔向晚,你可知道,是你啊……”
鬼玉蝶一句話沒說完,追命已有些變色。
屠狗幫衆人竟齊聲搶着道:“晚姐!你別聽他的!”
鬼玉蝶卻不理,只盯着崔向晚繼續陰測測地笑道:“是你啊,崔向晚,是你自己親手害死了你的卷哥。算起來,你才是真正殺了喬萬卷的兇手。”
“你放屁!”
賀憐憐和老九大怒,同時憤怒地沖鬼玉蝶呼喝一聲!
金線兒他們更是握緊了兵器,就要動手,可是崔小鼓還在鬼玉蝶的手上,沒有人真的敢輕舉妄動。
他們知道,崔小鼓若是有事,崔向晚會傷心。
非常傷心。
何況崔小鼓還是他們的朋友。
崔向晚的臉色果然更白了些,像那晚下元的月亮照着冰霜白露,但她還是笑了起來,輕輕搖了搖頭,卻沒有說話。
那笑容非常和氣。
又平淡得不像是面對仇人,更像面對一個十惡不赦的死人。
“鬼玉蝶,你真蠢。”
鬼玉蝶還沒來得及憤怒,就在這時,追命忽然怒咤一聲——
“看腿!”
——腿有什麽好看的?
——追命一個大男人,腿那麽粗壯,又不似年輕的姑娘,有啥好看的哩?
鬼玉蝶卻被駭得臉色大變。
神腿追命的腿,他不想看!也不敢看!
但他難以置信,追命居然敢對他出腿!他不是名捕麽?!難道就不怕鬼玉蝶先動手,把懷裏的崔小鼓先殺了!
追命當然不怕。
因為——
就在崔向晚一聲譏笑、追命一聲怒咤把鬼玉蝶氣得、唬得微微驚愕的時候,他的手還沒來得及動作,背後忽然傳來了一陣雄渾的內力。
那內力非常醇厚、非常溫和,又非常奇特。它的奇特之處在于,鬼玉蝶并沒有感到這陣內力暗藏殺氣,更像是一陣溫柔的風。
溫柔,但卻十分有力。
很快輪到鬼玉蝶臉色大變了!
這陣風透他的身體繼續向前,使得鬼玉蝶不由自主地松了一下手中的力氣!這一松就要命了,那陣內力的風繼續向前,就把崔小鼓往前推了一小步。
然而只要這一小步就夠了!
夠要鬼玉蝶的命!
夠追命出腿!
追命快得可怖,比風更疾、更輕,鬼玉蝶還沒來得及眨眼,懷裏的崔小鼓已經不見了——崔小鼓到了追命的身側。
與此同時,追命終于出腳!
依然是他那可怖的“靜飛十一踢”!
鬼玉蝶當然躲不開,但他在漫天的腿影中最後陰測測地笑了一下,那笑容含着無盡的惡毒之意。
他的鬼玉蝶脫手而出!
快得追命都只看見了一道翩然美麗的疾影!
而崔向晚也動了!
她是朝着地上的“東陵七鬼”去的,就在追命救崔小鼓、殺鬼玉蝶的間隙,她倏然出手,一掌震起了楊一郎掉落在地上的匕首,身如閃電,一滑過。
“東陵七鬼”剩下的那四只鬼,就像是砧板上的魚兒一樣,他們的喉管,都給崔向晚切開了。
血往下流。
斷氣。
地獄裏又多了四只鬼。
不,是五只。
崔向晚匕首上的血跡還沒流下來,就聽到有個敦厚溫和的男人喊道:“小心!”
她眨眨眼,看到一只美麗的蝴蝶,那蝴蝶影子翩然飛進了崔向晚多情的眼眸裏,像多情的春天飛來了一只多情的蝴蝶,朝豔麗多情的少女而去。
大概還不到一個彈指間吧……
崔向晚想。
她準備抽出自己切脍的刀,用以躲開那只美麗的玉蝴蝶。
然而“砰”的一聲!
那只美麗的玉蝴蝶突然就在眼前炸開來,粉身碎骨的凄豔,一大蓬銀針激射而出,幻如白霧、凝如寒霜的銀針将崔向晚籠罩在其間!
這下所有人都禁不住變了臉色!
唯獨崔向晚。
她沒有,她只是笑。
那個溫和敦厚的男人和追命同時搶步,一個內勁流瀉,一個身如輕煙,追命一張口,漫天酒雨如急雨紛紛落下,點點滴滴,萬萬千千朝銀針激射而去。
落地無聲。
是飛灰,也是追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