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
? 屠狗幫衆人驚駭地望着地面——
銀針一半被敦厚男人的內力壓迫成齑粉,一半被追命的酒雨打成齑粉,落了紛紛一地的飛灰煙滅。
賀憐憐情不自禁地“啊”了一聲。
屠狗幫衆人驚得齊刷刷盯着追命和那個灰衣的中年男人看,眼睛都快不夠用了!
“崔姑娘,你沒事吧?”
追命先問她。
“我沒事。”崔向晚沖追命和他的同伴點了點頭:“多謝你們啦。”
追命擺擺手,把崔小鼓推給崔向晚,然後飛身掠去,到了面前,方沖對面那個敦厚男人歡喜道:“二師兄,我聽到窗外的鼓聲,就知道是你來了。”
來人正是四大名捕中的二捕頭,鐵手。
剛才就是他救下的崔小鼓。
鐵手端詳着追命,然後露出個溫和的笑容:“三師弟,你怎知是我?外頭還有演戲的簫鼓聲哩。”
他這話像是在反問,但也不像是認真問,眉梢眼角俱是春風意。
追命笑眯眯道:“你的鼓聲與他們都不同。”
他方才聽到鼓聲,就知道鐵手已趕到了附近,心中有了數,動了急智。鐵手內力深厚,如果由他們引開鬼玉蝶的注意力,鐵手必能将崔小鼓救出。
鐵手咧嘴一笑。
他相貌清朗端正,對追命笑時眼睛裏有些溫柔的意思露出來,看得賀憐憐這樣的少女忍不住把目光流連在他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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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追命開口問,鐵手先解釋道:“我接到大師兄的信,說是你在大名府辦案。我回程正好路過此地,大師兄囑咐我與你一道回去。我本是要去尋你,不小心看到他抓了這少年,就跟着來了,沒想到遇到了你。”
鬼玉蝶狡詐,一路挾持着崔小鼓往這酒肆裏走。崔小鼓鎮定不驚惶,旁的人誤以為他們是一對兄弟,倒也不曾起疑。
鐵手原本也沒注意到,但那崔小鼓太像年輕時的崔略商了,引得他忍不住多瞧了幾眼——那時候崔略商還不是鐵手的三師弟,他叫他“崔大哥”。
鐵手對年輕的崔略商印象太深。
如今在路上遇到一個與年輕時的崔略商如此相似之人,鐵手自然須多瞧幾眼。
這一瞧就瞧出了不對勁,所以跟了上來,誤打誤撞幫了追命的忙。
這對師兄弟敘完前情,就一齊望向了崔向晚。
鐵手瞧見那并排站着的姑侄二人,眼光不由得動了動,若有所思。
追命低頭看了“東陵七鬼”一眼,嘆道:“崔姑娘,反正我也是要抓他們回去的,你非得親手把他們都殺了不可麽?”
賀憐憐他們幹幹脆脆地替崔向晚點頭。
崔向晚靜靜地看了那幾具屍體,半晌後才平平淡淡地應了一句:“崔兄弟,我卷哥的仇,我自是非親手報不可。”
鬼玉蝶不是她殺的,但這人已經死了,崔向晚的目的也達到了。
追命喟然道:“也罷,反正他們最後也難逃一死。”
他本來有些不喜崔向晚這種做法,尤其是崔向晚趁他和鐵手救崔小鼓的間隙把四只鬼殺了。但崔向晚與“東陵七鬼”本就有大仇,追命同情她的身世和落魄的遭遇,一時也不想苛責她什麽。
崔向晚把匕首還給楊一郎,然後對追命道:“崔兄弟,我在你眼皮子底下殺了你的犯人,對不住你得很,還望你見諒。可他們都是我的仇人,如不能親手殺了他們,我就對不住我卷哥得很了。”
她說得認真,歉意也很真誠,反倒叫追命聽得有些不忍,只搖了搖頭。
追命望向大小關索,問道:“你們兩位,是岳大人手下的捕快吧?”
那對兄弟一齊道:“正是。”
追命點頭。
難怪他覺得這兩個人有些眼熟,原來是之前曾在岳憑欄身邊見過一眼,只是當時沒留意,印象不太深。
“那就勞煩二位找人把這七個人的屍體送回府衙吧。”
“是。”
大關索望向崔向晚:“晚姐,我們兄弟要回府衙去。”
崔向晚溫和地注視了他們一會兒,擺了擺手:“去吧。”
大小關索似乎很是不舍,又眷眷地望了崔向晚一會兒,眸中竟有些悲意,看得追命和鐵手心中暗暗奇怪。
大仇已經報了,傷心什麽呢?
崔向晚又是一笑:“走吧。”
大小關索一咬牙,收拾了地上的屍體。金線兒、崔小鼓他們也趕緊幫忙,幾個男人把屍體拖出去草草并排放了,然後目送大小關索往府衙奔去。
酒肆客堂已經亂七八糟,方桌條凳都砸得幹淨,好在後院還是能用的。
老九和小一并賀憐憐、崔向晚一起動手,收拾了一下。
“晚姐。”
“我送小鼓回小岳那裏去,你們就不必送了。”
崔向晚牽着崔小鼓的手,對屠狗幫剩下的幾個人笑了一下。
她的笑容還是很溫暖,包容又煦暖。此刻眼角堆疊的笑紋綻開,不但很靜美,更多了一種如釋重負的輕松感。
她的眼睛就像是十八九的少女,縱然鬓邊還藏了許多霜白華發,那種激鬥過後的疲倦也仿佛一下子消失了似的。
這個笑容甚至比他們酣戰之前的那個笑容還要美麗。
既不蕭索,也不豔麗。
只是很暖。
但賀憐憐他們幾個卻紛紛紅了眼眶,和離開的大小關索一樣,眼中充滿了深切的悲意。崔向晚望着她的義弟義妹們,目光很是柔和。
“阿九,小一,把你們的酒肆毀成這樣,對不住你們啦。我這些年落魄,也沒什麽積蓄,賠不了什麽銀子,你們可別怪我。”
崔向晚很是戲谑地笑了一下,那笑容十分傷感。
不知道是想起了這四十年來的漂泊,還是想起了已經離開她很久的親人……
阿九咬牙,搖了搖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當他看着崔向晚時,就好像回到了當年。當年他在凄凄月下的亂葬崗間對着血淋淋的崔向晚,又露出那種難過得快要哭出來的樣子。
小一年紀小,眼淚已經簌簌掉了下來。
“憐憐,你的琵琶彈得很好,唱得也比當年的我好多了,我年輕的時候,也不如你。”
賀憐憐哽咽了起來。
“金線兒,你的傀儡戲好看麽?我從前跟四哥,還有卷哥,曾經一起在夜市裏看到過演傀儡戲的,真好看。”
金線兒笑得比哭還難看,但他卻沒有哭。
“晚姐,你留下來吧。我馬上演給你看,我演得可好了。”
崔向晚搖頭道:“我若是看了一回,就舍不得走啦。”她又對楊一郎道:“一郎,你的木頭貓兒雕得真好,我跟你要一個,行麽?”
雕花楊一郎立時奔到自己的木頭架子上,取個雕得最好的一個木頭貓兒,遞給崔向晚。
他性格沉默,嘴也笨,一向就是木頭木腦的,就算是心裏頭悲傷到了盡處,臉上也瞧不太出來,因此現在看着,他反而是最平靜溫和的那個。
“晚姐,它能陪你,你帶着它走。”
那只木頭貓兒神氣活現,須尾皆真,崔向晚接過來,單手摩挲了一下,然後默默地拿在了手中。
最後她才看向任辯。
崔向晚看了很久,忽然露出個少女般俏麗鮮活的表情來,似笑非笑的,很是狡黠嬌憨,只道:“小任,我還從沒聽過你說書呢,不過你是聽着卷哥的書學的,想來也很好。”
任辨笑得也極溫柔:“晚姐,我講書,回回都是滿堂彩。”他的笑容很快隐沒,又低聲道:“可惜你不想聽。”
崔向晚的眼神飄忽茫然,又道:“想聽的,可是我沒時間啦……”
追命和鐵手對視一眼,看着他們那十個人氣氛怪異的告別,均覺得困惑不解。
沒等他們說什麽,崔向晚牽着崔小鼓,用那只握着木頭貓兒的手擺了擺,這次依然笑得蕭索又豔麗。
她道:“我走啦,你們莫送,收拾收拾就歇了吧,這天氣越來越冷,別熬,你們多珍重。”
崔向晚牽着崔小鼓率先出了門。
“崔兄弟,鐵二爺,你們也要回府衙麽?一起吧。”
追命拉着鐵手,跟了上去。
就在他們的身後,隐約傳來了輕微的、壓抑的、哽咽着的哭聲。
濃秋的夜晚,飒風蕭瑟。
這樣冷的夜晚,鐵手的身上卻暖和得很。追命跟他靠得近,微微眯着眼,哼起了小曲兒,心情似乎不錯。
崔家姑侄二人走在他們前頭,隔得有些距離,他們低聲說着話。
追命和鐵手都沒有去聽。
鐵手看追命高興,臉上就露出敦厚溫和的笑模樣,又瞅了瞅他的酒葫蘆,指着道:“三師弟,這麽冷的天,你不要喝一口?”
追命咂了一下嘴,苦着臉道:“我也想喝一口……”
鐵手多機靈,眨了眨眼:“你酒沒了?”
追命點頭:“哎,在酒肆喝得太多,一口一口沒覺得,一看就沒了。一錢銀子的酒喝得可真快。”
說完他又得意地笑了笑:“嘿嘿,不過崔姑娘她兄弟真實在,那酒好得很。”
鐵手道:“什麽酒?咱們回京時要路過那裏,再去買就是。”
追命戲谑道:“高粱酒和梅花酒,鐵二捕頭豪氣。買。”
鐵手一邊走路,一邊細細地端詳着追命的臉。追命被他看得有些莫名,不由得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奇怪問他:“二師兄,你看我做甚?”
鐵手小聲道:“三師弟,你有心事。”
追命失笑:“這你也看得出來?”
鐵手點頭:“嗯。”
追命能聽得出他的鼓聲,他難道能看不出追命的心事?
鐵手在心裏嚴肅地搖了一下頭。
追命習慣性摩挲着他那寶貝極了的酒葫蘆,寒風吹着他的眼睫,他微微眯着眼,像是在思索,半晌後才叫道:“二師兄。”
鐵手極柔和地應了一聲:“嗯。”
追命道:“我心裏有一樁疑惑事,想問問崔姑娘。”
鐵手嘆道:“我見着那崔小鼓第一眼,就忍不住瞧了第二眼。三師弟,崔小鼓長得可真像你年輕時候的樣子。”
追命逗鐵手:“二師兄,我現在年紀也不過卅多,什麽‘年輕時候’,你可別把我說老了,不然不認你這個二師兄。”
鐵手就笑:“對,你最年輕。別人都是越活越老,只有你是越活越年輕。”
追命自得其樂地道:“那是。有些人,一上來就樣子風霜不年輕,但到了人人都風霜老的時候,他仍是那個樣子,所以反而是他不老,輪也該輪到他最年輕了。”
他頗自豪地對鐵手笑:“所以,我最耐得住老,我最年輕。”
這話題好似已經偏得挺遠,但鐵手太了解追命。
他道:“三師弟,你是不是在猶豫,不知道該不該問崔姑娘?”
追命一下子就叫他二師兄瞧破了心思,不由苦笑道:“二師兄,你可真了解我。”說罷他輕輕嘆了一聲,像是沒頭沒腦地說一句:“二師兄,你說,天底下,容貌相似的陌生人,也挺多的吧?”
鐵手點頭道:“是挺多。”
追命還沒來得及說什麽,鐵手又道:“不過問問又不打緊,就算不是,你心裏頭也不至于惦記成這樣。你怕啥?若是怕崔姑娘氣惱你,我去給你問。”
追命嘆氣:“我哪裏是怕她氣惱我……”
他沉默了一會兒,像是不知該說什麽,也像是不知該如何說,許久後才低聲道:“我是怕是自己想太多。”
哪裏就那麽巧了,随便出門辦件案子,就見着了自己失散多年的姐姐和侄兒……
追命道:“說書的才會這樣講。”
鐵手笑話他,一本正經地附和道:“對,你平時自己不愛看書,倒愛聽別人說書,沒準兒就想多了。”
追命拿空了的酒葫蘆敲着他二師兄的一雙鐵臂,道:“啐,莫拿我取樂。”
他嬉笑不羁一如往常,鐵手反倒是不忍再逗他,溫和道:“三師弟,你平日最是潇灑不羁的一個人,不必如此。縱是想多了,也不打緊,就問一問。”
鐵手想了想,又找了個更有說服力的理由:“你從前跟我們說起見到你三姐、三姐夫的事情,那時候不也是查着案子,就遇到了他們麽?”
當年追命見到他三姐和三姐夫,倒真是查案時遇到的。
不過那會兒他姐姐、姐夫是兇手。
這崔家姑侄卻是苦主。
追命撓頭。
“那……我回頭問問?”
現下那對姑侄在說話,追命可不敢上前打擾。
鐵手道:“問吧,你若擔心,我去問也成。”
追命還真想叫鐵手去幫他問一問,但他又很想自己去問一問,萬一那真的是他失散多年的姐姐呢?
鐵手去問算怎麽回事呀?
追命心裏轉着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忽然想起一事,又叫他:“二師兄。”
鐵手從不煩他,照舊樂呵呵地應一聲:“嗯?”
追命道:“方才離開黃鶴酒肆的時候,屠狗幫那些人,可真怪。”他心裏有些惴惴似的,就想找鐵手說話。
鐵手凝眉,也道:“是有點奇怪。”
他心裏浮出個極不幸的猜測,但轉頭見了追命平日甚少見的、那種關切憂慮的樣子,準備說出口的猜測又咽了回去。
鐵手暗道:“萬一是我猜錯了呢?何必說出來惹三師弟煩憂,待會兒了結事情,直接去問崔姑娘還更穩妥些。”
如此一想,鐵手安慰道:“不打緊,一會兒問問崔姑娘。”
追命也道:“好,我聽你的。”
風越來越冷,月亮很圓,透亮得有些燒眼,鐵手和追命忽然想到:今晚又是一個下元夜了,難怪明月這麽亮。
他們一齊回的府衙。
岳憑欄一家就住在府衙後院,大小關索早早回來把事情交待了,岳憑欄自然知道了結果,也不問案子。他見着崔向晚,雖不像屠狗幫八人那樣激動失态,目光還是閃動了一下,微微蕩起許多波瀾。
“向晚……”
“小岳。”
崔向晚倒是很平靜,樂呵呵地笑了一下。崔小鼓見到岳憑欄,走過去行禮:“義父,孩兒回來了。”
岳憑欄上下瞧了瞧崔小鼓:“小鼓,受傷沒?”
崔小鼓搖頭:“沒。”
他指了指鐵手和追命,感激道:“是這兩位大人救了我。”
岳憑欄知道請動追命和鐵手,有姑父舒無戲的面子在,更加客氣,沖鐵手和追命道了謝,但他一雙眼總是望着崔向晚。
那眼中少年般的愛戀,連鐵手和追命都瞞不過去。
但也很傷感。
追命和鐵手又對視了一眼。
追命心中那種惴惴不安的感覺越發濃烈起來。
他已很多年沒有過這種心情了。
岳憑欄招待鐵手和追命就在這裏先住下,因為追命的關系,鐵手很快就答應了。案子了結了,岳憑欄的心思顯然都在崔向晚身上。等把追命和鐵手送回房間,他就告了辭,匆匆忙忙去找崔向晚了。
他們應該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了。
追命和鐵手同時想道。
等再晚一些,大約過了小兩個時辰。沒等追命、鐵手去找崔向晚,倒是崔向晚先帶着崔小鼓敲了追命的房門。
“鐵捕頭,你也在?”
“正與我三師弟說些閑話,崔幫主有事?”
開門迎出來的是追命和鐵手兩個人,先開口寒暄的人反而是鐵手。崔向晚看見鐵手這麽晚了,還在追命的房間裏,也不驚訝——聽聞四大名捕感情深厚,親如手足,崔向晚再是孤陋寡聞,也是知道的。
何況她又不是孤陋寡聞的女人。
追命每次見到崔向晚,都覺得親切,還有點兒莫名的情怯,可能是因為害怕失望的原因。當年遇到三姐的事,常在追命心頭盤桓,這麽多年過去,他再也沒見過他三姐第二面。江湖這麽大,天高地闊的,哪那麽容易能重逢呢?
如果說,見到崔向晚讓追命心裏頭生出些渴望,那麽見到崔小鼓之後,那些渴望就像是澆了水的種子,膨脹着要發芽。
真的太像了。
不怪二師兄多看了兩眼,換了他自己,也忍不住想看。
追命期期艾艾地望着崔向晚,一句話沒問出來。
他緊張。
偏偏葫蘆裏沒有酒給他飲了。
追命突然後悔走的時候沒讓小一給他再裝一葫蘆酒,就算他沒帶夠錢,還可以把鐵手抵在那兒洗盤子。
追命在心裏頭開着玩笑,試圖讓自己放松一點兒。
他越是緊張,越是要把自己逗笑。
若不笑,不是更緊張了麽?
崔向晚瞧出了追命的緊張,她的目光停留在追命眼角的笑紋上,非常柔和,也非常溫暖,就像一個母親在望着自己的孩子。
她開口說話。
——叫的卻是鐵手的名字。
“鐵二爺,我有些事想與你私下一談,還請随我移步片刻。”
這一句話實在意外,連追命和鐵手都露出些微驚愕的表情。也許是追命的神色太招人心疼,那種期盼、渴望又無措的樣子,叫崔向晚不忍心。
只是……
再不忍心,該做的事情還是要做的。
鐵手直覺崔向晚找自己說話,事情多半與追命有關,自然應下。
“好。”
追命的眼光微醉,又微愁,倒不似多麽失望,他沖鐵手點了點頭。崔向晚轉頭看向崔小鼓,極不舍地摸了摸腰間的小提鼓,還是慢慢解下來,遞給崔小鼓。
“小鼓,你爹的小提鼓……給你吧。”
她帶不走,不如留給小鼓做個念想。
崔小鼓接過那小提鼓,少年的眼神一下子就變得很滄桑,他笑了起來。這笑容落在鐵手的眼中,叫他忍不住有一種想要搖着追命的肩膀、對追命驚叫的沖動。
——三師弟,你瞧。
——就是這樣的眼神。
——當年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就是這個樣子的,滄桑落拓,不掩暖意。
鐵手開了口。
他沒有做出任何失态的舉動,只是伸手邀崔向晚帶路。
“崔幫主,請。”
崔向晚推了推崔小鼓,對追命溫柔地笑了笑:“崔兄弟,我家這侄兒,功夫有些不成器,他學腿法,你若有空,勞你指點一二。”
這要求實在很不客氣。
學腿法的人,能得追命指點一二,是天大的緣分和幸運。
但追命毫不在意崔向晚的不客氣,笑眯眯地點頭:“成,崔姑娘放心,孩子交給我,你和我二師兄說話去吧。”
說完他拉了崔小鼓進屋,識相地關了門。
雖然我輕功高,但我絕不偷聽你們說話。
崔略商向來是個很有節操的男人哩。
崔向晚領着鐵手往前頭走了走,一直走到了九曲回廊下才停住。
鐵手看着她的背影。
月亮斑駁的影子落在她的肩背上,下元夜的月亮凄得有些要勾魂似的驚怖。崔向晚的傷口草草敷了藥粉,也沒包紮。連之前在酒肆裏,賀憐憐和金線兒給她包紮的白布也被她拆了個幹淨。她小腿上的傷頗有些重,此時走路還帶着些瘸态。
崔向晚回過頭。
那樣一雙眼,鐵手再熟悉不過了,他夜裏曾無數次夢見過這雙眼睛,夢見它們多情又深情的模樣。
那雙眼睛,屬于追命。
他也希望,追命這雙眼睛,獨屬于自己,叫他有資格低頭去親吻。
鐵手忍不住先開了口:“崔幫主。”
崔向晚的長發已經放下來,好似華發又多了一些。她微微一低頭,那長發就遮掩了她的神色,鐵手看不清楚她是什麽表情。
“莫叫我幫主。”
她低聲說:“我害死了卷哥,害得屠狗幫被人殺光了會武功的兄弟們,最後只剩下我們幾個,我沒臉見卷哥。”
當年“東陵七鬼”把屠狗幫總堂的幫衆殺了個幹淨,賀憐憐他們小,不在總堂裏住,才躲過一劫。
她那時和喬萬卷在一起,喬萬卷早早察覺到了危險,半路點了她的穴道,把她藏到了河裏,順着河水飄走,才沒被“東陵七鬼”殺死。
喬萬卷知道她會水。
崔向晚本就是漁家女出身,水比土地更親切,她在水裏就像是一條魚。
鐵手嘆道:“崔……崔姑娘,你莫這麽說。”
他聽追命講了那些事情,此刻聽了這話,才知道原來崔向晚還是把鬼玉蝶的話聽到心裏去了的。
又或許她這麽多年,自己也是這樣想的?
崔向晚苦笑道:“你莫勸我。”她的目光望着月亮,飄忽了一下,“年輕的時候,總是沒有耐性,結果害了卷哥。”
鐵手老實。
他真的不再勸,只是望着崔向晚嘆氣。
崔向晚聽見鐵手嘆氣,也不說喬萬卷了,只自顧自說道:“鐵二爺,我家鄉在霹靂鎮味螺縣,家裏有兄弟姐弟七個,我在四哥後頭出生,排行第五。下邊還有兩個弟弟,老六走散了,多少年沒再見過。還有一個老七,一出生就受了內傷,三歲時被爹娘送給朋友治傷,從此我們再也沒見過他。”
她凝視着鐵手的眼睛:“等我輾轉聽聞了他的消息,他已經成為了名震天下的英雄人物。”
崔向晚喟然道:“可惜……我卻只能叫他一聲‘崔兄弟’。”
鐵手又驚又喜:“你果然是崔家五姐?是三師弟的親姐姐!”他歡喜完又疑惑道:“崔五姑娘,你方才為何不與三師弟相認?”
他剛想說一句“三師弟也認出了你”,便聽到崔向晚低柔道:“卷哥死後,這十五年來,我一邊苦練武功,一邊查找仇人的消息。一開始不知是七鬼下的手,等查到了,我武功不好,報不了仇,只好又花了十年去學武。待我終于練好了武功,到處查探七鬼的下落。我心裏着急,只怕時間不夠。鐵二爺,我知道這話你聽了可能不喜,但我聽了七鬼在大名府犯案,心裏頭着實歡喜得很,松了一口氣。”
哪裏有人這樣壞的,聽說發生了慘案,還要心裏頭歡喜。
鐵手還沒來得及想這句話,腦子裏倒是先聽進去了那句“只怕時間不夠”,心裏憂慮自己的猜測成了真。
崔向晚卻沒有理他,繼續道:“我回了大名府,用我們屠狗幫的方法,先找到了我那幾個義弟義妹。又來尋小岳,助他破案,想用鬼玉蝶引出其他六鬼。我和小岳布了幾個局,但都沒有抓到鬼玉蝶。我便對小岳說,‘不如修書去京城,請諸葛先生手下四大名捕前來相助’。小岳答應了,也照做了。”
鐵手問道:“我無情大師兄不會輕易離開京城,小師弟在外辦案,他二人不會前來,你能猜到。可是我離大名府很近,而且案子了結的消息也已經傳開,你不擔心來的是我,不是三師弟?”
他還想問,“你是否不願與我三師弟相認”,卻不知道這話适不适合問。
崔向晚的态度實在奇怪。
崔向晚道:“鐵二爺,無論來的是你,還是追命,都一樣。”
鐵手望着她,沒說話。
崔向晚又道:“後來果然是他來了。我在酒肆一見到他,便知他是我弟弟,那張臉,我一眼就瞧出來了。”
鐵手終于問他:“未殺七鬼前,你不相認,是時機不合适;殺了七鬼後,你為何不相認?三師弟他一見到你,心中也很是親切哩。”
崔向晚露出個溫暖的笑容來,很快那笑容又隐沒。
下元的明月太亮了,照得人眼睛疼。
崔向晚喟然道:“我不能與他相認。”
鐵手奇道:“為何?”
崔向晚答非所問地道:“我學武晚,武功低微,所學又雜,實在沒辦法報仇。可卷哥的仇,我不能忘記。所以我用廚娘的身份,到處偷師,偷學別人家門派的獨門絕技。最後我去了昆侖劍派,學了他們的劍法。”
鐵手忍不住問:“為何你不肯好好拜師學?”
崔向晚自嘲道:“我天資平庸,沒有身份,年紀又老大,去向誰拜師?況且就算拜了師,規規矩矩地學武功,哪年才能報仇?七鬼的功夫厲害,尋常門派的武功,我學到死也殺不了他們。”
鐵手皺着眉,沒有說話,但一臉不贊同的表情。
他本有很多話可以說,他也想說。
但他确确實實沒說一句話。
崔向晚笑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麽。”
她不等鐵手說話,就點了頭,坦然承認:“我這樣不對,我偷師不是君子所為;我急于求成,是莽撞之舉。”
鐵手很想點頭。
但他依然沒有說話。
崔向晚也不介意:“鐵二爺,你道我為何不願與崔兄弟相認?這世上因果報應還是有的,我偷學昆侖劍派的武功不夠,我還須偷學他們獨門的內力心法。只有招式,沒有內力,那也是不成的。”
鐵手聽崔向晚把偷師之事說得平淡,不由得目瞪口呆。
崔向晚繼續道:“我偷學了許多門派的刀法、劍法,再加以改動,最終練成了‘歸墟九一大法’,殺了‘東陵七鬼’。”
鐵手眉頭皺得死緊。
崔向晚喟然嘆道:“可我自己也活不過今晚啦。”
鐵手大吃一驚:“你說什麽?”
崔向晚道:“我偷學昆侖劍派的內功,被他們掌門打了一掌。我命大,死裏逃生,可是走岔了內息,走火入魔,寒毒反噬。昆侖掌門沒有命門人追殺我,他對我說‘你偷學武功不對,但我不殺你。你學武是為報仇,不為作惡,此為一;你已走火入魔,日後但凡動內力與人拼殺,四個時辰內必寒毒無處散,冰雪凍身而死’,此為二。你既是苦命人,早晚要死,我不殺你,你自去報仇就是’。”
鐵手聽了崔向晚活不過今晚,心中着急,不由道:“崔姑娘,我內力練得還好,內家功夫是純陽之功,請讓我為你治傷。”
崔向晚擺擺手,很是輕松地道:“多謝你,可是不必費心啦。我這寒毒,早已遍布五髒六腑中去,大羅神仙也救不得我。”
鐵手聽得恻然。
一想到追命方才那期待渴望的眼眸,心裏為他疼得像是針紮一樣。
崔向晚瞧他的神色,覺得欣慰,不由點頭:“鐵二爺,你是個好兄弟,崔兄弟有你這樣的師兄,是他的福氣。”
鐵手長嘆:“崔姑娘,你……”
崔向晚打斷他的話,道:“鐵二爺……”
鐵手這次搶着打斷崔向晚的話,道:“崔姑娘,你是我三師弟的親姐姐,這句‘鐵二爺’我不敢當。你是略商的姐姐,便也如我的姐姐一般。”
崔向晚人之将死,哪裏還會在意這種細節,點頭道:“既如此說,我喚你一聲‘鐵兄弟’。”她改了口,溫和道:“鐵兄弟,今夜是我的死期。如今我大仇已報,與故人道過別,老天已經很是厚待我。便是要我即刻死了,我心中也不怨恨。”
鐵手道:“崔姑娘,我三師弟……他若是知道了,豈不傷心?”
崔向晚喟然嘆道:“我明白,老七自然是會傷心的,可是我也沒有辦法啦。”她頓了頓,很是凄凄地笑了一下。
只這麽一眨眼的功夫,鐵手瞧着,崔向晚的頭發已經比在酒肆看見她時,白了一小半。
崔向晚繼續溫聲道:“鐵兄弟,我叫你出來,正是為了不要老七為我傷心。他如今不知我是他姐姐,縱然心中懷疑,我不相認,他便不能确定。”
鐵手心中很為追命難過:“可你真的是他親姐姐,不與他相認,他豈不是更加傷心?”
崔向晚擺擺手:“你不對。我若告訴他,他知道我是他姐姐,第二日便死了個姐姐,傷心之外,更有傷心。可若是我不與他相認,他只會失望,若知道我死了,也不會太傷心。我是情願叫他以為死了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也不肯叫他知道死了個親姐姐的。”
這番苦心,只有嫡親的姐姐才想得出來。
鐵手滿是愁緒地望着崔向晚。
崔向晚柔聲道:“鐵兄弟,我叫你出來,有兩件事想求一求你,還望你成全。”
鐵手趕緊道:“崔五姐,你請說。”
崔向晚點頭,道:“第一樁事,便是我家小鼓那孩子。”她慘然又溫柔地笑道:“小鼓是我四哥四嫂唯一的孩兒,那孩子命苦些,從小就沒了爹娘。他剛出生的時候,我把他托付給卷哥,自己一心想要報仇,顧不上他。卷哥死後,我把他托付給小岳撫養,天涯飄零,流浪學武,追查仇人,更加不曾理會他。小鼓這孩子……诶,我這個姑姑,着實對不住他得很。”
鐵手知道她這是有托孤之意,問道:“崔五姐,你可是想把小鼓交給三師弟?”
哪知崔向晚搖頭道:“也不是。”
鐵手疑惑道:“不是?”
崔向晚道:“你們是名捕,名氣很大,責任也很大。小鼓功夫不行,我怕把他交給老七,他會成為老七的負擔。萬一叫有心人拿了他要挾老七,豈不是連累了老七?但老七畢竟是小鼓的親叔叔,若不叫他們相認,也是不能夠的。”
鐵手問道:“那你的意思是……”
崔向晚笑道:“小鼓是知道自己身世的,勞煩鐵兄弟以後常與小岳來往,請你和我家老七多指點小鼓功夫。等他有了自保的能力,他自然會将身世告訴給老七聽。等那時候,已經過去很多年,就算老七知道我死了,想來也沒有那麽傷心,自然最好。”
她說着這話,自己心中也有幾分傷感,笑容凄凄,卻依然溫暖。
鐵手聽得心裏難受。
崔向晚問他:“鐵兄弟,你答不答應?”
鐵手道:“崔五姐,你放心。”
崔向